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还是一片漆黑,就听见外间陈老太已起了床,一会是抱柴草的声音,一会又是拉风箱声。
陈生再不能入睡,左翻翻身,右侧侧身,胡思乱想着。最后干脆披上衣服,提着鞋走出屋子。
他伸伸懒腰,打个哈欠,朝东方望望,此时东方已微微露出了红霞,一块红、一块白,如巧手姑娘染上的。又不是,因为它们太无序了,就像頑皮小孩的涂鸦。
院子里下蛋的鸡已开始“个大、个大……”叫起来,只要一只鸡起个头,另外的一个接一个,就像进行着一场接力赛,一拨接一拨,吵得人不得安宁。
下过蛋的鸭子,也跟着邀起功,前后追着老太太“呱呱、呱呱”,“我已下过了,我已下过了,奖励一下吧!”
老太太把脚挪到屋,径直走到玉米圈前,踮起脚尖挖了一瓢。抓一把随手一撒,金灿灿的玉米粒骨碌碌、蹦蹦跳滚动起来。
鸭子看见了迈着八子步“嘎嘎……”鸡子则展着翅膀飞过来,“啪啪啪”如燃起的鞭炮琢起来,老母猪瞅见了也“哼哼”领着一群猪崽子凑起热闹。
老太太自言自语道:“你这个祸害精,这没你的份,净添乱。”说着随手拿个棍,照着猪屁股就打过去,母猪抬抬腿,趔趔身子领着娃子跑了。
刚过一会,母猪又忘了疼痛,照样“哼哼”来了,老太太又一棍,它又抬抬腿,如先前跑了。
陈生看着这忘了高考失利所带来的痛苦,竟“咯咯、咯咯……”笑起来。他长长吸口新鲜空气,不由感叹,原来生活是如此美好。
蹲在灶间门口吸着旱烟的陈老汉不乐意了,故意“咳咳”两声。陈生心中刚刚掠过的快乐劲瞬间荡然无存,他的心又重新回到了冰窖。
他转过身回到屋,坐到自己的小空间里,闭上眼思索着。其实高考失利是必然,自己根本不喜欢那些个数理化,更不乐意学“呜呜啦啦”的洋玩意,一心只衷于文学。
文学才是他的最爱,今生的依托。每当他翻起那一本本小说时,心就跳跃起来,一会是遍地开满鲜花的大道,一会又是流动的清泉。
他爱它们,它们也懂他,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交谈,这可不是其它所能代替的。
又回过神,他已连续复习了三年,而一年比一年残,也难怪父亲不给好脸色,自己活该。这样想时心里反舒畅多了,他不由把手伸向了书桌上放着的那本《平凡的世界》,津津有味看起来。
只瞬间功夫,他就沉浸其中,到了黄土高原,成了故事的主角——孙少平。身后突然“咳咳”两声让他打了个冷颤,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父亲竟站在了背后。
他慌忙合上书,准备逃到外面去。没想到父亲一下揪出了他的衣领,狠狠地抓着,让他欲出不能,要退又退不回,像一尊玩偶任由摆布。
打他当然是不能,因为他的个子已长到了一米七五,早超过父亲半头。话又说回来,如果要真打,那他只有接受,难不成他要与父亲动手脚,最起码的孝道他还是懂的。
不然枉读这么多年书。再说一个庄户人家要供应一个学生也是极其不易的,他明白这些。
有时他也恨自己,怨自己不争气,怎么就不努努力,考上个名牌大学。再退一步,低一点的也行,可偏偏不能。
“看,就知道看这些玩意,这些能帮你考学吗?”
他支支吾吾道:“只是……只是……随便……看看。”
“我知道你的心根本就没在上学上,整天就知道看《简爱》《白鹿原》,《简爱》到底爱的是啥?”
他反驳道:“不,不是。《简爱》讲的是一个女孩不畏艰辛成长的奋斗史。”
“你大了,有本事了,别的没学会,却学会了顶嘴。”
没想到,他恼了,使劲拽着他就往外拖。他一拖,他也来劲了,便使劲向下坠。他竟拽不动他,这一下他没了办法。本来是要拖他到祠堂的,让他好好跪跪,清醒清醒,也好羞辱羞辱他。
他火气得不到发泄是不行的,眼睛又如探照灯般寻找着,当然他毫不费力地把目光落到了那些小说书上。他眉宇间露出了笑,他笑自己老湖涂了,小说书才是祸害的根源,他要消灭掉它们,把它们化成灰烬。
他松开自己的儿子,跑过去就抱一摞子书又奔向灶间。此时锅台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他一下子就撺了进去,立刻就散发出油墨的香味。
他后脚就追到灶火,只可惜还是晚上,那些朝夕相伴的书,瞬间化成了无穷的火焰。
他明白父亲的性格,向来都是专制的,他要做的事是没人能阻止的。烧了那些书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而对他而言却又是残酷的,无疑是要了他的性命。
他看着那些书一点点燃烧、燃烧,直到没了火焰,最后化成风中的碎末,他的心碎了。
他失魂落魄地跑到小屋,关上门,一头倒在床上,既不叫,也不哭,只是看着房子上的黑木头,还有那无数个用麦草构建成的茅草房。
他心力憔悴,看累了,自然就迷迷糊糊睡了。在睡梦中柴草着了,他瞬间被包围其中,他使劲挣脱着,却怎么又逃不脱,他一急醒了。
母亲在外面不停叫唤:“儿呀!快开开门,你已经睡一天了。娘给你打的荷包蛋,快起来吃一个。”
他不知是饿了,还是感动,径直晃荡着摸着门栓拉开了门。
“娃呀!先吃个蛋,热后娘给你唠叨几句,你看行吗?”
他重重点点头,算是答应。他接过碗,觉得这个碗有千斤重,是自己不懂事,让母亲担心。他也二十好几了,看高考之后都干点啥?不是躲在小屋,就是如磨房里的驴子一般闷头不吭,只是一个劲看小说。
“孩,我身子骨一直也不好,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这些年全靠你父亲撑着,他也实在不易。要不明天你也跟着你父亲下地,先凑合着干。”
母亲这样说,他是不反对的。是该替替父亲了,毕竟父亲也不年轻了。这事就这样暂时定了。
第二天,老太太早早做好了饭。陈生也没让母亲喊,就悄悄起了床,这一点是难不住他的,因为在十几年的上学生涯中,他早就得到了极好锻炼。
今早陈老汉特别高兴,毕竟孩子清醒了,肯下地干活了。老太太爱子心切,也特意煮了几个鸡蛋,这在过去是不常见的,因为庄稼人还要靠卖几个鸡蛋,换一些油盐酱醋。
吃过饭,陈老汉走在前,陈生则走在后,就那样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像是有隔阂,又像是无穷的默契。
由于下地早,月亮还未退去,太阳也没完全升起。昨日的露水更是留恋着清晨的美景,在太阳下眨着眼,骨碌碌转动着,看着,它们要把一天的美好写在朝霞、凉风和露珠中。
清晨,自是有一片风景,蝴蝶拍着翅膀,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蚂蚱在草丛中蹦来蹦去,连大肚子蛤蟆也在露珠上跳来跳去,与太阳比划着。
今天的任务是锄玉米地的草,这是不难的,先前他也干过。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锄,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锄草。
陈老汉到了地块不再沉默,话匣子也打开了。他干了一辈子活,锄地、讲地、割麦、扬场……什么没干过,一生只有这么点可以炫耀的资本。
今天他要面对的不是张三、李四,是自己的亲儿子。他要好好露一手,也好显示一下他做为一个长者的身份,以至于今后有一天万一蹬腿了也没什么好遗憾。
先进行理论学习,什么锄地先要扎好架子,左右手轮番交替使用,要避过禾苗,又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
他听得似懂非懂,按照父亲的教导去做,感觉扭捏不舒服,汗马上流了出来。又瞅瞅老父亲轻松自在,他不觉得佩服,敬佩父亲耍大锄的本领。
边理论,边实践,到中午地没锄多少,玉米苗却锄掉不少。再看看自己的两双手,还是手吗?满满两手明浆浆的疱。人也累到了极点,这次父亲却没埋怨。
只是心疼地看看他:“孩,去树荫下歇歇。让我来。”
陈生跑到树底下,一会风吹去了他的汗,吹动了他的心,难道就这样与庄稼打一辈子交道,他有些不甘心,也不愿意。对,去城市闯一闯,带着自己的写作梦,说不定会开辟出一番新天地。
此时,他是不敢把想法亲口告诉父亲的,只有晚点回家时先说给母亲,得到母亲允许后,再让她试着说服父亲。
中午回家,陈生悄悄把想去城里的事情告诉了母亲。陈老太看着儿子的狼狈相,稍微迟疑了一下就默许了。陈老汉这次没有吭声,也没有阻止。一切出奇得顺利,第二天他就背上个铺盖卷进城了 。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到了城市。他随人流你挤我扛下了车。看着飞奔的汽车、宽敞的马路,他竟无所适从,更不知该去何方。此时他又口渴得历害,刚好看到对面有一小店,他跑过去,掏一毛钱买了瓶水,仰起头喝了个净。
喝过水,脑子清醒了许多。突然想到裤兜里还有五分硬币,不妨赌一赌,硬币最后停止于哪方就去哪。这样既公平,也不失风趣。
他掏出硬币用嘴吹了吹不假,是个硬家伙。又眯着眼对着阳光照了照,说时迟,那时快,向空中抛了过去,只见空中一道亮光,“格棱棱”转着圈落了地,恰好在北方停止了转动,哎!这是让他去北方。
陈生闭上眼,双手又做了个阿弥陀佛的姿势,向北奔去。走过一段路,他就累了。刚想坐下来歇一下,就看见几个衣着打扮农民工样子的乡下人,从工地上走出来,他心里豁地一亮,不如自己也试试,看怎么样。
他蹑手蹑脚就进去了,正不知道找谁说说合适,忽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他一扭头,看见了个戴红大盖帽子的,看着就是个小领导。
那个大盖帽说:“干啥的?”
他说:“哪个啥?我的好领导,你们这要人吗?”
那个领导一听笑了:“俺这正需要。只是你那身材板,看着就是没劳动惯的,能干成吗?”
陈生一听来劲了,故意挺挺胸膛,又拿手掌在上面“啪啪啪”拍了几下,他这可是真打,并不是故弄玄虚。为混口饭吃,他这是豁出去了。打过之后,他心口感到发烧火燎的,他又后悔当初自己下手太重。
“那好吧!反正我这里正需要人。下午你就开始干吧!先练练手脚,活不重,推推沙子。”
整个下午他马不停蹄,把二十多年的劲都用上了,当然也留下了。晚上累得连个小梦也没做。
第二天,在一片噪杂声中他醒了,顿觉浑身酸痛,他多想再好好睡一会,但不能。他不得不起了床,吃过饭,还是老样子,推大沙。
天就这样亮了,黑了,黑了,又亮了,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了,他开始习惯起来,也不觉得怎么累。
在不劳动时他又无比空虚起来,也时常想起锅台里烧去的那些书,要是现在弄两本看看,那该会有多爽,只可惜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他尽量压抑着心中这份骚动,不想让它浮出水面。没想到单靠压抑是不行的,必须得释放出来。不然越压抑这种情感反越强烈,以致于要把他摧毁。
等发了工资,他一定再买几本书,重燃文学梦。又过了几天,他进了工棚,一伙人围着老板叽叽喳喳,他凑近一看,是发工资的,当然他也领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资——一百五十块钱。
第二天,他就请了假,先把一百块钱寄回了家。接着拿着剩下的五十块钱,直接去了新华书店,重新买了《平凡的世界》《简爱》《白鹿原》。
回到工地 ,那一晚他连食堂都没去,只打了点开水和着早上吃剩下的馒头,应付了一顿。那一晚,他沉静多天的文学细胞活跃起来,看着看着手直痒痒,于是掏出纸笔写出了第一篇短篇小说。
写完天都亮了,他把它藏到了书里。试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那该多好。他是这样想的,就一直朝这方面努力。
照样吃饭推沙,闲时缩在自己的龟壳里,看书写文。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爱好,让他成了一个工友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不过他们说什么他全当没听见。也有好心的工友偷偷劝他,去凑凑热闹,做个大堆人。
他也想改变改变,有时故意凑上去同他们说两句。没想到只几句话功夫,他们一个个如老鼠见了猫般都走了。这让他很无奈,也很没办法。
不过他并不难过,因为即便是是全世界都抛弃了他,他至少还有文学,文学是不会离他而去的,仅凭这一点就足可以让他自豪的。
又过了几天,是一个雨天,干活是不能的,于是他就又看起书。看了几页就内急,他随手一折做了个记号,就去了厕所。
回来时,他感觉不对劲,一屋子人都悄悄做着小动作。不过他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管回床上看自己的书。一翻书瞬时傻眼了,书竟被撕去了十多页,精彩的部分全没了。
此时不知他是怎么了,竟一改平时斯文的样子,赤着脚跳下床大叫道:“是谁撕了我的书,有种的站出来。”
没想到隔着两个床铺的大个子,“嗖”从地缝里钻了出来,并站到他面前:“我撕的。一个泥腿子,装什么清高。看什么书,不是同我们一样下力吗?甚至于还不如我们。”说完朝大家笑笑。
陈生“呼”一拳就抡了出去,大个子来不及躲闪,被重重揍了一拳,血瞬间从他嘴角流了出来。
大个子吃了亏,不肯罢休,大叫:“还不给我一齐上。”说完挥了挥手。接着一群人顿时围住了他,打头的打头,踢腿的踢腿,最后幸亏有人暗中相助,偷偷告诉了领导,算收住了场。
他们人多势众,陈生自然理屈,被冤枉解雇了。不过他也不后悔,谁让他们撕自己的书。话又说回来了,也怨自己当时太鲁莽,欠了思量,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后果。
人生起起落落,他又重新背上个铺盖卷晃悠在街头。不同的是里面又裹上了几本书,还有一篇准备投稿的短小说。
东一晃,西一走,一抬头竟走到了某编辑部,他心灵的火花一下子点燃了,多好的机会,还不快进去试试。他没犹豫就进去了,看见了一个四五十岁戴着大眼镜的文艺人,不知在捣鼓什么。
他一进去他就抬起了头,他也正好看见了他,四只目光就交合在了一起。他用手往上托了托镜框问:“有什么事吗?”
陈生说:“我写了一个短小说,也不知水平如何,想求您指导一下。”
他继续问:“以前有没有在什么地方发表过作品。”
陈生说:“没有。”
大眼镜:“稿子先放这吧!容我细细看看。等两天你再来。”
两天很快过去了,陈生却犹豫起来,我写的行吗?今天我要不要去,最后他还是去了,去了编辑部,找到了当日的那位大眼镜。
没想到大眼镜却笑着说:“写得不错,加油呀!我们这里推举新人,以后你也可以多写写,常来投投稿。”说着把五元稿酬递给了他。
他辞了别,离开了编辑部。一个人又孤零零零来到大街上,再看看手里的五元钱,泪不由流了出来,不知道是幸福或是辛酸。
经过这些年的努力追求,追梦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想,把文字变成了铅字,把人生的看似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不但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梦,也给当初讥笑他的人一个有力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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