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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山背后偷溜出来,趴在山尖上羞红了脸。
“刘文华,我要上山!”文成扯着嗓子吼着,撺掇豁了的门牙一起抗议,眼睛却盯着从沉睡中刚刚苏醒的白云山。
“上山上山,你这个样子咋上山!”文华即将喷涌而出的烦躁不停地顶撞他的喉咙口,他不得不用力咬紧牙关,可嫌恶还是从他的眼睛里跑出来。
一阵沉闷的落地声,文华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转过头来,漠然地看着故意挣脱轮椅、跌落在地的文成,他记不清这是文成为了反抗所耍地多少次把戏了,从自己当初的大惊失色到现在的见怪不怪不过才一个多月,但他的确受够了这俗不可耐的表演。
“行,你非要上山是吧,明早咱就去。”文华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赌气似的将文成从地上一把拽起来,重又塞回到轮椅上。
“当真吗,刘文华?”文成抬头望着他,眼里蓄满的渴望几乎就要溢出眶底。
“嗯。”文华不敢望向他的眼睛,他像落败的士兵仓惶逃离了,但他能感觉到后脑勺被一双眼睛烤得炙热。
黑夜扒开笼罩着它的薄纱,露出褪成蓝黑色的黎明,月亮还倚在半空迟迟不愿醒来,任谁都不忍打扰他的美梦。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文华推着文成穿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远山的巨影奋力挣脱朦胧,在大地上渐渐清晰,庄严而神圣。
这将是他们俩第一次上山,如果那次不算的话,那次当然不能算。
尽管他们家就住在山脚下,可俩人还是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赶到入口处。一路上他们表现出多年来难得的默契,谁都无心打破沉默去触碰昔日的伤痛。文华推着文成,像多年前他们时常牵着手去上同一所小学。
太阳被争吵不休的声音惊醒,天亮起来了。
“来爬个山,你还背这么多东西!这包里都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文华抓起背包,掂量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带上吧,哥!”文成露出文华几乎不曾见过的软弱,他简直是在卑微地乞求着。
文华妥协了,他将文成扛在背上,又用绳子将俩人固定在一起,愤愤地抓起背包用力地踩在了第一层台阶上。
尽管文华身体健壮,可还没爬到半山腰他的背就热得沸腾了,他身后的文成像团烈火在他的背上烧灼。
一阵凉风顺着文华的胸口钻进去,他闭上眼睛享受这怡人的凉意在他身上游荡,但他的双脚如灌了铅似的寸步难行。
“哥,咱停下歇会吧。”文成的声音几次都被山给吞没了。
文华深知支撑着他继续爬行的绝非蛮力和一时的赌气,而是由于他长久以来心里隐藏的某些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极力阻止那几个字出现在脑子里,然而为时已晚,一种很深的愧疚与负罪感早已充斥着他呼出的每一寸空气。
太阳悄悄地悬在头顶,炙烤着暴露在阳光下的万物,尽管文成饥渴难耐,但第一次登顶的兴奋足以令他暂时忘却所有的疲倦不堪,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感觉像是草纸划过他的喉咙,一阵火辣滚烫。他坐在石堆里从背包摸出一瓶水递给文华。
“哥,喝点水吧。”文华接过水,拧开瓶盖,仰起头就往嘴里灌,随着喉结有节奏地上下跳动,一阵咕咚咕咚声,一瓶水就下了肚。
文成干巴巴地盯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扭头望向蓝天,一群鸟在天空盘旋,在云海里自由穿梭,身体像雪花一样轻盈,他看了看自己残缺的下半身,炽热的心蓦然冷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登山,没想到山顶这么美。”文成充满感激地抬头望着文华,但逆着光他读不出此刻文华脸上的表情。
“嗯,是很美。如果当年不是我……”文华的声音被一阵风吹入了云海。
“哥,我想看看山下的风景,你扶我过去吧。”
文华将他抱起来,轻轻地放在靠近悬崖的一块石头上。
“再往边上挪一点。”
“不行,那太危险了。”
“我都不怕,你怕啥,再说了你不是在这嘛。”
文华帮他把身体又往前挪了挪,文成坐在悬崖边上,一脸兴奋地望着山下。
“哥,你看,我们家在那!”文成激动地指着一个纸盒般大小的东西。
“大惊小怪的。”
“哥,你去帮我把包里的笔拿过来,我要在这里写下我的名字。”
“喔。”文华一脸疑惑地转身走向背包。
当他即将在背包前蹲下的那一刻,他忽然预感到一种阴谋正在袭来。
他迅速扭过头,与文成的目光撞个满怀,他从中读到了一种解脱,一种释然,可还没等他来得及站起身,就看到文成将整个身体歪向一侧,一个转身跌入了万丈深渊,这次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只剩下那块被坐过的石头在文华的世界里模糊不清。
“哥,你去上大学吧,也带着我那份。”文成双手捧着录取通知书故作轻松地对文华说。
文华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不必再为离开这个家而绞尽脑汁地找借口了,如今他身上有了使命,他同时承载着弟弟的理想。他大可不必暴露自己真实的目的,那个他深藏于心的秘密——逃离,逃离与文成有关的这所有的一切,这样他便不必时刻承受内心的谴责。
文华上大学走的那天,文成送他走了很远的路,文华刚踏上去往县里的大巴车,便如释重负,仿佛他背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走了太久,如今他步履轻盈,恍惚在一夜之间长出了翅膀。一个急转弯,坐在轮椅上的身影从大巴车的后视镜里消失了,尽管文华不愿意承认,可属于他的明天就开始在大巴车的终点站。
文成望着文华消失的方向,下巴上挂满了悲伤,这悲伤里有对文华的嫉恨,但更多的是对他的羡慕以及不舍。有一件事他们都心知肚明,文华将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
“哥,给我看看你的红领巾呗。”
“怎么?你想要?”文华神气十足地问他。
“我就是没见过,想看看。”文成装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偷偷看他,唯恐自己的心事被看穿。
中午,趁文华睡着的时候,文成拿起抽屉里的红领巾站在镜子前笨拙地往脖子上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系好了,他紧张而兴奋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带有名字的红领巾像块勋章一样绽放在他胸前,他咧开嘴笑出了声。
文华从小学习成绩都很优异,学校期中考试时他得了一条红领巾,这是文成望尘莫及的,他每次考试都是垫底的那个。
“给,这个归你了。”晚饭后,文华将红领巾一把塞到文成手里。
文成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文华,他觉得那一刻他像革命领袖一样高大。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你说!”
“这周末你得陪我一起爬山,爬到山顶。”文华的目光坚定而有力。
“行!”文成紧紧攥了一下手里的红领巾爽快地达成共识。
次日的太阳睡过了头,天空像被一层不透明的塑料膜遮住了,到处一片朦胧。
“文成,今天妈不在家,走,去上山。”
“之前去几次走了半天也没走到山脚下,要不等妈回来跟她说一声,那么远呢。”文成小声嘀咕着。
“那你把红领巾还我!”
“好了好了,去就去!”
“看,前面不远处就是山脚了,那里是入口。”文华扯着文成的袖子欢呼雀跃。
文成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是头一次他离山那么近,仿佛山上的岩石都触手可及。
他们都被眼前的大山深深着迷,而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辆汽车正朝他们疾驰而来,文成的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一把将怔住的文华推倒在地,而文成却被随之而来的汽车带离了地面。
文华从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中回过神来,他眼神涣散地望向躺在路边一动不动的身体,文华脚步趔趄地挪到那躺着的身体旁边,他望向那张脸,扭曲排列的五官怵目惊心,空洞的嘴半张着,不知缺失了几颗门牙。死亡,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这两个字。他抱起丧失了意识的文成,在山脚下失控地呼救。他的声音有力地撞击着身后的山脉,最终却归于沉寂。
文成醒过来了,但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他绝食,自暴自弃,性情大变,仿佛所有人联合起来夺去了他的双腿,但只有文华心知肚明,文成是在怪他,怪为何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他,怪明明是双胞胎,命运却为何给了两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文华的心从此不再轻盈,他在文成面前变得格外小心翼翼,他明白他将终身都背负这沉重的巨石生活。
足球是俩人学生时代共同的爱好,他们两人曾在同一个足球小队,也曾默契十足。那年,他们所在的队伍要参加县里的足球比赛,小队以第一名的成绩取得了冠军,奖品是双足球鞋,他们两个视若珍宝。
然而自从文成出事后,足球的事情谁都闭口不谈,他曾亲眼看着文成将那双球鞋像扔垃圾一样丢弃。文华咬着嘴唇看着躺在地上的球鞋,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在文成面前,他既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去捡回这奖品,当初,他的足球还是文成教的。
往日的回忆在文华的脑海中一幕幕重演,曾经,上山是他的执念,但为他幼稚的执念买单的却是文成,并为此葬送了他的下半生。如今,上山是文成的执念,可他的执念却是为了让彼此得到解脱,文成用自己的执念试图将他从愧疚、罪恶中拯救出来,可他又能做什么呢,带着他一直以来的心愿活下去吗?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
文华提着背包踉跄着走到文成刚刚坐过的石头旁,石头下压着张未曾寄出的信,泛黄的纸张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哥,我走了。不幸选择了我,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想再折磨你了,也放过我自己。哥,你别哭,来世你还做我哥。
信纸带着些蓄谋已久的褶皱,不知在手里被攥了多久,文华用力抚平手中的信纸,一屁股跌坐在背包旁,他看到背包张着嘴,一条洗得泛白的红领巾冒出头,他不用看也知道红领巾上写着的是谁的名字,他轻轻地抽出红领巾,一双干干净净却泛黄的白球鞋安安静静地躺在包里,两只鞋之间站着一张照片,照片里两个少年笑得阳光明媚,正如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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