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朱丽丽,你要知道,你已经二十八岁了。”母亲说。
我倒在沙发上看电视剧,从前录制的《一年又一年》,随意应了一声“嗯”,我喜欢这剧。
“这有什么看头,看了十几年。每次回来就只知道看这个,说说话要死哦?”母亲埋怨道,“你明天不能再放人鸽子了。”
我没有开口,小外甥女,五岁的莎莎走到我身边,用我的裙角擦了擦她的嘴,然后抢走了我手中的豆沙饼,那是她爸爸做的,姐夫在一家西餐厅做厨师,姐姐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笑。
她新烫了头发,我觉得这让她老了许多,但母亲和她都喜滋滋的,我就没有说扫兴的话。姐姐抱怨起她的大儿子,十五岁的一英不会读书,明年可能只能上职高。一会儿她又说十岁的二儿子之英,只和爷爷奶奶亲,一放假就不愿回家,像在老宅生了根。而莎莎还什么事都不懂。
母亲怜惜地看着她,又转过头来吼我:“丽丽,你已经三个月没交生活费了。”
我忽然生了气,“啪”的关了电视。黑着脸说:“我要吃午饭。”
母亲“哼”了一声,去了厨房。
姐姐不赞同地看着我。我比姐姐小十岁,当年母亲离婚后忙着生计,十五岁的姐姐就辍了学,待在家照顾瘫痪的外婆,还有幼小的我。因此,我敬畏姐姐甚于母亲,当然那是过去的我。
“当初是你自己说要搬出去住,也是你自己讲毕业了就交养老金给妈妈。”姐姐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妈妈只是想你早点结婚。”
就因为明白这一点,才更生气。而且此一时,彼一时,谁还没有说大话的时候,更何况当时我不过是气母亲不愿去见病危的父亲一面,才在上大学前提出要住校——仅隔两条街的本地大学,以后还上交生活费。
母亲不允许我离家,她想我们能永远待在她身边。她刚刚在股市上赚了一笔。真是难得的好运气,别人个个要跳楼,而她却狠赚了那么一次,然后立即放了手。如同当初听说父亲外面有了人,立即就将父亲扫地出了门一样。
母亲有了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换套大房子。因为房子小,才忍痛把能干又听话的大女儿嫁出了门。乖女带着丈夫和外孙回娘家都没个地方住。
而我则接到消息说,父亲真的生了大病。我赶去医院看他,他昏睡在病床上,腊黄憔瘦的脸,根本不像我偷藏的照片上的人,那样俊朗持重。他也不认识我,后来是他的好兄弟,我的高中英语老师方志刚找到我。
他站在我面前,夕阳打在他背上,模糊了他的脸,我仿佛不能听清楚他说的话:“他想见你母亲一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讲这句话,出了校门往左拐,沿第一个大道,再往北走上十几分钟,那里有我家的许多人,他可以去找她们说。
“你可不可以去和你母亲讲一讲?”他在哀求我吗,声音忽远忽近。
“好。”我忽然想流泪,我说:“如果你现在辞职,我就去讲。”
方老师辞了职。我和母亲说,她很意外,说要想一想。外婆却在这时候病倒了,她在女儿离婚时急了中了风,拖了十多年终于在女儿翻身后走了。母亲再也没有回答我的问话,而是很快地捧着外婆的像搬了家。
我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我说了许多难听的让我心痛的话。所以,在我十八岁那年,发生了许多事。外婆走了,父亲走了,我也离开了家,我的竹马没有考上大学,跑到南方发财去了。我认识了一个小男孩,找到了一个长期的工作。
2.
吃完午饭,姐姐陪莎莎睡午觉。母亲还想再唠叨几句,我知道她想说明天的相亲对象是多么多么好,而我是如何如何的差劲。
我正在想脱身的办法,丁笑打来电话,他很兴奋地喊着:“姐,高考分出来了!”
我心里一慌,转眼又掩饰过去:“你考了多少分?”
“387分!”
“真有你的。”我也为他感到开心,“高了分数线四十多分呢!”
“嗯,你过来帮我庆祝呀,我今天特别开心!”
“忙不过来吗?行,行,我马上就过去。”我捂住话筒处,连声说道。
我挂了电话,对坐在客厅里等着我的母亲说:“嗯,笑笑那儿来了好多庆祝的同学,我去帮会儿忙。”
母亲不悦地站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你这哪里是做家庭教师,完全是一保姆。你还是找个正经的工作吧,别人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他们。想当老师就到学校里去做。”
她很不满,银色的头发仿佛都竖了起来。她不知道我早不辅导笑笑了,我不愿跟她多说话。母亲四十多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白头发,后来一年比一年多,她又从不染发,整天眉目紧锁,我从小不亲近她。她一离婚,就从学校离了职,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
当时父亲已经从学校辞了职,我不懂她为什么也要辞职,也许陌生人的白眼好过那些熟悉人的同情之光。所以母亲恨父亲也是应该的,他不仅让她没了家没了业,还害了她的母亲,又害了乖巧懂事本该有远大前程的女儿厌了学。她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最后年纪轻轻的姐姐就嫁给了从乡下来闯荡的厨子,生了三个孩子,走上了一条看不清前途的道路。
我恹恹地走在马路上,夏日烈阳烤白了柏油路面,而我就像道路两旁蒙了一层灰的绿叶,被蒸干了水份,又无处可躲,只好蜷曲着忍受酷暑地煎熬。
手机又响了,仍是丁笑。他问:“姐姐,你过来吗?”
我该过去吗?天热得我发晕,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十八岁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准备上二年级的孩子。他的父母做“国际”生意,早几年的话,也许有人会像电视里演得那样称他们为“倒爷”。因为这个,他们和丁笑的爷爷奶奶闹翻了,只好请保姆回来照顾儿子,又担心儿子的成绩,所以我就成了笑笑的家庭老师。
这老师一做就做到丁笑初中毕业。而我大学已经毕业了四年,也没想着另外找一份工作。我对笑笑像对一个儿子、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关心他。从学习到生活,从交友到内心我都想让他真正地开心,如同他的名字一样。
直到他初中毕业那一年,他说他喜欢我,说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能轻松快乐,我才惊觉原来我把他当成我自己,原来我一直没有开心过,我到底想弥补什么?
3.
望着丁笑的眼,我好像看到十五岁的我自己,我真心地对我的竹马说,我喜欢他。但他却告诉我,他不会喜欢上我。他还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他送给我一张照片,领着我去见他,那个我一直以为去了天堂的男人。
是那个时候,我一下子长大了吗?不,我是那个时候一下子躲进了幼年的蚌壳里,一直没有走出来过。我关心笑笑,爱护笑笑,我当他的爸爸妈妈,我当他的姐姐,我怎么忍心看他伤心难过。我说:“你太小了,也许等你高考成年了,才可以和我谈这些。”
我虽然说了这样的话,可是我仍然觉得对他有愧疚。因为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一心为他,我的竹马已经两年没有消息了。明明高三那年暑假,他离开的时候答应让我等他,他会一直给我讯息,否则,我不能活下去。现在,我仍活得好好的,东西南北中,我想去找他,却不知去哪个方向好,而我内心好像也不愿去找他了。
原来,一直是我在强求,我一直想证明一个人可从纯粹地对待另一个人,现在连我自己都没有做到。我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对待笑笑了,我疏远了他,我让他相信住校可以让他更快地长大。
那么,我愿意去见笑笑吗?那是另一个我,让他独自成长,或者说要放弃另一个自我,这让我觉得痛苦。如果我去见他,我又有羞耻之心,我也不愿骗他。而且我并不想让他难过。正午时分,路上连车都没有几辆,我漫无目的地一个人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汗水不停地往下流,也许也有泪。而我的五脏六腑内的血水却像被挤干了似的,只留空荡荡的身躯在摇晃。
在公交车站,我停住了脚步。世界在炎热中变得安静,城市里的泥土被永远封存在了钢筋水泥里,连蝉都快被闷死了。我想逃离这个地方,我跳上212公交车,它会把我带到乡下,带到方志刚老师和埋葬父亲所在的地方。
我奔向另一个地方,内心却仍想着我的母亲、姐姐、笑笑,还有我的竹马,我真的不想去找他吗?我把过去像集邮一样记在心上,有意义吗?
可是那些翻腾的过去,就像夏天的热浪一样,最是深刻,它让我不能按母亲期待的那样,平静宁和地生活下去。蝉只有高唱才能感受它还活着。就像姐姐,我觉得她不是温婉,只是结婚生子,看孩子慢慢长大,这些天地自然的事,太过平常,已经激不起她的七情六欲。她所有的情感也许在从前的痛苦挣扎中燃烧完了,所以世上的事都习以为常了吧。
我的生命才经历三分之一,可是却让我往后的日子,像火柴划过后瞬间就会熄灭。如果我想要轰轰烈烈,如果我想寻找永恒,那我该去找我的竹马。我们了解彼此的过去,我们的感情相通,所以我们不该错过彼此的未来,我该参与到他的生活中去,哪怕是勉强,这样我也许才有机会得到我梦想的情爱。
可是我又害怕有一天他对我讲,他和我在一起只是习惯,他要重新去寻找他心目中真正的幸福。哦,还有笑笑,注定要离开的人就让他们离开好了。
不道德不相配的事千万不要做,总有一天要吞下埋藏在枝叶下的苦果。就像我的父母和方博——我的竹马——的父母,我不清楚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谁抢了谁的青梅或竹马,有什么用呢,最后却是两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但他们又算什么呢?
也许最可笑的是我,我想否认他们,最终,却认为他们待的地方才能使我安心。也许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了未来和现在,只有过去的过去可以回忆,而且他们的过去里也许真的有爱。
只是,我又想从那些过去里寻找什么呢?汽车一直在往前开,我离那里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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