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城市之外（8）
“我们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孩子，你听我说，我们现在有麻烦，冷静点，你冷静点。”
“不，老师，利娅拉不会死。”
“她太久没有进食，她以为自己得了联觉症，你该知道，她需要营养。”
“是我告诉她联觉症的事，是我让她相信自己只是有幻觉，老师，都是我造成的。”
乔纳亚跪在地上。如果利娅拉死了，他也不想继续生活下去，无论在哪一个世界。然后他突然想到，利娅拉怎么可能会死，她绝不会死在这里。去找费德南德，现在就回营地，只要把利娅拉的链接断开......
“是的，老师说得很对，我们现在就回营地把利娅拉的链接断开，只要断开就没事了，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乔纳亚，你冷静点，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老师，我们现在就回去。”
“我们的确要立刻回营地，但不是断开链接，利娅拉不会死，你现在要去寻找食物，最好找一个真正的医生来。”
“哪里有真正的医生？”乔纳亚只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虚弱、无能为力地缩成一团。
“你怎么来的？”
“斯泰因给我的飞行器。”
“那就让它自己回去，告诉斯泰因带个医生过来。”
乔纳亚不停地点头，不知如何跑出门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后又如何跑回利娅拉身边。
“去看看你的孩子，乔纳亚，利娅拉不会有事。”
“孩子......”
“是的，孩子，她的确怀孕了，不是联觉症，我以为有时间妥善处理这件事，我太天真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生育中心不是告诉大家二十年前这里就有自然繁衍的生命诞生过嘛？”
“可是，你说了那不是真的，那是你和萨娜在营地......交往的孩子。”乔纳亚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定义这件事。
“等斯泰因到了这里，他会明白所有他不明白的事。我没有把握他会怎么做，保密或者公之于众，生育中心知道这件事后会怎么做我也没有把握，眼下一切都由不得我们决定。”
“我们可以走，你告诉我，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回到营地会怎么样，我和利娅拉是不是还能像以前一样，我听说哈钦斯已经死了，理事会的报告我们可以修改。或者，我们可以去另一个地方。”
乔纳亚想起在山脉遇到的人，他们在边界之外，在营地那么多年他都不知道那里还有一个完整可生存的自然世界，如果他和利娅拉带着孩子逃到那里，生育中心的权力也奈何不了。
“什么地方？”
“边界之外。那里天气古怪异常，十分不稳定，可并不是荒漠。有生长迅速的树木，被风暴折断又再度生长，再折断再生长。那里五分钟一个天气，刚有炽热的阳光照射，几分钟后就乌云密布，冰雹和大雪交替，瀑布在狂风中化作云雾。可是那里有人在生活，有很多人，我遇见一个家庭，他们长得很漂亮，穿着几十年前流行的衣服，看上去不像被困在边界外，而像是自己选择生活在那里。他们有电器却用布遮挡着，极少使用。那里的女孩各个懂音乐，他们制作提琴和吉他，演奏出美轮美奂的乐章。”
“你看见他们的链接器吗？”诺兰并没有露出惊奇，只是平静地问。
“看见了。是很多年前使用的，他们把世界称作‘游戏’，塞普维尔说他很少玩那种游戏。”
“塞普维尔？”
“是的，他们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名字，勃朗特姐妹、索克里拉爷爷、波尔奶奶还有我在山脉中遇到的约翰和他的妹妹索非亚。”
“他们都在那。”
“是的，老师知道这些人吗？为什么世界会有这个地方，为什么那里的人说他们不喜欢这个游戏。难道他们不是正在玩这个游戏吗？”
“乔纳亚，如果我告诉你现在你就在现实里，真正的现实世界，你会相信吗？”
乔纳亚睁大眼睛看着如父亲般的诺兰，他神情严肃，完全不是在开玩笑。
“我相信。”
声音出自另一个人。
“我相信，只有这一种可能。”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老师，你高估我了，我也高估了我自己。”斯泰因站在窗前，站在乔纳亚，诺兰，利娅拉和刚出生的孩子面前，他伸手触摸了一下孩子的脸颊，指尖传来潮湿粘腻的触感。
—
“医生呢？”乔纳亚突然喊道。
“我就是医生。”
诺兰点点头，“他在营地学了三年多医学，几乎没什么还愿意学这个学科。”
“医生不仅仅是治病救人，学医教会了我生活。”斯泰因边说边走到利娅拉身边，乔纳亚站起来给他让出位置。
“老师，她的血压还在降低，我们需要给她补充营养，但是，我猜测，我应该这么说，她需要真正的食物和营养，除此之外她的身体很好，只是太虚弱了。”
“我去找食物。”乔纳亚已经站到门口，现在这个时候他只想做一点事，哪怕很小的事，只要能对利娅拉有用，他都会全力以赴去完成。
“等一等，她的肠胃，见鬼，现在最合适的还是营养剂，她的肠胃现在无法吸收一般的食物。我的飞行器里有一个蓝色保温箱，里面有所有型号的营养剂和睡眠剂。”
“那我现在就去拿。”
“嗯，飞行器就在门口。”
乔纳亚离开后，斯泰因看着诺兰，眼角紧绷。“我早就应该发现。”
“发现什么？”
“世界的一部分根本就是真实的。”
“你早就发现了，这就是你离开营地的原因。”
“不，不一样。我以为的真实，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通过时间的积淀，人们总能把任何地方都变成人类世界的样子，不是任何程序设置的框架，不是任何原子设定的方向。是自然而然的世界。这就是我以为的真实。”
“所以你放纵自己也放纵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安定。”
“我不是捕捉者了，我对捕捉者的工作充满怀疑，你该知道，你们和费德南德没有区别，和理事会，生育中心，环境局也没有区别，都是想控制人们的思想，行动和他们的生活。”
“总有些人要做这些事。”诺兰叹了口气。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可以这么简单。”
“简单？”
“营地除了你没人会想到这种办法，原来真实世界一直就在眼前，在世界的某一条路上，某一家店里，某一个演出舞台上。劳伦的死亡是真实的，不是虚拟世界向现实世界的延展，迪瓦雷奥也不是世界里诞生的生命，是你创造了他。而如今利娅拉诞生的生命，我应该如何看待他？他当然是真实的，他和迪瓦雷奥一样真实。”
“你不喜欢真实世界？”诺兰问。
斯泰因没有回答，他曾一度相信人们只要热爱自己的生活就可以选择自己生活。哪怕它曾经是虚假的，只要足够多的人愿意在其中生活，人类就能从中诞生出自己的文明。在一个饱受战争、欺骗、霸权、自然灾害、核污染、失业和无所事事侵蚀的世界中诞生出一个美好、自由，拥有人性力量的世界。
“我以为所有人都可以有选择。”
“当然有。你一直在选择。”
“可总有什么在影响人们的选择。”
“权力不会消失，只是谁掌握了它，用它来做什么。”诺兰说这些话的时候，乔纳亚已经拿好营养剂站在门外，他没有进去，两人的对话他不想偷听，但是他知道在他们自己结束对话前不该被任何事打扰。
这样想来利娅拉怀孕和生产就是真实无误的事情，他们从营地出发赶往世界，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真实世界。
“怎么做到的？”斯泰因问出了乔纳亚想问的问题。
“一家店，一场演出，一次世界里的梦境，一袋政府发放的睡眠剂，一次旅行。”
“为什么不关闭世界。”
“自然还没有恢复到往日的平静，城市的经济和文化生活不断倒退，没有世界，很多人就只剩下无所事事。在世界，正如你所想的那样，人们以为他们可以重新选择，他们可以朝气蓬勃地生活，做自己想做的事。政府也依赖世界带来的经济复苏和文化进步。但从在线人口数超过20%时起，世界变得和真实世界越来越像，人们总有办法把生活过成一种样子，世界看上去越来越繁荣，可权力滋生，疾病，犯罪随之而来，可以预见人类的历史将在世界中重演。”
“捕捉者无能为力。”斯泰因说。
“当然，改变的只是表面但巨大的齿轮以我们不知道的运转方式运转着。更可怕的是......”
乔纳亚走进房间，两人停止了对话，为了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乔纳亚把箱子放在斯泰因面前，转身看着利娅拉问，“该用哪一种？”
“柑橘味营养剂加五小时睡眠剂。”斯泰因熟练地回答。“营养剂是个了不起的发明，没有它们我们根本没办法实现如今的生活。这真是化学家的功劳。把药制成了食物，把食物变成了药。”
“为什么要把两个世界混合起来？”乔纳亚没有想隐瞒刚才听到两人对话的事，诺兰和斯泰因也没有想隐瞒乔纳亚。
“为了避免重蹈复辙，如果所有人都在世界里，那么人类将失去原来的世界，或者你可以这样理解，RealX不再有意义，用不了多久人类就会把它变得和原来一样。”
诺兰的回答并不能让斯泰因满意。“权力和屠杀会变得更容易。”斯泰因的眼角始终没有放松。
“如果有人想这么做的话，世界里行动会方便的多。”
“至少很长时间里没人会这么做，关闭世界是法律禁止的。”诺兰回应。
“但还是有人会这样做，比如哈钦斯，他打算关闭世界对不对？这些出口就是为了防止发生这样的事。”
“你无法想象如果有人握有这样的开关，并且认为自己有正当权力这么做的时候，他们不会这么做。”
诺兰说出了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话，当初只是一种担忧，如今仿若现实。
“我们不知道谁会这样做。”
“所以你和费德南德一直在欺骗理事会？”乔纳亚问。
“这才是接下来更麻烦的事，哈钦斯如果要关闭世界，几十亿人会无法苏醒，即使苏醒过来也会陷入神经联觉症的困扰。他们失去了生活。”斯泰因声音颤抖。
“哈钦斯无法关闭世界了。”
“为什么？”
“他死了。”诺兰的声音不大，斯泰因却听的再清楚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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