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乐路的盖碗茶

作者: 云中逍遥客 | 来源:发表于2024-07-12 09:14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南缪家的姜


【壹】  老茶馆

李贵踩着洗得泛白的青布鞋,耳朵上夹着一支叶子烟,一跛一跛进了平乐路的老茶馆,沿中庭石径向右拐,就来到黄桷树边,顺手把修葺坟墓的工具挂在搭凉棚的树杈上,拉开方桌边的长条木凳,还不等屁股坐稳,就扭头扬声:“阿娅,盖碗茶。”

“要得——”周阿娅的声音清润润的,不像是嗓子里空气擦过声带发出的,倒像是用滤茶筛子把声音里的杂质细细滤干净后流淌出来的。只见她左手从茶台掂起一套天青色盖碗,右手拎着长嘴茶壶来到李贵面前,摆杯,揭盖,旋身后退,单手将长嘴壶高举过肩,手腕一拧,长嘴壶就顺势从左至右旋转一周天,长长的壶嘴恰好落入背在身后的左手指,再轻轻一个凤点头,壶水就注入了茶杯。茶水不多不少,不深不浅,针状茶叶在沸水冲泡下旋转浮沉间,阿娅已经盖上了杯盖。茶馆内,老茶客沉浸鉴赏盖碗茶艺的文化传承;新茶客眼花缭乱于行云流水的长嘴铜壶。

李贵颔首致谢,又小声戏谑:“阿娅,你这招苏秦背剑,英姿飒爽不减当年!哎,这二十多年过去,连长嘴铜壶的底子都换过好几次了,你还是不肯换掉你死鬼男人的名分。今年你如果换我当你男人的话,我立马就给你打一把崭新的长嘴纯铜茶壶!”

“你还是闭上臭嘴好好喝茶吧。想当我男人,你得练出金钟罩铁布衫,不然我那死鬼男人打仗回来,分分钟用枪子儿崩了你。”

“嘁!你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你儿子。这仗都打完多少年了,他不见人影不说,连个音信都没有捎回来。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会尽心尽力帮他伺候老母亲,直到寿终正寝。”男人趁机痞笑嘲弄,品茶姿势却中规中矩,分豪不乱。只见他食指扣位,拇指中指抱点,微倾盖碗,恰到好处地自盖子缝隙中流出橙黄的茶汤。茶汤色清味甘,微香小苦,抿上一小口,任由它沿着咽喉缓缓滑下,沁人心脾的韵味,如同石子砸入湖心,水波层层晕开之后,波心犹余摇曳荡漾。李贵眯上了眼睛,似在品咂这盖碗的甘苦,又似在品咂这傻女的半生。

说到丈夫儿子,女人眼光微闪,隐约不安,神色逐渐黯然,脱力似地靠坐在老式竹椅上。竹椅“嘎吱”一声不胜重荷,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阿娅的心,就像长久以来吹得鼓鼓囊囊的气球,冷不防被细针戳了个小孔,凉气“嘶嘶嘶”地往外冒,再也硬撑不下去了。她两眼失神地望着黄桷树,太阳光避开大树密密匝匝的枝桠,躲过叶子层层叠叠的阻碍,穿透伞状树荫后又倔强地聚成道道光柱,斜斜地扎入杯中澄黄的茶汤里,再与蒸腾的热气纠结缠绕。那些个眉目疏朗的少年影像,就在氤氲的热雾中或笑逐颜开,获愁眉不展,眨眼间又随着热气的消散而消失。

李贵察觉到女人的反常安静,居然没有听到她插科打诨来反击自己,一瞬间睁开眼睛立即赔罪:“哎哟喂,怪我这张臭嘴!天天和你贫嘴胡吣惯了,那些不中听的胡言乱语,你只当是个臭屁,放了就是,千万别往心里去哈。想开点!大妹子,这都几十年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阿娅幽幽地叹了口气,“唉,是要想开,必须想开。怎么可能想不开呢?想不开又能怎么办?我现在,就指望我儿子早日回来,保家卫国之后,他能平平安安娶个媳妇儿,延续老余家的香火,等我百年之后,就不会没脸去见余家地下的列祖列宗了。”

“呸呸呸!现在说什么百年之后,早着呢!你放心,余国梁这小子一定会抱着奖章回来的。如今再不像以前了,你和儿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李贵灌下一大口茶,险些呛着,又故意恢复吊儿郎当的语气岔开话题,“当不上你男人,好心塞的。能不能吃碗你煮的渣渣面来疗伤嘛?多点醋,多点油辣子,再来两瓣蒜。吃完我们商量正事儿,看看下午祭拜修葺你婆母的坟茔还需要准备些什么,还要确定帮手的名单。”

阿娅顺手把前额落下的碎发别在耳后,回道:“安家婶子说,上次你带人给安家大房修葺的,就做得很好。事情交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些年的大事小情,麻烦你还少吗?你随便带几个得用的学徒,像倪水生、张东宝他们七八个一起去做就是了,工钱的事,我晓得行情,绝不会叫你没面子就是了。”女人虽然上了点年纪,但发髻盘得一丝不苟,深蓝色家织布粗麻衣服,盘扣规规整整,并不特意做胸省和掐腰,却让人觉得身线凹凸起伏,自然柔和流畅。眼角那几丝鱼尾纹,凭添了岁月的沧桑,也添了耐人寻味的意韵,沉稳而又神秘,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淡然,却反而激起人靠近探索的热望。然而,这女人最有灵气的,却在那双眼睛。周阿娅的眼睛并不太大,胜在线条柔美,眼神清澈,天然自带一股忧郁的波光,对视之下,顿生怜惜,消弭杂念。

“这段时间铁匠铺并不忙碌。修葺的人手嘛,我可以带三个伙计过去,我们四个就够了。多去无益,白白贴补工钱。”李贵边说边用大手随意扒过并不丰茂的头发。漏出额头以后,更显得国字脸庞明朗清瘦,眉间眼尾纵横的几道皱褶,沉淀了年轮,却并不显苍老疲惫,每当阳光在略显深色的皮肤上折射,另有一种独特的光彩流动。虽然再不是二十年前的毛头小伙儿,但或许因为一直没有结婚,李贵看起来倒是比周阿娅显得年轻。

“哈哈,谢谢你为我打算!我的确是想存点钱,打算给儿子娶一房满意的媳妇。那我快点去煮碗渣渣面来感谢你哈!”说到儿子的未来,阿娅的眉眼弯弯地舒展开来。

“嗨,为这个打算,为那个打算,什么时候才轮得上为你自己打算?”李贵望着阿娅的背影无奈地叹气,“一辈子都是这习惯。”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进来,斜挎着土白布褡裢,手里拿着长短不一、毛茸茸的采耳工具,挨个向茶客兜售,“谁要采耳?舒适采耳!买采耳茸毛棒,鹅毛棒,两元一根,要不要来一根?”他挨个向茶客低声兜售着。周阿娅也不驱赶他,只是转身进茶水房给老爷子盛了一大碗老鹰茶,放在他近便的空桌上,示意他喝,又回到厨房将面煮好,端给李贵,这才窝进自己的竹椅继续闲聊。

“你认识这老头?”李贵吸溜一口渣渣面,满足地哈了一口气,用下巴示意采耳老人的方向。

“不认识”,阿娅摇摇头,“或许他也是家里遭到旱涝灾害出来流浪的,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面条咸淡适口吗?”

“味道正好。咦——”,李贵放下筷子,一抹嘴,收起悠闲懒散的坐姿,站起身问候,“陈支书啊!您这个大忙人今天也来喝茶?”

周阿娅闻声也赶紧扭过头打招呼,“呀!贵客来了!陈支书快请这边坐,这位军人朋友,也请这边坐!稍事休息哈,我给您俩泡上茶,解解乏。请问两位喜欢红茶还是绿茶?”阿娅笑容可掬地延请陈支书和来人落坐,接着快步走去茶台准备泡茶,但是伸出去取茶的右手却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屏住,用力握紧右拳又松开,如此反复两遍,手掌心都被指甲掐出了红色印痕。直到手指不再颤抖了,她才端着两套体面的盖碗茶具摆放在客人面前,准备泡茶。

【贰】  童养媳

平乐路的老茶馆之于平乐村,就相当于成都市的人民南路,北京天安门广场前的长安街。平乐路是平乐村和外界联系的主干道。平乐村虽然叫做“村”,其实紧邻城镇,仅仅一街之隔,是古代兵家必争的枢纽之地,也是水陆货运商旅繁忙的驿站码头。从周阿娅十岁嫁到余家当童养媳开始,这个茶馆就屹立在此,据说是老余家传承了百年以上的老茶馆。

阿娅刚嫁过来的时候,老茶馆很是红火。

出嫁那天,当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不再往前挪动,阿娅坐的大红花轿猛地颠了一下就停住了,是到地方了。等红色的轿帘被秤杆挑起来,小小的红色绣花鞋刚一落地,从红盖头的穗子缝隙间首先扑入眼阿娅底的,就是老茶馆门口的木匾和黑鸦鸦的宾客。当时阿娅不认识木匾上的字儿,后来才知道写的是:物来则应,何事慌张。

余家祖上是广东江门耕读世家,“湖广填四川”时迁徙到蜀地。战乱流匪袭扰后,族人四处流散,因此在平乐村古驿道码头附近开设茶寮,既指望聚齐族人,又能聊以维生。家业兴旺后继续买房置地,上两代老祖宗又把茶寮扩建成庭院式老茶馆。老太爷尊崇曾文正公学问人品,从“言慢者贵,性柔者富,德厚者旺”中悟出茶道与人生之道,虽然有追求富贵兴旺的烟火味,但也不失悠然豁朗的大气,遂把“物来则应,何事慌张”八个字,用原木刻制成匾传承下来,倒也为老茶馆增添了意趣。

但是老茶馆的意趣是别人的,眼泪才是周阿娅的。别人家的童养媳,从上轿离开娘家起,就哭哭啼啼,担忧起陌生家庭里伺候公婆、传宗接代的艰难;周阿娅却是个不流泪的新嫁娘。她母亲早逝,阿娅很小就代替母亲操持家务。父亲在家乡遭遇水灾带着儿女乞讨那年,为了儿子活命,二两银子就把钟阿娅卖给了路边老茶馆的余家做童养媳。没两天,阿娅就在离老茶馆三里路的土地庙坐上花轿出嫁了,连嫁衣都是仁善的婆母买的。阿娅不得不同意当余家的童养媳。因为父亲说,哥哥是老周家的希望,同村女孩子多数都是童养媳。

可是,出嫁都不流泪的童养媳周阿娅,来到余家老茶馆后却哭了好几场。

当阿娅第一天到私塾学堂时,斜签着身子坐在小他五岁的丈夫余文远身边。她小心翼翼扫了一眼屋子里的其他三四个孩子,有大有小,都把书和笔袋摆在桌面,趁着先生没来,不温书,却忙着打打闹闹。她在粗麻布包中拿出书本,摆放在桌上,轻轻翻开。一个小胖子蹦蹦跳跳跑过桌前,突然又倒退着回来,停在阿娅桌前。

“啊哈哈!快来看呀,文远的童养媳是个草包,大字不识,书都颠倒看!”小胖子挤眉弄眼使坏,左手压在阿娅的书上固定证据,右手对着小伙伴们一阵挥舞。孩子们一哄而上想来围观,同桌的余文远首先凑过头来一看,顿时脸皮涨得通红,一把就将阿娅推下凳子,把她的书也挥到地上,吐出一个字“滚”,就再也不肯让童养媳和他同桌了。阿娅顾不得屁股被摔疼,可怜巴巴地恳求余文远别赶她走。余文远扭头一看,先生快进私塾了,马上狰狞着眼,站起身一脚踢向阿娅,咬牙切齿急到:“还不快滚!别在这里丢人现眼!”阿娅惊呆了,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捡起地上的书退着跑出了学堂。

婆母在庭院里遇到哭着跑进来的阿娅,“站住!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今晚面壁,停食一餐。”

面壁难受,晚餐不吃也饿得难受,但是最难受的是公公说的话大如天,婆婆说的话比天大,丈夫说的话也是和天一样大。不能辩驳,不问分晓,哭就惩罚。还有,小丈夫眼神里的鄙视,刺痛了阿娅,让她在面壁的深夜里,无处躲藏,恨不得融入墙壁上深不见底的黑色缝隙里,再也不要见到任何人。

当了童养媳的阿娅,除了每晚哄小丈夫练字温课,陪他睡觉之外,白天还要跟着婆母学习浆洗缝补,管家理财。公公让她学传统茶文化,大量背诵咏茶诗,体会“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中爱茶人的情结。日积月累,阿娅也能领略“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岩下维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的意境。背不出诗,就不许吃饭不许睡觉。公公训斥:不识字,不学诗,不懂茶,怎配作茶艺中人?阿娅觉得日子过得就如盖碗里的苦丁茶一样苦。

个头长高一点后,公公将一把崭新的黄铜长嘴茶壶交到阿娅手里,语重心长地叮嘱:夫妇有别,应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各尽其责,各得其所。余文远专心学问,阿娅自当努力持家。随后公公就天天拿着黄荆条做的家法来到庭院,监督阿娅练习长嘴铜壶的龙行十八式,凤舞十八式。只要稍有怠惰,家法手柄处彩丝穗子一动,黄荆条子就如灵蛇飞到,一口咬在阿娅的背上、手臂、脖颈上,抽出一条条红红的印痕。只需眨眼功夫,暴露在衣物之外的红痕高高肿起,就像葡萄架上不小心落下的猪儿虫,胖胖的,嫩嫩的,趴在少女阿娅的皮肤上,伴着火辣辣的灼痛,好半天才能消失,留下深深浅浅的淤青。哭是不敢当面哭的,永远不可能大声哭。阿娅只能在晚间众人熟睡之后,偷偷躲在自己房间的角落里,用布条沾冷水敷伤,才敢放松地悄悄啜泣,最后还得冷敷哭肿的眼睛。

但是当某一天,遇上道路塌方,别人用担架把盖着白布的公公抬回老茶馆时,周阿娅是发自内心的悲伤。她第一次肆无忌惮地痛哭出声。她想起自己从没有在母亲怀里撒娇的记忆,想起随父流浪乞讨的惶恐,想起自己被父亲卖掉来成全哥哥,想起公婆嫌她出身粗鄙却也没有把她扫地出门,还苦心教导她,培养她当茶馆主人。后来她扑在棺椁前,开始真心诚意地为滚石砸死在路途中的公公痛哭。她把头狠狠地磕在地面石板上,直到额头红肿破皮,被乡邻劝止。

【叁】  国难旗

老茶馆拉起过一面大旗。那时候,小丈夫余文远在白布大旗上写道:“国难当头,日寇狰狞。国之将亡,家之焉存。国家兴亡,匹夫有分。”他要投笔从戎,召集乡邻一道出川抗日。当时周阿娅怀中的儿子刚刚五岁,他抱抱儿子,把公婆的手交到阿娅手中握紧。

那是1937年8月的最后一天,太阳火辣辣地灼烤大地,余文远的大旗下聚集了平乐村周边好几个村庄的壮丁们。老茶馆中庭的鼓点急催,周阿娅一把长嘴铜壶舞出幻影——蛟龙出海,白龙过江,乌龙摆尾,飞龙在天,玉龙扣月,战龙在野。龙行十八式操演得风云变色,群情激昂。勇士们以茶代酒,誓灭倭寇。一饮而尽之后,无数个盖碗掷地有声,摔成粉碎。众人立即出发赶往成都,投入第22集团军总司令邓锡侯部队,于9月1日从成都徒步经川陕路,过潼关、渡黄河,进入山西境内,开启川军抗日历程。

阿娅扫干净破碎瓷片,与婆母一道坐在老茶馆黄桷树下,重新泡了两杯盖碗茶。再遥望平乐路上,早已尘烟安静,人影全无。一条江安河、两岸品茗客,三才盖碗茶、四季平乐心。原来江安河水质好,才有老茶馆的茶味清香;四季平安喜乐,才有悠闲的品茗客,雅致的三才盖碗。而此时的平乐路,家家户户都像阿娅一样,除了女人,就只剩五岁以下、七十岁以上的男人。盖碗茶盏前人头涌动、高谈阔论的景象不复从前;川剧票友“咿咿呀呀”炫技的繁华,早已销声匿迹。江安河表面沉静如初,却难免水底下暗流汹涌。平乐路上安静如常,却没有多少人笃定日子过得平安喜乐。

婆母和阿娅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远方传来的消息。门口的竹椅子在那里从没挪过窝,两代女人的眼神在期盼中反复落空。一年两年还有消息,三年五年再无音讯。等待的人何时才能归家呢?什么时候才会听到熟悉的“我回来了”?外面传进盆地的消息,说350万川军壮丁出川抗日,只回来13.7万人。平乐村出去的男人,没有一人回来。婆母的生命,在等待中就像久泡无味的残茶,留不住鲜活茶香,终究只得归于树下的泥土。当婆母在竹椅上静静地等待中与世长辞,阿娅给她作了最后一次擦洗。没有儿子送终的葬礼,或者都称不上葬礼。只有村里唯一个没去打仗的壮年男子——平乐路铁匠铺的瘸腿李贵帮忙下葬。

合葬好老人后,阿娅从此独自支撑老茶馆。演练龙行十八式的长嘴铜壶,修修补补好几个来回,儿子余国梁也转眼就长到了十八岁。他也想跟着部队到朝鲜战场去打仗。离家前一晚,他用铜盆专门打了一盆江安河水,温热后亲自端去给阿娅洗脚,“娘为儿子洗脚千千回,今晚就让儿子为娘洗一回。”余国梁单膝跪地,轻轻搓洗,慢慢擦干,再修剪指甲,把她的脚托上床沿。阿娅没有阻止他。

从此后,老茶馆树下的竹椅旁,常年累月有两盏盖碗茶,不是用来品茗,是用来等待两个未归家的人。周阿娅继续用江安河的水,一年一年泡开褶皱揉搓后的茶叶,却再也尝不到盖碗茶苦涩后的回甘。她迷上了手工制作老茶,就像生活磨砺任何一个少年——把青绿的茶叶洗去天真、磨去锐气、搓去棱角,沉淀浮躁,百晒千炒经历一番煎熬,万揉千搓留住一缕馨香,然后,泡一盏盖碗茶。

老茶馆在风雨飘摇中年久失修,摇摇欲坠,就像周阿娅的生活。失去余文远音讯的岁月已久,余国梁也很难有消息传回。但阿娅倔强地独自守着竹椅旁的两盏盖碗茶,拒绝了想和她共饮的所有人,包括铁匠铺的李贵。

江安河畔遭逢了大旱,干涸了;又遭逢百年难遇的涨洪,决堤了;但是物来则应,何事慌张,总归会慢慢恢复到风调雨顺的好光景。

【肆】  通知书

当陈支书双手捧着周阿娅泡的盖碗茶说:“余妈妈,这段时间您的老茶馆生意还好吧?您快别忙乎了,坐下来歇一会儿。这位是国梁兄弟的部队派来看望您的江首长。”阿娅知道,这句话的重点是“江首长”。

陈支书和钟阿娅的儿子余国梁是发小。从小就在平乐村头的江安河里光着屁股一块儿撒野。但是部队的江首长来老茶馆看望是为啥 ? 阿娅的手又开始颤抖。

江首长上前,双手握住阿娅明显粗粝的手,“国梁妈妈,部队派我当代表来看望您,您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啊!余国梁同志,他在朝鲜战场上英勇杀敌,立了大功。”                           

阿娅的眼神望向江首长身后,老茶馆外的平乐路没有人影,国梁没有回来。阿娅唇瓣颤抖着,蠕动了好几次,终于还是没有开口问。

江首长长叹一口气,接着说:“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余国梁同志所在的连队奉命进攻美军占据的一个高地。这个朝鲜东线鱼隐山东北侧高地,易守难攻,美军的加强排用机枪疯狂扫射,压制了我军的进攻,我军几天几夜都突破不了。是余国梁带领他们连的先锋队冲上去,用手榴弹堵注了机枪眼,掩护了大部队的总攻,才占领了这个高地。但是,国梁和他们先锋队的兄弟们,全部壮烈牺牲!余妈妈……”

江首长说不下去了,阿娅也 明白了穿军装的人刚进入老茶馆时,自己双手颤抖的原因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有一刻,时间或许静止了,空间也都模糊了,她的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人和物失去了轮廓。一股没有实体的东西在周阿娅胸腔中汹涌澎湃,翻滚堵塞。就像那年地震,余家河的堰塞湖在人们看不到的夜晚涨势迅猛,瞬间就面临决堤的危险。阿娅胸中也出现了巨大的堰塞湖。

江首长还是艰难地从包中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革命军人牺牲通知书”,递给阿娅。

“余妈妈,国梁虽然走了,还有我!我就是您的儿子!”陈支书紧盯阿娅眼睛,试图从她失焦的眼瞳看到最深处。江首长也在阿娅耳边说:“余妈妈,国梁虽然走了,他们整个连的战士,以后都是您的儿子!”

阿娅的脑海发出一圈一圈地震波,在层层扩散的余光中,她似乎看见江首长举起右手,郑重地向她敬了个军礼。风雨声翻江倒海从后脑勺袭来,阿娅听不到任何声音,然后老茶馆的天空颠倒了,大黄桷树也颠倒了,盖碗茶也倾倒了,革命军人牺牲通知书在风中飞起来。恍惚中瘸腿的李贵和陈支书的脸陡然放大,有人托住了她的腰。

【五】  祭扫台

周阿娅醒来,坚持要按原计划祭奠婆母,修葺坟茔,因为选定的日子正是婆母的生日。国梁如果活着,也应当会以奶奶优先。李贵带着帮手,陪同阿娅拎着五色祭品上山祭拜。

一张一张的黄色纸钱在火焰中完全燃烧,化成灰色蝴蝶,微风一吹,竟不能控制自己的方向,飘向不知名的坟墓。李贵见状,带领帮手在周邻团转的陌生坟墓上都去烧一些纸钱,表示一点礼信。

阿娅原本以为自己会像公公去世那年一样,扑在祭扫台前,哭得死去活来。诉一诉这些年的艰难苦楚,孤立无援;诉一诉命途多桀,丈夫儿子全部战死沙场,这后半生,已无未来可期。虽然自古忠孝难两全,先顾国家,才有小家,这些民族大义阿娅全都明白。可是,她只是一个女人,她在娘家,为父亲减轻负担,因为她是女儿;为哥哥出嫁做童养媳,因为她是妹妹;在婆家孝敬公婆,伺候丈夫,因为她是儿媳,是妻子;苦苦支撑老茶馆,让国梁衣食无忧,因为她是母亲;这半生,她何时做过她自己?可是他们现在全都不在了,扔下她,都走了!

阿娅发现自己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了,反而有点想笑,笑自己可怜可悲可笑的前半生。纸钱全都化成灰烬了,她仍然倔强地不肯起身,把屁股坐在小腿上的跪姿,令她膝盖隐隐生疼。她的眼珠子凝定坟头的一颗小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残阳的光线穿透树叶后只剩一点照着它,它也弯着身子迎接这点最后的光线。过不了多久,天就会黑了。阿娅忽然发现光柱中竟有无数细小颗粒在浮浮沉沉,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微末世界,经久不衰地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头,他们或许也像人世间一样,总是拥挤着,挣扎着,推搡着,倾轧着,演绎着碌碌无为、漫无目的人生故事。她终于笑出声了。

喧哗的说话声打断了阿娅的发呆。她扭过头去,有四五个来人,直奔自己的方向。

走在中间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扶着他的像是妻子和女儿,衣着清雅靓丽,素净端庄。儿子大慨二、三十岁,拎着一篮子祭品。周阿娅茫然四顾,是周围哪座坟茔的后辈人呢?他们也恰好赶在今天祭拜?

“阿,阿娅!”老人沧桑的嗓音在呼唤阿娅。

阿娅迟疑地望着已经走到身旁,蹲在婆母坟前的男人,她颤抖地用食指指着自己的唇,“我,我,是叫我吗?”

老人又叫了一声,“阿娅,我是余文远啊。”

周阿娅仔细辨认眉眼,这男人,不正是她失踪二十年的丈夫——余文远吗?是她笃信战死在川军抗日战场上的结发丈夫啊!阿娅扑倒在丈夫怀中,嚎啕大哭:“公公走了,公婆走了,你却不在家。咱们的儿子也走了,死在朝鲜战场上。我对不起咱们余家的列祖列宗啊!我没有守护好他们。但是咱儿子就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他是咱们的好儿子,部队的好战士!幸好!幸好你还知道回来祭拜公婆,幸好你终于回来了……“老人这时候却尴尬地轻轻推开周阿娅,指着边上的短发女人介绍,“这是我爱人,李舒琪。当年我上战场不久就负伤了,因为就地养伤,和部队走散,后来我在当地又成家了”,他又指了指边上的两个青年,“这是我的儿子余天祥,女儿余彩凤……"

周阿娅如五雷轰顶,惊愕地张大了嘴,唇瓣止不住颤抖:"好,好,好你个余文远!靠着一盏盖碗茶,我一个人把儿子带大,把公婆养老送终,孤苦伶仃地死等你二十多年,你……你……你真好!你如今儿女双全,家庭美满,共享天伦,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活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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