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艺术高于生活——道林的脱世美学
美剧《低俗怪谈》中的道林·格雷
上一章,我们谈到了道林在西比尔身上倾注之梦想的幻灭,这个悲剧源于两人理念的不同。西比尔坠入爱河之后,被现实中的幸福所改变,摆脱了剧院舞台的虚幻世界,向道林赞叹道:“你给我带来了更高尚的东西,一切艺术不过是它的影子。”这意味着在她眼中,真实的生活高于虚幻的艺术,然而道林所崇尚的理念却恰恰相反。
道林生活在一个越来越缺乏艺术之美的时代,工业革命后的科技发展剥夺了大自然的神秘感,资本主义的经济生活侵蚀着原本缓和的审美情绪,就连当时的艺术界也倾向于“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艺术的感官之美被无限弱化,这一时代的艺术甚至被称为“世纪之末”(fin-de-siècle)。
然而,道林却对于这一时代精神不敢苟同。一方面,在亨利的指引下,他发现了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学会了如何发觉世间形形色色的美,另一方面,他与恶魔订下的契约给了他无限的青春与自由,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品尝生活鲜美的滋味。由此,他几乎脱离了普通的社会生活,以自己的方式去挖掘物质、宗教、艺术等各种美的形式,去探索普通人短短一生种不敢奢见的珍宝,实践了一番“艺术高于生活,生活模仿艺术”的唯美主义观念。
故事一开始,道林作为模特出现在画家巴兹尔家中,那也是他与“良师益友”亨利的初次见面。三人在画室中聊天时,道林已经被亨利关于激情与享乐的言论拨动了心弦,到了休息时间,亨利更是抓住与他独处的片刻,说出了一段对道林影响深远的妙语:
亨利勋爵走出画室,到了花园里。发现道林•格雷把脸埋在硕大凉爽的紫丁香花丛中,喝酒似的拚命吸吮着香气。他走近道林,把手搭在他肩上。“你做得很对”,他低声说,“只有感官才能拯救灵魂,就像只有灵魂才能拯救感官一样。”
小伙子吃了一惊,往后退去。他头上什么也没有戴,树叶撩起了他不听话的鬈发,缠住了金色的发丝。他像一个突然被叫醒的人那样,露出了恐惧的眼神,轮廓分明的鼻孔颤动着,某根隐蔽的神经震撼了他鲜红的嘴唇,气得它抖个不停。
“是呀”,亨利勋爵继续说,“那是生活的一大秘密--用感官来,拯救灵魂,用灵魂来拯救感官。”
这里作者借亨利之口道出的“感官拯救灵魂”,是一种借由美的体验来安抚苦恼、解放身心的独特理念。王尔德曾说过,“在这动荡和纷乱的时代,在这纷争和绝望的可怕时刻,只有美的无忧殿堂,可以使人忘却、使人欢乐,我们不去往美的殿堂还能去往何方呢?”
道林在逐渐放纵和堕落的过程中,既体会到层出不穷的快感,又承受着无从诉说的痛苦和恐惧,因而也就更为渴求在艺术中找到慰藉。在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博识的学者浮士德为了穷尽世间的知识与恶魔靡菲斯特做了交易,将灵魂作为代价交换上天入地、遍览世界的机会。而在《画像》里,亨利的言语就是魔法,指引道林对美进行“浮士德式”的追求。
首先,精致的生活是道林的美学中最为直接的一种表现方式。他精心打扮自己的住宅,在派对上邀请最有名的音乐家,以他们奇妙的艺术取悦宾客,就连餐桌的装饰格调都十分高雅。他展露出异于常人的优雅风度,衣装时而紧跟时尚,时而引领风潮,不放过一切可能性来装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
然而,如果认为这里说的“感官美学”仅止于物质生活,那就大错特错了。即便是对于生活这门最基础型的艺术,道林也不甘于追求时尚,而是要“建立某种新的生活纲领,内含理性的哲学,有条有理的原则,并使感官脱俗来实现其最高目标。”
王尔德在文中多次提到,对感官的崇拜始终没有得到正确的认识,是因为这种强大的本能感受令现代人恐惧。世人不懂得用高尚的方法去进化它,反而让它一直停留在原始的动物性阶段,从而扼杀了追求美的良好本能。
笔者以为,这种独到的见解放在今天仍然适用。一提到“感官享受”,人们就会想起最本能的享乐方式,譬如饕餮大餐、视觉盛宴,都是仅对肉体五感的刺激,与精神并不相连。这使得感官一直处于低级地位,受到“高知”的冷眼,似乎真正聪慧的圣贤就应当是全然理性的。人们在表面上反对感官,背地里却又以原始的方式服从于它,这造成了社会表里不一的现状,致使大众审美发生退化。
唯美主义所提倡的是一种灵魂与肉体相融的美学体验。如果没有发现细微之美的心态,只用嗅觉来感知花的芬芳;如果不积累一定的文化涵养,仅凭听觉来欣赏一场高雅的歌剧,其效果一定是不尽如人意的。
因此,亨利如此感叹道:“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呀!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有瞬时的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能堕落。谁能说得出何处是肉体冲动的终点,何处是灵魂冲动的起点?……肉体真的是在灵魂里?把精神从物质中分离出来是一大秘密,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也是一大秘密。”
可惜,这一点在许多关于这本书的评论和改编中都被忽视了。在前几年的电影《道林•格雷》中,导演通过一幕幕哗众取宠的镜头去描写道林奢侈的物质生活和对女色的沉迷(这些在原著中只作了暗示性的描述),而完全省略了道林之后对于各种各样艺术形式的痴迷,实在有些断章取义。电影作为一种直观的视听表现形式,只能更注重画面带来的冲击感,而人物内心的思索和作者想表达的理念还是只有在书中才能体会。
电影《道林•格雷的画像》中沉浸在声色犬马中的道林关于“感官美学”,一种由语言和文字唤起的想象中的感官体验在书中层出不穷。亨利许多华丽的诡辩都对使道林受到了剧烈的触动,这或许也是王尔德作为一个妙语连珠的小说作家、剧作家、演说家最希望呈现的一种美。对此,作者在文中有过一段十分出彩的描写:
音乐曾经如此打动过他,无数次折磨过他,但音乐表达得并不清晰,它在我们心里创造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是另一种混乱。话语呀!只不过话语!它多么可怕!多么清楚,多么生动,多么残酷!你无法逃避话语,它蕴含着多么微妙的魔力,似乎能使无形的东西变成有形,似乎自身具有一种音乐,像提琴和诗琴一样动听。而只不过是话语!还有比话语更真实的吗?
除了亨利的“尊尊教诲”之外,对道林影响最深的要数一本在文中未出现书名的“黄皮书”了。这本书的主人公是一个独特的巴黎青年,他有着浪漫主义的气质,追求一切不属于十九世纪的思想与欲望。道林读着读着,对书中的主人公感到似曾相识,又对他那丰富的经历感到羡慕不已,他仿佛在书中找到了自己的原型,发现了自己接下来要经历的人生。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通过想象力去体验书中的每一段感官描写,每一个充满寓意的场景,他把自己放置到舞台上,成为剧中人物,身临其境地生活在其中,从中获得梦想实现的欢愉。
看过上一章的读者可能会发现,这种将现实转化为戏剧的方式与道林对待西比尔的心情如出一辙。只不过,这里的主角换成了他自己,他不仅依靠幻想将自己代入书中,还身体力行地在现实中体验书中的内容,就好像找到一个理想的模子,把自己的青春时光灌注在其中,制造出心目中近乎完美的人生,这正体现了“生活模仿艺术”的观点。
笔者觉得,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从艺术作品中获得一个理想的生活状态,其来源可能是书籍、影视作品,也可能是口口相传的故事。看过《罗马假日》的女孩们,谁不梦想着去罗马度过一个悠长假期,把手伸进“真理之口”中拍张照片?喜欢《教父》的男孩们,又有谁不曾想象过身配一把手枪,驾着老爷车驶在西西里狭长的小路上?在看到那些故事之前,他们很可能对意大利的风光毫无兴趣,但是艺术作品却将人们心目中的梦想倾注在了现实中的某一景某一物上,让那些平时不得不面对枯燥的日常生活的人们来到这里就如同完成了一场仪式,让他们得以重现并经历心中渴望的那个故事,获得一种虚幻又浪漫的满足感。
“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知道奇奇怪怪的下毒方法--有在头盔上下毒的,有用点燃的火炬下毒的,有以刺绣的手套和镶宝石的扇子下毒的,有用涂金香丸和琥珀手链下毒的,而使道林•格雷中毒的却是一本书。”
通过这本书的指引,道林逐渐将他对美的探索拓展到了不同领域。文中并未对他热爱的音乐、戏剧,这些普通意义上的感官享受进行深入描写,而是将笔墨放在了他对思想信仰的探索,以及对艺术品的痴迷上。
道林一度对罗马基督教教派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并非出于对其教义的崇拜,而是受到教徒们庄重而华丽的仪式吸引。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身穿绣花法衣的牧师,嵌满宝石的圣体匣;牧师们穿着耶稣受难装,捶胸悔罪;孩子们神情严肃,将祷告的香炉抛到空中。华丽的形式与禁欲的教义间奇妙的对比令他感到震撼。
当然,道林不会满足于一个宗教体系,他认为一本正经地接受某种信条会“遏制智力发展”,而信仰于他不过是“只适宜于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逗留一夜或者几个小时的客栈”。因此,除了罗马教派外,道林又被神秘主义打动过,这种与正统教派完全相悖的体系善于用更为幻想派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它相信世上有魔法,主张咒语的作用,推崇秘密的仪式,它总能以一种浪漫的方式,化腐朽为神奇。此后,道林又脱离宗教转而迷上了科学,他乐忠于达尔文的理论,将一切的激情和思想的产生归结于纯粹的肉体,追溯到细小的大脑细胞与神经组织。
在道林眼中,宗教脱离了其本身的信仰色彩,科学也不过是对于灵魂与感官的新奇解释之一。他从纯粹艺术的角度去看待人们对世界千奇百怪的解释,把信仰看成是人类内心愿景的一种强烈表达,把教条与理论看作人们丰富想象力的造物。
王尔德的珍贵相片我们这个时代或许更能理解道林对宗教的这种看法,即便我们并非基督教徒,不认同其中的许多教义,但那并不妨碍我们欣赏这种宗教文化的美。当我们置身于那一座座宏大的哥特式、巴洛克式教堂,领略科隆大教堂那高耸入云的尖顶、西斯廷教堂超凡脱俗的天顶画,定会体验到宗教艺术的震撼力。因为,宗教情感中包含着人类的一些共性——了解世界的欲望,对于未知的恐惧,渴望秩序的理性,追求解脱的感性。
人类上千年来所承受的痛苦,所经历的反思,汇聚在那些流传至今的宗教、传说、和各种流派的哲学、科学之中。而道林辗转其间,不断变换着欣赏的角度,从不同的方面去体悟人生,去刺激感官,创建一种自我的思想体系,服务于他个体的生活。正如文中所写到的,“他觉得比之于生活,没有一种理论是重要的。”
探究思想的热潮过去之后,道林转而迷上了精致而珍贵的艺术品。文中对于他的这一爱好表现得细致入微,可以说是王尔德本人既高雅又独特的品味的一个缩写。这里所说的艺术品,既包括大自然的杰作,也包括艺术家的创造。他先是研究起香水制造的秘密来,后对宝石的奇妙传说产生兴趣,接着又迷恋上了承载着漫长历史的古董刺绣和挂毯,以及与宗教仪式息息相关的基督教法衣。
这些艺术品的共通点是,他们虽然是物质的、实体的,却又是无用的。它们的价值与舒适便利的使用体验无关,与向人炫耀的虚荣心无关,与社会地位的象征无关,而是来自于它们背后隐藏的传说和历史。书中用密密麻麻的文字陈列了这些物品的各种故事,让读者随道林一同去体会艺术品所散发的神秘之光。
比如,“大炼金术家皮埃尔德波尼法斯说,红锆石能催眠,石榴石能驱魔,一种称为赫屈罗皮克斯的宝石会使月亮失色。”又比如“马可波罗曾见到日本国百姓把玫瑰色的珍珠放在死者的嘴里”,而“马拉巴尔的国王曾给一个威尼斯人看过一串由三百零四颗珍珠组成的念珠,每颗珠代表一个他所崇拜的神。”
对于刺绣与纺织品,道林花了整整一年去搜集,但他心中最为渴望的却是那些无处找寻的物品。像是“尼禄要铺盖罗马剧场的那块巨大的天幕,那张巨型紫色风帆,上面画着星光闪耀的天空和阿波罗驾着白骏马配镀金缰绳的战车”,还有“奥尔良的查理穿过的外套,袖子上绣着一首歌,起句是夫人,我非常高兴,配乐的歌词是用金线绣成的,当年画成方形的每个音符由四颗珍珠来代表。”
而神秘的宗教仪式中使用的衣物和器具更是道林的心爱之物,他收藏的其中一件法衣,“襻扣上饰有六翼天使的头,由银线勾成了凸花纹。法衣上的饰带缀有用红丝线和金丝线织成的菱形图案,上面星星似的满布众多圣像和殉道者的像,其中一个是圣塞巴斯提安像。”这些象征性的细节能够激发他丰富的想象。
唯美主义追求事物的细节和它所承载的寓意。因此,笔者以为,王尔德在这里之所以要把道林的“感官探索”集中在看似与“感官”最缺乏联系的“静物”之上,正是意图表现“艺术高于生活”这一理念。
电影中裘德洛扮演的王尔德的情人道格拉斯世间的万事万物,越是和生活相关,就越容易受到现实的污染,打破唯美的幻想。比如道林与西比尔的爱情,就是因为他们进行了实质性的接触,而不是让感情停留在两人的脑海中,西比尔的心情才会起了一系列改变,引发了道林的失望和冷漠,最终导致爱情迅速地凋零。再比如,一场精心计划的旅行在心目中可能完美无瑕,但到了现实中就会遇到种种不可避免的缺憾。
然而,静止不动的、毫无实际作用的艺术品则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它们不会发生不可控制的变化。起初,观者可能只觉其造型美妙,色彩悦目,雕工精细,但当它背后隐藏的故事和寓意被揭晓时,一种具有魔力的美就会慢慢释放。要是这个故事与观者自身的经历有关联或相仿之处,他捧在手心里细细把玩的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物品,而是一份情感、一种价值观的具现化。
试想一下,在一个悠然宁静的下午,你听着优美的提琴弦乐,静静欣赏一座刚从古董市场淘来的西洋古钟。细致的铜雕配以光洁的陶瓷,瓷面上绘有一副古典画作,年轻人们穿着锦衣华服,在郊外吟诗作对。画面当中,一位女士的脸庞白皙红润,笑容明朗,举止优雅,像极了你理想中的初恋情人,或是梦里风华正茂的自己。
你先是感叹其画工之精细,保存之完好,接着开始想象画作上人物的心情,不知不觉中将自己代入其间,与这件物品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仿佛比往常更为醇厚,你将青春的回忆倾注在了这件艺术品上,以后每一次见到她都好像是见到了自己年轻的梦。或许,真正的青春有许许多多不如意的地方,但由这件物品代表的却是她最完美的一面,那是多么无价的珍宝啊。
王尔德在叙述完道林对艺术珍品的痴迷后,这样写道:“这些宝物以及可爱的住所里收藏着的一切,能让他忘却,也能使他暂时躲避几乎难以排遣的忧虑。”他所提倡的“艺术”,是一种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美,它的神奇魔力能够抚慰人们的苦恼,令人淡忘充满缺憾的现实,从而超越它,甚至驾驭它。
正如亨利所说,无论是“房间里或是晨空中一抹随意的颜色”,“能带来微妙记忆的某种特定的香水”,还是“一首被遗忘的诗歌中重又见到的一行诗句”,“不再弹奏的乐曲中的一个节拍”,甚至是“一阵丁香的芬芳突然飘来”,都会令我们回忆起某段往事,感到惆怅又美妙。我们的人生就依附在这一次次感官的刺激之上,铸成了独一无二的记忆。
“生活就是你的艺术。”亨利将这样一句话送给了尝尽世间之美的道林,“你把你自己谱成了乐曲,你过的日子就是你的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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