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一、倒掉中国历史上第一碗毒鸡汤!
中国古代励志第一人,当属“厨圣”伊尹。一个厨子,居然官至宰相,这杜撰可以熬出各种鸡汤,造就各种标题党,比如:
你不必想今后能走多远,因为脚踏实地的你终将到达远方的高处~
甘于在逆境中自我提升的人,才能实现人生的价值~
传说中被阉割的他怎样登上人生的巅峰?
论一只无屌的屌丝的逆袭秘诀的正确打开方式~
伊尹的故事在后世的叙事中如同鸡汤。这是中国历史上有据可考的第一碗鸡汤。但是,这碗鸡汤很烂,就如同大多数鸡汤故事一样,假得侮辱人的智商。
但是,当我们去探究历史的真相时,我们看到的现实才真正让我们振奋和热血。毒鸡汤只会让我们看不清自己。
没有什么比真相更有营养。
许多人对《本味》篇五味调和和火候的理解有误,究其原因,就是没搞懂伊尹。
本文就伊尹的身份和职业做个简要论述,以此为基础,描述《本味》篇伊尹论至味的文化背景。
二、权力更迭中的集体记忆:关于伊尹的讹传背后的叙事结构
(一)第一次权力更迭
甲骨文中关于伊尹的记录例举如下:
合集 21574:癸丑,子卜,來丁酒伊尹至…
合集 21575:〔辛〕亥卜,至伊尹,用一牛。
合集 27654:丁子(巳)卜:歲其至于伊尹丁。
合集 27655:伊尹歲十羊。
合集 27657:…伊尹…又(有)大雨。
合集 32784:□未弜(勿)又伊尹。
合集 32785:甲子卜:又于伊尹,丁卯。
合集 32786:癸丑卜:又于伊尹。
综上可见伊尹确实存在于历史中,且在当时具有被王族后人祭祀的崇高社会地位。甲骨文卜辞中涉及伊尹与天象或气象的关系,说明伊尹在殷商时期已经被符号化为一种巫卜的“媒介”。
《尚书·君奭》载周公说:“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甲骨文卜辞中关于伊尹与天象的关系可作为“格于皇天”的注解。
伊尹的资料不见于金文。金文是对重大政治事件的记录。伊尹是夏末商初的人。伊尹参与的政治事件所处的年代不具备青铜的生产力。最早出现“尹”字的是商代晚期的尹光方鼎,这和伊尹没有关系。“伊”字出现在金文的年代更晚。
那么,问题来了。有观点认为伊尹姓氏为“莘”。但是殷商王族不以莘为姓,以子为姓,《殷本纪》有明确记载。《左传》成公四年引《史佚之志》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故商周祭祀讲究“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但就甲骨文卜辞而言,伊尹曾与“咸”(即成汤)共同被祭祀。“忘了自己姓什么”可是一句骂人的话。伊尹若真是外族,凭什么被殷商王公贵族祭祀?
《吕氏春秋》以伊尹姓“侁”,高诱注:“侁读曰莘。”《墨子·尚贤下》《孟子·万章上》在谈及伊尹时借用“莘氏”或“有莘。《世本·氏姓篇》云:“莘,姒姓,夏禹之后。”《史记》载夏分封各支。商王族与夏不同源。
难道是因为伊尹的人格魅力和超级高的社会贡献值?这也说不通啊!为何?首先,伊尹被认为是汤排遣至夏的间谍。该观点在《吕氏春秋•慎大》有详述。如果伊尹姓莘,莘是夏王族分支,则伊尹做间谍不会被怀疑。但这种背叛自己远族的人,而且是做间谍这种不光明职业的人,不会因人格魅力被敬重。反过去推论,被敬重的伊尹说明了他姓莘和他去夏这两件事不能同时成立,或者同时不能成立。说伊尹姓莘,是由他被收养的人的姓氏来推论的。所以,我们认为,此两说都不成立。
关于伊尹去夏做“间谍”,目前可靠的出土文献是清华简《尹至》篇,文经整理如下:
惟尹自夏徂亳,逯至在汤。汤曰:“格,汝其有吉志。”尹曰:“后,我来,越今旬日。余闵其夏众□吉好,其有后厥志其爽,宠二玉,弗虞其有众。民噂曰:‘余及汝皆亡。’惟灾虐极暴,亡典。夏有祥,在西在东,见彰于天。其有民率曰:‘惟我速祸。’咸曰:‘胡今东祥不彰?今其如台?’”汤曰:“汝告我夏隐率若时?”尹曰:“若时。”
其中民众说的“余及汝皆亡”很是出名,可于传世文献相互佐证。《孟子·告子下》说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便是对这种间谍身份的佐证。“五就汤五就桀”不可能是说伊尹是墙头草、见风使舵,否则这种人品不可能被殷商王族祭祀。
《管子·轻重甲》说:“昔者桀之时,女乐三万人,端噪晨乐闻于三衢,是无不服文绣衣裳者。伊尹以薄(亳)之游女工文绣纂组,一纯得粟百钟于桀之国。……故伊尹得其粟而夺之流,此之谓来天下之财。”
这段记载是在说伊尹以织绣换取夏桀的粮食,这是用经济策略取胜。商业贸易的关系掩盖了间谍身份。
据此,伊尹间谍身份和他的社会地位之间的矛盾可以有合理的解释。《史记·殷本纪》说:“伊尹去汤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
这没有认为伊尹是间谍,这种描述是倾向于将伊尹视为“士”。这涉及我们要讨论的第二次权利更迭的问题,我们后文再论。
在这里,我们既然提出了伊尹的身份与姓氏问题,接下来,就来讨论这些问题所表明的历史记忆。
我们看到的关于伊尹的历史,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当时的人关于一些事件的集体记忆。
伊尹不姓莘,他有可能是殷商王族的族人,不然不可能被王族祭祀。但他本来不是殷商权力中心的人,他进去权力中心,意味着以往的权力结构产生了更迭。
王族不再以血统和血缘作为权力分配的依据,而是以实际能力和对群体的贡献作为依据。关于伊尹的身份与姓氏的传说,正是这种历史记忆的叙事。叙事是对历史事件的再创作。
那么,伊尹走入权力中心的仪式如何完成?这一仪式能实现这一变革的文化依据是什么?
这个仪式在《吕氏春秋•本味》有记载:
汤得伊尹,祓之于庙,爝以爟,衅以牺猳。明日设朝而见之,说汤以至味。
大意是:汤得到了伊尹,在宗庙为伊尹举行除灾祛邪的仪式,点燃了苇草以驱除不祥,杀牲涂血以消灾辟邪。第二天上朝君臣相见,伊尹与汤说起天下最好的味道。
登基大典、泰山封禅,都是仪式。仪式体现礼。礼是伦理关系观念的具体化。仪式是对伦理关系不可僭越的行为表述。在仪式表述之后,关系的观念得到必然的确定,这种过程,是巫术思维的体现。社会仪式的来源之一是巫术行为。伊尹地位的确立,经过了衅以牺猳这一巫术仪式。
殷商具有崇尚巫术的文化传统。伊尹在后来的文献中被塑造成男巫的形象。伊尹在甲骨文卜辞中与天象的关系是伊尹巫师身份的表现。殷商王族权力中心可以通过巫术的渠道进入。例如妇好墓墓主就是女巫,她以女巫而成为王室并在殷商几次战争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甲骨文卜辞中伊尹与天象的关系说明了成汤通过巫术仪式赋予伊尹以巫师身份,使其得以在当时依靠血缘进行权力分配的政治活动中进去权力中心。伊尹作为巫师,可以“格于皇天”,所以伊尹的身份凌驾于血缘之上。伊尹进去权力中心意味着当时政治权力的更迭。这次更迭的本质是权力按照个人能力进行分配。但是能力的前提仍然是个人的血亲基础。
这一次权力更迭借用了殷商的巫术文化来实现。
(二)第二次权力更迭
民间有“厨圣”伊尹之说。《墨子》持此说。《孟子》以伊尹为“处士”,朱熹作注力挺孟子的观点。《史记》时期已经无从考证,所以墨子和孟子的观点同时列举出来。如今学界倾向于“处士”之说。
我们以此为切入点,说明伊尹的故事背后的历史里的第二次权力更迭。
“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未闻以割烹也。”(《孟子·万章上》)依此看孟子对伊尹是厨子这一讹传的态度,是着眼于“圣王之道”。《公孙丑下》:“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从侧面说明伊尹政治能力超群。厨艺每天煮食,哪儿去学政治术?
《墨子•尚贤》讲述的伊尹的故事与《吕氏春秋》几无二致。《墨子·贵义》一言以蔽之,说:“伊尹,天下之贱人也。”《尚贤》是要说明:“是在王公大人为政于国家者,不能以尚贤事能为政也。是故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所以只要贤能,哪怕是贱人又怎样?
由上述材料可见,墨子与孟子的立场不同,要说明的问题不同,故伊尹的身份在他们各自的叙事里不一样。他们各自的叙事都不矛盾,观点也可以相互推导,并且他们都是在为先秦“士”的社会群体的形成做出论证。但矛盾的是,伊尹一人怎么能同时是个厨正又是个处士?
这其实不矛盾。
伊尹的“尹”,《尔雅·释言》说:“尹,正也。”郭璞注:“谓官正也。”邢昺疏:“言为一官之长也。”《尚书·顾命》:“百尹御事。”
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讲了个奇葩小说,但里面出现了“伊小臣”之说。“小臣”在金文和甲骨文有见。依此推断,伊尹的尹,是小臣之意。
现在都喜欢说“大臣”。但是殷商时期的“小臣”才是真正的“大臣”!有金文为证:
王命膳夫克舍命于成周,遹正八师之年。
膳夫的工作与王的饮食安全相关,必然是王所信赖的人。作为与王关系亲近的人,膳夫被交代其他政治工作。因此,膳夫具有了政治权力。
又《国语•楚语下》中描述巫师的职责范围,包含了与食物相关的方面:
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听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
因此,伊尹的厨正身份,是“膳夫”也是“巫师”,同时可以作为“士”。春秋战国时期人分十等,厨子确实社会地位很低。《汉书•艺文志》以百家之学来源于百官之学,虽为假说,然被广泛采纳。自殷商至战国,百官职责和地位发生了转变。
平民通过百家争鸣获得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是伊尹的历史记忆在先秦子学时期的叙事中所讲述的权力更迭。
具《本味》所载伊尹论“五味调和”和“火候”的思想,属稷下道家。据陈鼓应先生考证,比照《黄帝四经》《管子四篇》,《吕氏春秋》的思想契合稷下道家的思想。这种思想在后世屡见不鲜。例如我国第一部《酒经》、北宋时期的《北山酒经》就有稷下道家中规中矩的思想表现:
这一思想的叙事方式与《本味》篇伊尹论至味的方式颇为接近。但这不能说明巫文化与稷下道家的渊源。巫文化背后的结构即使是巫文化消亡也会存在,因为这种文化结构融入了日常生活生产,于是当人从自己的经验中寻找问题的答案时,这种文化就会被不自觉地再现出来,融入新的文化结构中。这一过程是对既成文化结构的强化。
下一章,就让我们回到《吕氏春秋•本味》篇的文本,用结构主义文化人类学的视角,来讨论这一文化结构。
就文化人类学和叙事学来看,伊尹的故事随着权力更迭,发生了形态从“神话”转向“小说”的变化。神话故事就是《吕氏春秋》里的故事。《楚辞•天问》可以作为当时文人对叙事中的情节漏洞的质疑。清华简《赤鹄之集汤之屋》纯粹就是个小说,里面情节荒诞不经,人性恶劣阴险,市井气息十足。伊尹若真是从厨子变成宰相,那社会也就真成了小说了。但是历史记忆被文化作叙事时,细节都可以被概括所忽略,所以小说的情节荒诞都可以在特定的叙事中被规避。
所以,厨圣伊尹不是厨子,他本身就是高富帅,作为巫师相貌堂堂,又有殷商王族血统,而且还会经商。他不是在逆袭,他是在“实现自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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