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 | 小阿飞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三期：（3）孤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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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高中同学聚会上得知龚飞的消息，他被辞了，到处找工作，所以没来。他们说他先前是干的财务工作，我以为是财务总监，这是很自然的，因为高中那时候最前程似锦的几个人里，有的升了博士，有的当了经理，有的成了主任，他也在里头，怎么能不做个总监呢。

不是的，他们说，他干的只是报销，是职员，还是被压榨的那种。

那么，他辞职肯定是自己写的辞职信吧，我又想。

不是的，是他工作失利被老板给辞了。他们又说。

这我就搞不懂了，难道大学四年会把一个用功学习，前程似锦的人改造成一个毫无理想的社畜吗？他考的还是985大学，怎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

沦落成一个...用我同学的话说，小阿飞？

我之所以对他如此关注，还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完全不会堕落的人，他比谁都更加能坚持自我，这种想法是有充分理由的。

高三时，语文老师让我们写规规矩矩的议论文，总论点放在开头，分论点递进放在中间的三段，总结和升华放在结尾。那些高二高一常写记叙文，散文的人，很快变成了整整齐齐的议论文，老师眼里只剩下两个眼中钉，一个是我，一个是龚飞。

那时我还在写叙事性散文，龚飞还在写小说。这两种文体都是写好了能拿高分的，我和他那时都自信，自己就是那个偏差5%的高分组。然而高三那年，总分七十分的作文，我拿了六次四十分，龚飞拿到一次三十分。

范文一直是黛星星，她的议论文完美符合老师眼中的逻辑和美感。

有一天，也就是高三第七次写作文的时候，我向黛星星借了她的作文，从第一段开始模仿，我开始写议论文。

自那以后分数一直在五十分上下摇摆。有一次课间，我经过龚飞的课桌，他趴在那里睡觉，每次下课他都是这样，我们是强化班，卷得要死，下课跟上课一样，除了上厕所全都在奋笔疾书，只有他每次打下课铃必趴下睡觉。

他的作文瘫在桌子上，我瞄了一眼，看见了开头，“老屋”，我一看这词就知道他还在写八百字的小说。

高考时我不知道他写了什么，只知道他的语文比平时要高十几分。也许是他的小说最终还是被认可了。而我，我写的议论文，还跑题了。

当然，语文老师说过一个例子是没有足够力量阐释一个论点的，所以我还要说一件龚飞的事。

班主任老李在班会突发奇想，不再絮叨他的鸡汤，而是叫了几个成绩好的，有望冲击北大清华的学生，让他们谈一谈自己觉得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黛星星首当其中，说她觉得最重要的品质是“勤奋”，现在的博士，曾经的理科第一说“逻辑”，现在的经理说“努力”。龚飞也在里头，他站起来说:“想象力。”老李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好像也有人嘲笑，而我当时心好像被撞了一下，同时我深深地低下头，我很愧疚，这场想象力的战斗，我比他先退下了，我投降了，只剩下他一人还靠想象力完成作文，只剩他一人还这样孤独地，勇敢地抵抗语文老师。

我对龚飞是放不下的，于是去问人际很广的黛星星，问他为什么被辞了。

黛星星凑近我的耳朵，说:“他啊，不懂老板想要什么，硬是不给经理报销一顿饭，说是和公司无关，不过是一两千块的事情，公司的钱也不是他的，脑子缺根筋吧。”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样就理直气壮地把他辞了啊？那他经理的上司知道经理这样怎么办啊？”

黛星星嗤笑道:“你傻啊，老总的报销不得更多啊，也不是个人的公司，经费够够的，油水多啊，也就看他学历高才让他进的呢。”

同学聚餐后黛星星说她也可以请我们吃饭，她公司也会给报销，我拒绝了，并且拒绝的理由是，我的想象力还不够多，我得去磨练磨练。

后来我去南京做了一家国企的HR，熬过了实习期之后，竟然阴差阳错地从简历里看到了龚飞的，简历上除了他做财务的那家公司，还有一家私企，一家国企，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企业，两家在厦门，两家在南京，都是做了不到六个月就出来了。

面试时，我和他四目相对，高中时我们就没怎么说过话，只是我的精神始终关注着他，不知道他是否认出我了，我告诉他我的姓，他在对面鞠躬，连连喊，李老师好，李老师好。

他的学历水准完全说得上，是金融学毕业，还是来应聘财务。

我问了他一个额外的问题，你觉得工作时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

想象力。他回答，他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身体驼背，整个人显得憔悴，可明显地把身体挺直了来应付面试。他说，“想象力可以让人不是死气沉沉的，而是活生生的，可以蕴含无限的可能性，可以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做财务，和钱沾边，尤其需要知道对错，想到一切角度的可能性，就不会被私人的欲望蒙蔽双眼。”他越说，脊背越挺了起来。

我的同事打住他，说可以了。我们就让他走了。

我说，龚飞是可以的。

我的同事摇了摇头，说:“不行啊，他学历太高了，肯定不会久待的。你看他在这些公司待的时间都不长，我们上司也有了更好的人选了。”

“是谁啊？”我说。

后来我们招到了财务的那个空缺，一个实习生，学历不高但稳定，是经理的侄子。

我打电话告诉龚飞他被拒了，他说知道了，声音听不出喜怒。

他笨得要死，现在都不知道，人生不是高考，社会不是学校，他的想象力，还是太弱了，太弱了，连我都胜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