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拾度
第一次见到仙妮时,我六岁。
见到仙妮前一个月的一个傍晚,我正顶着一头草屑,满脸黑一条白一条的汗道道,躲在屋后茅房东边麦秸垛里,等金梅来找我。
我从天色毛毛黑等到月亮出来了,也没等到金梅来找我。却听到我妈高昂的声音从前院飘了过来,度丫儿哎——,来家噢——吃饭喽——
我呼噜呼噜喝着萝卜条稀饭,心里恨着金梅,真坏,藏猫猫找不到我,不吱声就回家了!哼,真坏!下回我也不吱声就回家,让你在那藏一夜!
我妈看我喝个稀饭表情还咬牙切齿的,忧心忡忡地跟我爸说,度丫该上育红班了,再这样野下去不成个丫头样了。我爸咯吱咯吱嚼着萝卜干,鼻子里含糊不清的嗯了一声。
那个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杨树叶子仍然密的看不见天,知了姐儿叫得铺天盖地。我斜挎着一个碎花布拼成的书包,去上育红班了。
出门前,我垫着脚,对着大桌上一块镜子碎片,用玫红的塑料梳子,蘸着水,一遍一遍梳额前刘海,当梳齿上的灰垢都黏到发丝上的时候,顽强的斜刘海终于梳成了,我对着破镜子左看右看,心里美滋滋的。
我是个女孩,可我妈为了省事,总给我剃个运动头。我穿过村后那片杨树林的时候,风来了,吹乱了我的斜刘海。金梅从后面追上来了,看到我的头发被风翻腾地像鸡毛,嘎嘎笑了。我看着她的马尾辫,还有她头上的红发箍,心里更恨她了。
穿过一条两边都是芦苇的小路时,我听见芦苇深处传来奇怪的声音,我想那是大妖怪的叫声,金梅早就跑没影了,我害怕极了,咕咚咕咚跑起来,啪地一声绊倒了,哇地一声哭了。
我想象着妖怪要来吃我了,身体被一双手抱了起来,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一个仙女。仙女的头发像黑色的缎带,被风吹起飘飘的很美,仙女的眼睛很亮,它们看着我,弯成了两个月牙。
摔倒了就爬起来噢,脸哭脏了不好看了哦!
仙女的声音和我妈妈的不一样,像春天的风。一双温柔的手,抚平了我的头发,擦掉了我的眼泪,我顿时不害怕了,妖怪被仙女赶走了。
我背着小手端坐在矮小的坐床子后,仙女姐姐又出现了。我的眼睛瞪地大大的,仙女姐姐的脸真圆真白,一笑就嘴边还有两个小漩涡。她的头上戴着一个宽宽的发箍,发箍上有很多彩色的泡泡。她的头发真长啊,披在肩上,滑溜溜的。
后来,我知道了,仙女姐姐叫仙妮,是我们育红班的老师。
我和金梅有时会为谁更喜欢仙妮争辩地脸红脖子粗。
我说,我要我妈做米饭炒肉,然后喊老师去吃。金梅说,我要让我爸给老师买很多很多的花衣服。我说,我要给老师买很多很多的扎头花。金梅说,我要让我爸给老师造个大飞机。
后来我们又为仙妮老师更喜欢谁争得额头青筋暴露。
我说,老师那天对我笑了。金梅说,老师那天帮我扎小辫子了。我说老师给我擦眼泪了。金梅说,老师给叠了一个小船。我说,老师教我跳舞了,还给我画了一个大苹果。金梅说,老师还经常骑自行车带我回家!
后来,金梅赢了。因为老师真去她家了。那天她妈去走亲戚了,仙妮还给她和他爸烧了米稀饭,呼了一锅白菜炖猪肉。仙妮还给金梅买了一个绿发箍,上面有很多小星星。金梅说,老师身上穿的白裙子是他爸去县里开会给买的。
仙妮真偏心,我更恨金梅了,好几天都没理她。
金梅的妈妈是个农村妇女,金梅的爸爸是小学校的副校长。我见过金梅的爸爸,她的爸爸戴着眼镜,总穿着很白很干净的衬衫和垂感很好的裤子。她的爸爸总是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下班班,风很大的时候,头发也不乱,一丝一丝,整整齐齐。
我爸扛着锄头,一身是泥从地里回来,碰到金梅的爸爸,就笑得很谦卑跟他打招呼,校长下班啦?金梅的爸爸骑在高高的自行车上随意地点了点头,锃亮的皮鞋左右划着圈蹬着朝村里去了。我爸远远地看着,啐了一口痰,说了句,人模狗样。
尽管仙妮更偏心金梅,我仍然把她当成我心中的仙女。我做梦都想自己变成仙妮的样子,我开始拒绝我妈给我剪头发。我找了很多的橡皮筋,让我妈给我扎小辫子。
那天我美滋滋的顶着一头冲天辫去上育红班。仙妮看见了我,笑得浑身乱颤。她从包里掏出梳子,细心的给我梳头,编小辫。她把小圆镜递到我眼前时,我惊呆了,原来短头发也能编出这么好看的小辫,一条条蜈蚣似的小辫从头顶到后脑勺,静静地趴着,洋气又别致。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发卡,在我的发间飞舞。
喔,我成了公主了!
那一天,我端着肩膀,挺着腰,僵着脖子,故意在育红班里走过来走过去。女生们叽叽喳喳,都说好看,金梅一脸羡慕,伸手要摸,被我一巴掌挡回去。后来,我再去晃悠,她们都在忙着踢毽子,抓石子,对我的头发不感兴趣了。
回家后,我闹着不让我妈给我梳头,睡到半夜还要摸摸头发乱了没,硬是维持了三天,直到后来毛糙得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才肯让我妈给我扎两个冲天辫。
仙妮的脸总是很白,眉毛总是又细又长。我看着自己黑糙的脸,腮帮子上还有两块去年冬天的冻疤,沮丧极了。我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想仙妮老师那样美。
那天我妈从地里薅草回来,我正对着镜子用火柴杆儿的余灰描眉毛。我刚刚还从面缸里抓了一把面,把脸搓得白白的。我妈看到我的一脸惨白的鬼样子,炸了。拽过来就揍我屁股,一边揍一边骂:丁点儿玩意儿就学那个小妖精描眉画眼,看我不揍死你!
夜里,屁股火辣辣的睡不着,听见我妈在黑暗中说,明天去学校找校长去,那个狐狸精再教下去,早晚把这些小丫都带坏!我爸说,要找你去找,我不去。我听见我妈踹了我爸一脚,你个怂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男人个个巴不得有个狐狸精来勾搭!哼,你不去我去,我非得让校长把那个骚货开除了不行,不然度丫早晚跟她学坏。
迷糊中,我做了一梦,梦见我变成了仙女,粉色的纱裙,黑色的长发,白白的脸,弯月似的眼......
第二天,我正背着手坐在教室里,一本正经地跟着仙妮念:a——张大嘴巴aaa——,忽然间听见隔壁的校长室里,有我妈高亢的声音,像是在吵架,还夹杂着另一个女人的哭闹声。我看见仙妮的眉间蹙起了一个好看的疙瘩。
后来,我听金梅说,那天她妈和我妈都去找校长吵架了,想让校长给我们换一个老师。我才不要呢,我就要仙妮老师,金梅说,我也是。
我们第一次站到了统一战线,一起跑去跟仙妮说,老师,我喜欢你。仙妮笑了,嘴角边的小漩涡真好看。她摸了摸我的头,又摸了摸金梅的头,温柔地说,老师也喜欢你们。
仙妮嘴角边的小漩涡好久都没出现了,她最近常常在教着我们念着拼音字母的时候就楞神了。
那天,仙妮弹着风琴教我们唱歌,忽然干呕着跑了出去。我想仙妮一定是受凉了,以前我受了凉,也会干哕。
仙妮的脸越来越白了,我摸着自己黑糙的脸羡慕得一塌糊涂,不过,嘴唇怎么也发白呢,眼睛也不亮了,好久没有变成月牙儿了呢。真怀念啊。
那天,我刚到班里,正使劲揉着眼屎,金梅跑过来,一把薅过我的耳朵,神秘兮兮地说了一件事。
昨天,她放学回家的路上想拉屎,就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正龇牙咧嘴用玉米叶擦着屁股,忽然听见爸爸的声音:这一千块钱你拿着,去买几盒蜂皇浆补补,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校长马上退休了,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算我对不起你......
接着就听啪的一声,好像手掌在大腿上拍蚊子的声音。一个柔弱无助的声音颤抖着:你就是个混蛋......
片刻沉默,一阵悉悉索索玉米叶子被折断的声音,有人抽泣着跑远了,接着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玉米地里恢复了安静。
金梅说,那个哭着跑走的,声音好像仙妮老师。
我说,你胡扯,仙妮老师怎么会和你爸钻玉米地。
金梅第一次没有回击我。
她抠着手指头,半天又抬起脸凑近我说,最近常常半夜听见妈妈跟爸爸吵架,妈妈咬牙切齿骂仙妮老师是狐狸精,度丫,你说什么是狐狸精?
我想起,我妈也说过仙妮是狐狸精,到底什么是狐狸精?狐狸精不是妖怪吗?仙妮老师明明是仙女,怎么会是狐狸精?
我说,金梅你相信仙妮老师是狐狸精吗?金梅坚定地摇头,马尾辫在脑后甩来甩去。我说,我也不信,她明明就是仙女。
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仙妮。
不久,金梅的爸爸当了正校长。接着,育红班又来了位新老师。新老师姓胡。
那天,小胡老师眯着细长的眼睛,抬着尖尖的下巴,尖着嗓子教我们唱歌。我转过头,悄悄对金梅说,她长得可真像狐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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