纪念我的爷爷汪海精

作者: 园园刹 | 来源:发表于2023-03-21 13:37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首发原创,文责自负。

    我们驱车飞驰回到了京溪园镇。用完伟标嫂子张罗的浓郁家乡味饭菜后,伟标堂哥开车带着母亲、四堂舅和我回到美德村,经过曲折的乡道,来到了爷爷墓地的小山岗脚下。

    不知为何,春节的时候,母亲和我都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回老家看看爷爷(实际上是我的外公,文内还是按习惯尊称为“爷爷”)的想法。

    小山岗上郁郁葱葱,灌木和蕨类等植被枝茂叶肥。一条小径引导着我们上山,显然是爷爷的侄子侄孙们时不时上山踩踏出的痕迹。

    爷爷的墓为馒头型,碑上刻了爷爷奶奶的名讳,奶奶的名字为红色(为在生的人所预留),旁边设有爷爷旁支已故侄子的墓,这是当地最常见的形制。墓的周围铺就了厚厚的落叶。按当地的传统,须墓地落成三年后才可以清扫和正式祭拜。面朝视野开阔的小乡村和小田埂,再远眺就是无边的丘陵,东边紧挨着当地人称天台观音山的另一座小山岗。爷爷的父母叔侄等族人也都葬于附近。

    半山客,生于半山,也归于半山。

    在爷爷的墓前,我肃穆而立。爷爷,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我是园园,我很想你!希望你健康、平安、顺利。

    默念三次,热泪盈眶。春日暖阳抚在我的额头上、眼睛上。耳边是青草味的风声,还有爷爷客家口音的呼唤:严严,严严……

    下午,我们赶到千年古镇棉湖,我想带堂舅堂哥和母亲去看看我念叨了很多次的文物建筑。

    棉湖方围社区书记兼文化站站长林英俊,对棉湖古建筑群的故事如数家珍,带着我们穿街过巷。我们庆幸着这里还没有因为旅游开发席卷而来的汹涌人潮和商业氛围,也惋惜如此厚重的瑰丽文化养在深闺人未识。

    在兴道书院的展陈室里,林书记动情地给我们讲述棉湖战役在中国民主主义革命史上的价值。1925年棉湖战役的胜利,大大激励东征军士气。东征军乘胜挥师梅州地区,3月13日攻战五华,20日力克兴宁,4月11日占领梅州,第一次东征胜利结束。棉湖战役,教导一团以两干之兵,击溃林虎万军之众,在中国现代军事战争史上树立了一个以少胜多的战例。3月12日孙中山病逝,如果此时东征军战败,中国历史可堪改写。

    母亲说:“今天不就是3月13日吗?”林书记和我们都大呼巧了!

    当年,国民革命军东征指挥部这样告示民众:我军奉命东征,实为讨贼救民。父老苦秦久矣,不得已而用兵。所至秋毫无犯,所过鸡犬不惊。绝不拉夫筹饷,买卖贵乎公平。愧承怀苏渴望,箪食壶浆以迎。党军讨贼勇敢,与民相见以诚。望各安居乐业,指望东区安宁。努力国民革命,三民主义实行。

    我说:“1925年的国民 党还是很革命的,后来可就变了。”母亲说:“对!后来我爸就被‘两丁抽一’——拉夫了!”林书记扶额。

    爷爷出生在1924年4月26日。1943年国民 党抽壮丁,征兵政策是二丁抽一丁(即家里有两个成年男子必须要抽出一个男子去当兵)。

    爷爷的父母生了九个孩子,但是在当时落后的卫生条件等种种因素下,成人的只有两男一女。两个儿子,让谁去当兵?父母选择了调皮捣蛋的小儿子——我爷爷。

    关于爷爷调皮捣蛋的事迹,整个家族都耳熟能详。比如他上私塾的时候就学大人抽烟,听到同窗喊“先生来了!”就慌忙把烟头坐到屁股下,结果把裤子烧了个窟窿。再如镇上演大戏,他白天就吆五喝六地指定了“人凳”——当时大家看戏都从自己家里扛凳子去集中看戏,爷爷这个地主家的混世魔王傻儿子有凳子不坐,非得坐在别人的肩膀上看戏。

    所以当不得不被抽丁的时候,不省心的爷爷就被推了出去。许多年后,大家讲起这些故事,都只是把它当做笑梗。

    可是当我踏步在爷爷家乡的土地上,我突然尝试去想象,当年那个只上过几年私塾的小镇青年,在胁迫下离乡背井,走向战场,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听爷爷讲起过,他在国民 党军队中稀里糊涂地离开家乡北上,走到韶关,就被共产党军队俘虏了。经过了大半天的思想改造,他们被改编成了共产党的军队,一路北上抗战。1944年,爷爷参加抗日战争,1946年参加新四军,成为了一名中共党员。爷爷当年所在的军队是陈毅元帅所领导的华东野战军(后称“三野”),为解放新中国浴血奋战,屡建战功。1946年10月,在著名的涟水战役中,爷爷身负重伤(一耳完全失聪),被评为三等乙级残废军人。

    经历了数年的九死一生,爷爷幸运地活了下来。新中国成立后,爷爷转业到上海的荣军学校(政府为革命残废军人创造就业条件而设立的教育机构)工作。

    这个时候,奶奶应该是刚从轮船老板家辞去了丫鬟的工作,以为能去上学,结果到了学校发现自己基础不够不能就读,只得经人介绍到一家肥皂工厂去当工人。

    因缘际会,年龄相差10岁,身高相差近30厘米的两人经人介绍撮合,结婚了。

    其时,抗美援朝运动正在进行。由于朝鲜战争及帝国主义对我国的封锁,中央作出了“一定要建立我国天然橡胶生产基地”的决定,号召广大党员干部南下开荒。爷爷非常渴望能回到家乡,哪怕不能回到揭西,回到广东也行。于是他告别了在上海的安逸生活,成为了南下干部。两口子带着大女儿刚到了湛江,奶奶就开始水土不服,腿上皮肤过敏,异常痒痛难熬,又辗转一段时间,到了祖国最南端——雷州半岛徐闻县。据奶奶说,是从天堂到了地狱——从大上海到了遍布茫茫荒山野林的0115号垦殖场(后改名为石板垦殖场、勇士垦殖场。1957年转向企业化,垦殖场改为农场)。

    这里,就是我的母亲和我的出生地徐闻县勇士农场。

    根据农场知青、词人陈贤庆所写《雷州岁月追忆——徐闻县勇士农场12队知青回忆录》:勇士农场位于徐闻县东北部,地理坐标为北纬20.4度,东经110.2度。东与徐闻县的海鸥农场,南与南华农场,西与五一农场毗邻,北则与海康夏的收获农场相接壌。西部边界上的石板岭,海拔245.3米,为徐闻境内的最高峰。第一代雷州农垦工人的悲壮的创业史,不知有没有人详尽地写下或以长篇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但知青们从老工人的口中,已经听到许多令人肃然起敬的故事。应该承认,这是一种最好的阶级教育和精神鼓励,是知青们从老工人身上获得的最有用的财富。试想,纵横数十里的徐闻山,山高林密,荆棘遍地,瘴雾弥漫,疫病侵袭,猛兽横行,加上3,4月的阴雨,7,8月的台风,11,12月的干旱,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下创业,没有坚定的信念,没有不屈的毅力,没有强壮的体魄,如何能担当那些高强度的劳动?当知青1968年到达农场时,老工人大多不足40岁,但普遍显得苍老,妇女更有较多病痛。如果说知青的劳动和生活是艰苦的,那么,这种艰苦,和他们比较起来,则又不可同日而语。

    奶奶就是知青眼中的12队老工人中的一员。虽说从小挨饥抵饿,但毕竟也在十里洋场边上生活了几年,奶奶面对骤然出现的恶劣环境和疾病的煎熬,终日以泪洗面。爷爷挨家挨户地去当地老乡家探问,总算找着了药方,采了山草药熬汤给奶奶冲洗,总算把腿疮给治好。

    我对勇士农场的回忆是异常美好的:灿烂异常的阳光,一望无际的甘蔗林、剑麻、菠萝,满山的橡胶树和山捻子。爷爷奶奶的屋子后面有菜园,天井里种着当地稀罕的石榴树。我还记得我趴在窗户上,张望着从百货店下班回家的奶奶。农场已经有水泥路,但雨天里粘在鞋上的红色泥土也牢牢地粘在我的记忆中。小学里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大大的操场上,秋千总是荡得那么高。

    然而对于爷爷奶奶来说,初见的勇士农场,那可真是“山高林密,荆棘遍地,瘴雾弥漫,疫病侵袭,猛兽横行”之地。

    据陈贤庆记述:当我们初到农场时(1968年11月),是每户老工人住半间房,中间用竹子席子等隔开,当年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老工人一般有三个以上的子女,五六口或七八口住那几平方的半间房子,其难堪处可想而知。所以,老工人都在房屋的外围,用竹木茅草搭建一间屋子,用以做饭 、吃饭、冲凉、洗衣、请客甚至过夫妻生活、睡觉等,这屋子称为伙房仔。在那堆伙房仔之外,有一个大晒场,还有一口大鱼塘。

    那么从1968年回溯到14年前,爷爷奶奶到农场的时候,又去哪里找这“半间房”呢?怪不得母亲回忆儿时,总要提及台风天趴在屋顶上搭茅草的情形。

    我突然尝试去想象,当时带着娇妻幼女毅然南下,那个身负重担而面对巨大落差环境的青年,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就这样,爷爷奶奶在勇士农场开始了30年的苦干。爷爷作为退伍的残废军人和党员,成为了干部。奶奶当起了橡胶女工。

    现代人的生活和生产哪都少不了橡胶。但有多少人了解橡胶工人的劳苦呢?

    陈贤庆记述女知青从事割胶工作的情形:她们头戴一盏电石灯,腰间别着电石壶和一只小竹篓,用以放割胶刀等工具,脚下穿着高筒水靴……凌晨2点半,她们就被叫起,稍作梳洗装束,就吃夜餐。夜餐一般是鸡粥之类。3点钟出发到胶林。到了自己的林段,就要分开工作了。在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这个“分开”,不是5米10米的分开,也不是30米60米的分开,而是100米200米的分开,是中间隔着一两排防护林的分开,是呼喊也难以听闻的分开!试想想,一位妙龄少女,在夜阑时分,在胶林深处孤身工作,朝朝如是,现在的小姐们敢吗?也得感谢“毛泽东时代”,那时治安比较好,不然,象现在这样,不知会产生多少悲剧和惨案!割胶的工作,要心细手轻,斜顺着树身原有的割口,轻轻割去一层内皮,乳白色的胶水即慢慢沁出,并顺着一块小铁片,流到树下放着的胶杯里。当你负责的胶树都割完了,已近天明,稍事休息等候,然后开始收胶水。割胶工手提大铁桶,一边行走一边弯腰,把一杯杯的胶水倒进大铁桶中。当两只大铁桶差不多装满,就是收工之时。这时,割胶工要挑着数十斤的胶水行走十几或二十几分钟回到队里,称罢胶水,才能休息。如果你以为她们可以休息一整天,那就错了,上午9点半或10点,她们又要起来,去干些锄草等工作,下午继续干活。如此算来,割胶工的工作,远不止8小时!

    奶奶当年也只是20出头的年轻女性。哪有什么鸡粥夜餐?有的只是同样的辛劳苦楚和同样的恐惧。时至今日,我还常听母亲说起,小时候奶奶半夜起床去割胶,出门前总把母亲几姐妹喊起来围在煤油灯下学习。奶奶觉得自己没有文化,只能扛锄头“修地图”,希望几个女儿不一样。

    生活把奶奶研磨成了一个要强的女人。五个女儿,一家七口的工资工分勉强度日。布票不够的年代,只能积攒些小手帕给女儿拼做衣裳。我的母亲就是在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条件下长大的。

    1960年代后期,爷爷被关进了牛棚。在种种肉体和精神的批斗折磨下,爷爷的胃病越来越严重,难以消化农场最常见的主食番薯、木薯和大薯等粗粮。一家人不得不更加缩衣减食,咬牙腾换一点点细粮给爷爷续命。可能正是因为这时落下的病根,导致后来爷爷不得不接受手术,他的胃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一直瘦削如竹。

    生活上的苦可以忍受也不得不忍受。精神上的苦更为难熬。生产队里人人都认为胡姨(奶奶)很凶,说她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吵架的由头总是女儿因为“出身”受到不公正的对待,如食堂分菜只能分到咸鱼头,加入少先队、共青团也要慢人一拍。

    虽然困苦,爷爷奶奶对待其他人还是很诚心诚意的。

    陈贤庆记述:知青到农场后,与老工人共同劳动,生活,渐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吴运安书记 、张文德队长、李秀深队长、汪海精副队长等,都对知青不错,一般能以教育的方式而不是以斗争的方式对待做错了事的知青,在当时那种政治气候下,12队的知青中还没有谁受过很严厉的处罚,这也是我们应该感激的……张穗芬忘不了胡姨;陈菲忘不了佩芳姨陈佩芳……

    爷爷奶奶含辛茹苦,五个女孩子终于长成了生产队里人人羡慕的五朵金花,成绩好,工作积极,一扫父母没有儿子的遗憾。一个护士,四个会计,在那个年代也算是自力更生,有几分体面了。

    身为传统的客家人,爷爷也很想生个儿子。但他也从来没有因此就不疼爱女儿。

    母亲说,爷爷唯一一次想打她,是因为她和爷爷大吵了一架。那年春节后,农场被分配了名额可以让青年去市县进修学习,这意味着可以改变命运,进城落户。我的母亲,从德才、年纪等方面都是最优人选。然而已经被平反,当上农场干部的爷爷,决定把这个珍贵的名额让给其他人。母亲的失望和愤怒难以言表,当面对自己的父亲质问起来。可能言辞过于激烈,爷爷气得抡起了巴掌。然而这一巴掌没有扇下来,因为爷爷的手表掉了,可把他心疼坏了。

    后来母亲学了财务,成为了橡胶厂的会计。没错,还是橡胶,老党员老革命就是崇尚献了青春献子孙。

    对我这个外孙女来说,爷爷的疼爱更是重之又重。我也出生在勇士农场,母亲说亲友们看到刚出生的我,都说太丑啦!只有爷爷说,很漂亮啊,人中好长,一定是个长命的孩子。

    奶奶对于一个又一个的女儿估计已经很不耐烦了,见到孙女更不感冒。爷爷为了给我母亲补补身体,骑了十几公里的自行车去下桥买鸭蛋回家。

    我儿时可能缺乏安全感,发现母亲上班离家,能追出去几百米。爷爷只好同样追出去几百米,把我领回家。

    1984年,昔日荒山野林已经建成为井井有条的企业化农场,爷爷离休,奶奶也退休了。爷爷奶奶搬到海康(后改名为雷州)养马坡生活。因为我父亲远在河北部队,母亲要工作。爷爷奶奶就把我带在了身边。

    我突然尝试去想象,离开了抛洒了30年青春与血泪的农场,离开了兢兢业业奋战多年的岗位,离开了那个种着石榴树的小院,离休的老汪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知道,我准备上学前,奶奶把我送回母亲身边,为什么她们相对而无声地流泪。那时的我十分欢乐,那时候还没不知道单亲家庭的意味。上学放学,捡过最红艳的落叶,独自走过幽深的树林,爬过仓库里垒得最高的橡胶块。

    1989年春节,母亲放弃了在农场的升职机会,想方设法调到了广州市从化县。也许,她不希望自己为了成全别人,而让出自己女儿的名额。

    这期间,爷爷奶奶辗转在广州黄埔、从化,湛江市,又帮忙带了好些外孙。1994年,才终于在从化安居下来。

    这时正在读中学的我,可以放学后天天到爷爷奶奶家吃饭、休息,晚自习后才回自己家。我终究成了和爷爷奶奶相处时间最长的外孙。虽然生活在单亲家庭,但爷爷奶奶和母亲尽其所能给了我完整的关爱。正是在这段时间,母亲给我改了名字,从此我就随爷爷姓汪了。

    刚定居下来不久,爷爷就被楼长委以重任——挨家挨户抄电表,收缴电费。每个月总有几天,吃完午饭后,爷爷和我各占饭桌的一半,一个打算盘,一个写作业。有时我的笔盒里突然掉进一个钢镚,可能是他聚精会神地数着文件袋里收缴来的电费,用力过猛。我就马上把钢镚交还给他,不能影响他“管了那么多年财务从未出现过问题”的光辉纪录。

    每次在二楼楼梯的黑板上看到爷爷记录各家各户电费数据和收费情况的字迹,我总是想——老汪那几年私塾不是盖的,这筋骨潇洒的字用来写电费真是浪费。这粉笔字一写就是十几年了。

    偶尔母亲出差,我在爷爷奶奶家过夜,爷爷半夜会跑来给我盖被子。

    爷爷晚年沉迷武侠小说和打麻将,看书的时候,瞄一眼苦哈哈复习的我,说:等你高考完了,就借给你看!

    殊不知,每当他和奶奶午饭后去公园搓麻将的时候,我就拿起他的小说看个饱了。

    高三冲刺,我每天的作息都很紧张。有一天我特别烦躁,对爷爷的问话很不耐烦地呛了一句。爷爷没有吭声。奶奶很吃惊的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直到现在还在警醒着我,再也不要这样对待老人家。

    查到高考分数的那个晚上,我们都很激动。母亲兴冲冲地打电话给爷爷奶奶,说要出去吃夜宵庆祝。第二天,奶奶说:“你爷爷从来没有怎么喝过啤酒,也没有吃过夜宵,昨晚一晚胃里都在冒气!”

    我上大学的时候,母亲下岗,为了生计她只能跑到新丰县去开小超市。2001年9月的一个周末,爷爷奶奶打电话叫我回家。回到爷爷奶奶家,爷爷照例在看小说,奶奶边做饭边说:“你妈说,你20岁的生日马上到了。她不在身边,让我们给你做一顿好吃的,过个生日!”

    后来我大学毕业,折腾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稳定的工作,时常成为爷爷奶奶向亲朋好友炫耀的事。只是爷爷时不时鞭策我,要入党,要考研……

    我结婚前夕,爷爷感叹:“女孩子还是不要太早结婚,结婚了就要受苦的。你以前一周回来一次,结了婚一个月回来一次,以后有了小孩子要照顾,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一次了。”

    是的,爷爷就在这一次一次中逐渐老去了。

    每次回去,爷爷还是会提前买好我爱吃的桃子、李子,还有奶奶和母亲闻之避走而我最喜欢的鸡屎果。

    2009年11月,我的孩子出生。母亲接我和孩子回从化休产假。奶奶早早就在楼下盼着了。矮胖的她,欣喜而小心地抱过了小重孙,一口气走上了5楼。爷爷奶奶都很兴奋,对重孙爱不释手,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抱过这样一个新生儿。从此家里就多了一个喊他们“祖爷、祖奶”的小宝贝。

    但2010年春节后的一天,爷爷突然发病。母亲连忙联系朋友叫车把他送到广州的医院急救。检查后,医生说爷爷的的胆囊里有很多细碎的瘤子,但是考虑到他的年纪,建议保守治疗。

    母亲回家后后怕地跟我说:爷爷去医院的路上一路在喊疼,母亲只能紧紧地抱着他,非常非常害怕爷爷就这么没了。

    幸好,幸好。

    2011年,老干局的人给爷爷送来了入党50周年纪念勋章,爷爷奶奶把它放在客厅壁柜上最显眼的位置。

    2013年的春天,母亲姐妹和爷爷的侄子们想给爷爷庆祝他90岁的大寿。但是乡下有传统,这样高龄的不宜直接庆祝生日。于是,大家给爷爷奶奶举办了钻石婚纪念宴会。爷爷奶奶穿着中式礼服,虽然鬓发斑白,却目心欢喜。广州、深圳、揭西来的亲友宾客满堂,好不热闹。从爷爷的侄孙身上,我也能管窥几分他年轻时的英姿。他时不时拉着我向侄孙辈介绍:“有事可以找你们园园姐姐,她会帮忙的!”我只能陪笑应着。客家人嘛,能帮的时候都会帮的。

    2014年,我调岗到了财务部门,爷爷又强调了一遍他“管了那么多年财务从未出现过问题”的光辉纪录。

    2015年,我终于考上了在职硕士,感觉就像交了作业给爷爷。

    这一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民政部服务保障抗战老兵和老同志5万多人,每人发放5000元,由中央财政拨付。爷爷跟几个女儿说,自己也抗日老兵,应该去江苏和上海查档案认定,听说认定后可以获得勋章,国家还给发5000大元。

    女儿们思绪如电,都劝说算了吧,大老远来回折腾,5000元根本不够路费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个人,衰老到什么程度,他的意愿会开始得不到尊重和满足呢?我想可能跟衰老无关,而是从家人们已经不需要依赖他的时候开始。

    这时候爷爷身体的各项机能逐渐明显衰弱了,不能长时间行走,视力和记忆力下降。这导致他不能自由出门,也看不了小说了,生活乐趣明显减少,脾气也暴躁起来。女儿们时不时要送他到医院疗养几天。

    我最后一次带着丈夫和孩子见到爷爷,他已经更为枯瘦羸弱了。他强撑着精神和我们聊天,有时候也跟不上思路。

    我们离开的时候,奶奶轻声对我说:“亲亲你爷爷吧。”我弯腰抱了抱躺在沙发上的爷爷,轻轻的亲了亲他的面颊。爷爷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目送着我出门。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眼神。

    再后来,我们就是天人两隔了。2016年11月9日下午两点,母亲来电话哽咽着说:你爷爷走了。

    我匆忙交接好工作,回家把红色的上衣换下,到学校接上儿子,赶回从化。

    可是爷爷已经不在家里了。

    我拥抱了奶奶,她已经在女儿们的劝说中慢慢平静了下来,反过来劝我:“别担心,我很好的!”

    朋友有家人离世时,我很难找准安慰他人的言辞,只能干巴巴地说:死不是结束,是生的一部分,千万节哀!

    到了自己第一次直面死亡,而且是爷爷的死亡,更是不知所措。

    眼泪已经在往返的途中流干。

    丈夫出差回到家,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他懂。

    家人们给爷爷举办了简朴的遗体告别会,徐闻县和从化区老干局都派员参加。

    2023年的清明前夕,我又站在爷爷的墓前,想起上回陪奶奶回来扫墓的情景。路上一直很平静的奶奶,走到墓前突然就捂脸而泣:“老头子啊!我来看你了……”母亲和四姨都马上劝说,别哭了,别哭了!

    一个人,衰老到什么程度,他的情绪会开始得不到尊重和抒发呢?

    一个人,衰老到什么程度,与子女的交流会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呢?

    我想,爷爷在另一个世界能不能听到呢?会不会回应:“小胡啊,老太婆,别哭了,别哭了!”

    我还没能理解生与死。只是忽然对鬼魂有了新的认知——你害怕的鬼魂,很可能是别人朝思暮想而不能见到的人。

    堂弟执笔的讣告这样评价爷爷:汪海精同志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奋斗的一生,是对党和人民事业孜孜以求、不懈奋斗的一生,他的革命精神、崇高品德和优良作风,值得我们后辈学习和尊重。

    美德村是爷爷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这美丽的小山岗上,他终究得以安息在父母的身边和家乡的怀抱里。而他的美德,则是我们的起点。

    我不知道爷爷在那一个世界,是否已经奔向“天蓝色的彼岸”。我希望他在那一个世界,能恢复成一个强壮快乐的小镇青年。而美德村旁边的这座小山岗,则成为他的后辈的精神归宿。


    后记:我一直想为爷爷写点什么,每次提笔都思绪万千,记忆繁杂,最终泪眼模糊,不知从何下笔。但我怕,我也老了,记忆逐渐淡化。爷爷这伟大的一生,不应仅仅成为亲友口传的笑梗,它值得被记录,被怀念。2023年3月13日再回美德村,百感交集,一气呵成。终为可敬可爱的爷爷急就此文。

    2023年3月21日于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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