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往昔
我又做梦了。
青翼说我整天都昏睡在自己的梦中,活像个死人。我抚摸它身上墨色的羽毛,轻声道:“青翼,你忘了,我本就是个死人。”
我不过是游走在尘世间的一缕幽魂,不属于天,不属于地。
①醉梦楼
这一日的京都实在是热闹,原本生意惨淡的醉梦楼重装开业,听闻楼中女子个个以轻纱遮面,仅仅露出的眉眼就足够摄人心魄,京都盛传醉梦楼里的女子个个美若天仙。烟花锣鼓响了足足三日之久,仅开一扇窗光,直至第三日夜里,灯火明亮之时,方才待客献艺。
这烟尘之地,苏青是从来不曾沾染的,以至于君子易邀约之时,他不做所想,便一口回绝。前线日日传来战况,虽是战胜,但苏家军却是伤亡惨重,他日日愁苦,只盼早日办到父亲所托之事,待他日上了战场,定要用敌军的血,祭奠苏家战死的亡魂。
待君子易走后,暗冥道:“公子。”
苏青坐在书台上,展开书卷问道:“可有找到所寻之物?”
“不曾,不过听闻醉梦楼中,有女子抚琴”,苏青听闻,合上书卷,眼色一沉,只道一字“好。”
尘世浮华,日日醉梦。虽是这烟柳之名,但楼中却是一股书香安和之气,苏青走入,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青衣白裙,抬眼,竟不想是她。
前日在断梦崖上,从脱缰的战马上救下苏青妹妹的女子。虽然那日她未曾留下只言片语,但那眉间花印,必然不会有错。
苏青还未开口言谢,她便开口道:“今日楼中开业,还请公子就坐,清音雅乐之曲,虽不比红尘,也盼公子喜欢罢。”清秀的嗓音似晨起的水露,扬起嘴角的样子却也似还未满阁龄的女子。这样一个女子,竟是这烟柳之地的老板。
他有瞬间的失神,但不过片刻,便回应道:“大恩不言谢,若今后姑娘有难处,便可直接来苏府寻我。”
他以为她是被迫。
幻梦挑眉一笑,眼中满是桃花之意。“先听曲吧”,说罢便要走,苏青伸手将幻梦拦住,“今日在下有一事,还望姑娘能解答。”幻梦摇头,“我这里,并没有公子想要的东西。”
“公子若不听曲子,便请回罢。”
当日在山崖上救下苏乐的时候,幻梦便知苏乐即使不是王侯将相之女,也必定会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后来托楼中之人打听,果真如此。
整个京都都知晓,苏家公子半月前花重金悬赏寻物,寻找之物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把古琴,名曰‘弄梅’。但悬赏半月,赏金越发加高,却还是没有一点儿消息。
于是今日,从来不沾染烟柳之气的苏家大公子,竟然会在醉梦楼,听曲观舞,待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便有消息传出,醉梦楼中的女子,不仅貌美,且琴棋书画样样都是京都最好的,一时间名声大振,客人不断。
幻梦在房中梳妆,听到丫鬟说的这个消息,心里暗喜。那日苏青来之时,她特意在中庭院内抚琴,让小厮引入,她知他心系悬赏之物,必定会对琴艺精湛之人感兴趣。
而她的琴弦,只为他动。
②苏府
苏府内。
幻梦之前只是听闻苏家是京城第二大户人家,苏老爷是护国大将军,苏家世代行军打仗,战功赫赫。但真正看到了苏家的庭院宅子,才明白什么叫财大气粗。
走到西厢,丫鬟带着她停下来,打开西厢苑的门对她说:“幻梦小姐,这里就是公子吩咐奴婢安排给你的房间了。”幻梦应声答好,便说自己有些乏了,让丫鬟先下去。待丫鬟退下,幻梦便细细打量着自己的住处,虽是简单的装饰,可女子需要的帘帐、铜镜、胭脂水粉都是不缺的,砚台旁还摆放了新鲜的荷花,倒是布置精细,是用了心的。
正当幻梦打量完毕准备休息之际,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幻梦打开门,是苏青。苏青走进来询问幻梦对房间是否还满意,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赶明日再给她指派个能干的丫鬟伺候着。
幻梦摆摆手,猫着身子打了个哈欠,便对苏青道:“我是自由散漫之人,也不用丫鬟伺候,况且我也只是过来暂住几天,图个新鲜罢了,说不定不好玩过几日便走了,你又何苦张罗。”苏青轻笑,慢饮着杯子里的茶水,知她许是乏了,留下话说晚宴会差人来喊,便起身走了。
在醉梦楼时,苏青问幻梦一个小姑娘家在这烟尘之地谋生计可是有何难处,幻梦笑笑,摘下面纱时惊呆苏青身旁的小厮,也不管小厮的呆愣,一脸玩味地对苏青说:“出门在外,自然是要有钱银在身,要说这难处嘛……这楼中日日笙歌,甚是吵闹,我倒是想在你府上住几日,躲躲清净,不知苏公子可方便?”
苏青拿着折扇摇头轻笑,笑中满是深意,却又不乏欢喜之味,片刻便道:“你若不嫌弃我府上寒碜,住多久都没有关系。”
待到晚宴之时,来喊的不是丫鬟,而是苏青。苏青带着幻梦一路到了大厅,路上幻梦倒也还安静,到了饭桌上坐定,一行人齐刷刷地看向幻梦,幻梦也打量着他们,一时之间气氛略显尴尬。
倒是一位打扮得十分大气的女眷打趣道:“想必这位便是我家青儿带回来的那个幻梦姑娘吧?今天听丫鬟们提及,想去瞧青儿却不让,好生怜惜呢!”一席话说得桌上的人掩袖而笑,幻梦尴尬至极,不知怎么回应。便只是闷声吃饭。
她一向洒脱,却不知也有今日羞涩之时,苏青抿唇轻笑,看着桌上的菜肴,不过是以往的菜式,却觉得越发爽口起来。
一餐饭吃下来,幻梦竟没有吃饱,偷偷摸索着跑去厨房偷包子吃,却不想被家丁看到,抓个正着。
灯火升起,家丁的一句“来人啊,有贼。”让幻梦见识到苏府的戒备是有多严格,大批的侍卫带着火把围在厨房周围,幻梦被绳子绑着带出厨房,便看见冷着脸的苏青,苏青看到贼人是幻梦,便大怒:“放肆。”
吓得幻梦一个哆嗦,一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便从幻梦手中滚到苏青脚边,苏青旁边的小厮怒道:“谁让你们把幻梦姑娘绑了,她是公子的客人,还不快松绑。”侍卫见苏青铁青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便知绑错了人,赶忙替幻梦松绑,领罚去了。
被松了绑的幻梦看着地上沾了灰的包子,好不可惜,一叹气,再叹气,方才道:“唉,想不到苏府这么严苛,偷个包子都要被五花大绑,看来还是我的醉梦楼逍遥。”苏青苦笑,明明是她理亏,一席话说得好像是他的不是似的。只好赔礼道:“你不过是可惜这个掉在地上的包子罢了,又何苦说话挤兑我,明日陪你十个便是。”
幻梦被苏青拆穿,红着脸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我这个小户人家的人呢,还是安安静静的回去睡觉才好。”说完就往西厢苑走去,苏青不答,跟在后面送她回去。
第二天一大早,幻梦刚梳洗完毕门就被推开了,苏青的妹妹,也就是苏乐,手上拿着一个托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放在桌子上,幻梦惊讶地问苏乐:“这……这是什么?”苏乐说:“是早饭啊!哎呀,幻梦姐,我特地给你送过来的,我哥不是说你昨天为了偷包子被绑了嘛,我怕你饿着,喏,这是鸡肉,一整只哦,还有馒头,十个…”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幻梦恨恨地想,好你个苏青。幻梦一口一口地啃着馒头,把馒头都看成是苏青的脸,恨不得把他咬死方才解气。
③君子易
八月十五中秋之日,是长安大街最热闹的时候,贪玩的苏乐自然是沉不住气的,早早便拉着幻梦换上便装偷偷出门逛庙会去了。接到消息的苏青叫来青翼,吩咐道:“在暗卫里面派两个人暗中保护好小姐和幻梦姑娘,切记一定要把人给我安全带回府上,不可有任何闪失。”暗冥沉眸着回应:“是”。
繁华的大街上,挂着各种各样的花灯,好不热闹。每年的中秋日都会有一个比赛,且每年比赛的题目都不同,题目不同奖品也就不同,奈何今年的比试是琴艺,奖品自然也是一把好琴。幻梦倒不觉得有什么,任它再好的琴,都比不过她的那把‘浮梦’,她也自然是提不起兴趣的。
倒是苏乐,非得拉着她来凑热闹,幻梦看着拥挤的人群,虽说热闹,倒也让人觉得头疼得很。
住持在台上宣布:“今日比赛,不比琴艺,弹奏之人只须引来百鸟即可,胜者便可得到这一把失传许久的‘弄梅’。”说完掀开盖在琴上的红布,只见一抹红光闪过,那琴上雕刻着的三枝梅花栩栩如生,让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台上的那把‘弄梅’,正是苏府悬赏已久的物品,想不到竟会出现在京都庙会上。
弹奏容易,但要以琴声引来百鸟,还是用一把普通的琴,却是万万做不到的。已有许多人上台一试,都是高山流水之音,打动得了台下的人,却打动不了那傲耳的百灵鸟。比赛进到半许,住持摇头叹气,对台下的人说:“可还有人愿意上台一试?”半响没有人回答。突然幻梦旁边的苏乐抬手大喊:“有,有有有!”惊呆幻梦。
幻梦与苏乐相处已有十日之久,知她会抚琴,但她自幼贪玩,不过是个半吊子,正是疑惑之际,住持看向苏乐,眼前一亮,便问道:“可是姑娘愿意上来一试?”苏乐看向幻梦,笑道:“自然,不是我。”住持抚须笑道:“哦,既然是姑娘报的名,倘若不是姑娘,那必定是姑娘身旁这位戴着面纱的女子了。”苏乐点头,夸赞住持聪慧。幻梦苦笑,刚才还正疑惑呢,原来是让自己当被宰的猪羊啊,不由一阵感叹,交友不慎。
苏乐夸下了海口,自己不上台不好,本是只想上台随意抚一曲交差罢了,且不想正要上台之际,苏乐在幻梦耳旁告诉幻梦,那把‘弄梅’是苏青一直在寻之琴。苏青要的,那就必定是要赢的了。
指动,琴声起。‘青之至青水至浅,山中林木木林园,我待如归归入家,何时大雁飞向南,若是大雁归南去,你又何处入家难’这首‘归雁’是首哀怨之曲,是为故人而作,幻梦平时是极少弹唱的。今日不过弹唱半首,便有百鸟落满周身,引来台下一致叫好,幻梦看着落在她肩头的墨色百灵,眼眸含笑。
一首曲毕,百鸟散去,唯独那只墨色百灵,迟迟未回。幻梦也不管不顾,拿了那把‘弄梅’,便和苏乐动身回府。
和苏乐不过走了十几步,在苏乐的赞赏之言还未说完之时,面前突然出现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伸手挡住她们的去路。来人正是丞相之子君子易,苏乐自然是认得的,不等苏乐发话,君子易便双手抱拳说道:“姑娘请留步,在下君子易,今天之行多有冒犯。”
幻梦皱眉,思考片刻忽而打趣道:“我与公子并不相识,不知这匪徒之举,是中意了我这人,还是中意了我这琴。”君子易愣住,他是从未见过有姑娘家说话是如此露骨的,一时竟语塞,失笑道:“姑娘见笑了,在下中意的,自然是姑娘手中的‘弄梅’。”一听君子易要幻梦手中的琴,苏乐便急忙道:“君子易,这琴,你想都不要想。”
幻梦用手势打断苏乐,看着手中的‘弄梅’,用懒散的声音说道:“你若想要我手中的这把琴,那便抚琴一曲罢,倘若你的琴声胜我,我便把琴给你。”
君子易沉思片刻道:“在下才疏学浅,自问是没这样的本事,但倘若姑娘愿割爱把琴让给在下,只要是在下能办到的,必定会尽全力满足姑娘的要求。”不过一把琴罢了,如若不是苏青在寻,幻梦必定是不要的,又何苦跟一个陌生人死死纠缠。想着便道:“多谢公子好意,不必。”说完便作势要走,见君子易并没有阻拦之意,便与苏乐提琴回府了。
回到苏府,幻梦并没有把琴给苏青,而是提着琴到西厢苑,点着红蜡便就寝到天明。
书房内。
苏青听着暗卫的探报,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苏青是极其不爱笑之人,不喜不怒,让人猜不着半分。唯独暗冥,从小便跟着他,是最懂他之人。
此时的苏青抚摸着浮扇,听完后一言不发,暗冥挥手让暗卫退下,对苏青道:“公子,幻梦姑娘能以琴声引百鸟,实属不凡,会不会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要不要…?”
突然一阵掌力飞向窗外,天空中飘现一根墨色羽毛,苏青拾起羽毛捏在掌心,对暗冥道:“此事我自有定夺。”
④晓梦
幻梦已有半月之久没有回醉梦楼,次日一大早便留下书信与那把古琴,离开了苏府。
醉梦楼虽说是新开,却因歌舞特别,生意自然是极好的。幻梦回到醉梦楼,教舞姑姑大喜,吩咐着厨房备好酒菜,叫上各房丫头,要停业好生歇息庆贺一番。
各房丫头都是苦命人,幻梦花钱将她们买了回来,又请教舞姑姑教习她们歌舞,还保住她们清白之身,她们自然是感恩戴德的。
正当大家把酒言欢之际,小二来报有人拜访,点名要见老板娘。幻梦拿着手中的酒杯,一口喝尽里面的酒,喝完便道:“不见不见,没看我正和各房姐妹喝酒谈天着,任谁来我都不见。” 丝毫没有老板娘的架势,活生生像一个孩子,众丫头哄笑。小二只答是,便着急退下回话。
酒喝到半夜才尽兴。幻梦是醉梦楼酒量最好的一个,看着大家醉倒在地上互诉惆怅,眼里闪过心疼,便招呼丫鬟把各自的主子都扶回房去,看着这夜色尽黑,群星环绕,心想自己已是睡不着了,便拿来了‘浮梦’,飞上屋顶准备趁着夜色抚琴一曲,也好不辜负了这一夜星光。
正在窗外偷窥的君子易着实吓了一跳,中秋之日她大胆露骨的言谈让他觉得匪夷所思,命人打探又发现她是醉仙楼的幕后老板,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六岁的女孩居然还会武功,她着实让他充满了好奇。
幻梦就着夜色站在屋顶上,坐在房内的君子易却迟迟听不见琴声,正是疑惑之际,房顶之上的幻梦开口道:“既是来访,又何必干这偷鸡摸狗之事,让人好生笑话。”君子易不语,幻梦又道:“公子是要在小女子屋内度过今宵吗?”君子易无奈,只好就着幻梦飞过的地方飞上房顶。
待君子易站定,幻梦便就着衣裙坐下,动指开始抚琴。她抚的还是那首入梦曲,这是她最常抚的曲子。入梦入梦,却不知是他人入了梦还是入了他人的梦。
八月已无春风,最后一根琴弦弹动,一曲终毕,君子易却迟迟没有醒过来。他望着夜色中的幻梦,惊讶于幻梦的琴艺,更欣赏幻梦的胆识,不等君子易告别,幻梦便开口道:“公子想看的看了,想听的也听了,这便离去罢。”说完便准备回屋。
君子易伸手拦住幻梦的去路,变戏法似的指尖冒出一朵芍药花,别在了幻梦的耳畔上,眯着眼睛轻叹道:“真美!”
幻梦回到屋内,取下耳畔上的芍药,展开花芯内的纸张,点亮红烛,上面写着‘夜路莫归己,花亦盼物归’。
时日已不多,尽快带物回。
幻梦烧掉纸张,灭了烛火,就着夜色,缓缓睡去。
待到幻梦房中红烛已熄,君子易方才离去。
⑤入梦
幻梦已有好几日没有去苏府,苏乐越发地无聊,便借着去佛寺祈福的由头拉着苏青出府找幻梦。
正是醉梦楼月底盘算之际,苏青虽是将门之后,却是个还没有一官半职的闲人,苏家大小姐更是个大闲人。这不,苏乐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吵着要幻梦陪她出去玩,正在算账的幻梦忙的是焦头烂额,一边拨算盘一边扶头道:“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你们这些闲人活得真是没天理啊没天理。”
苏青对于幻梦的这些个言辞早已习以为常,笑而不语,倒是苏乐听了,用手抬着下颚思考到:“幻梦姐说的极是。”幻梦听完一脸防备地看着她,果然还有下文。苏乐接着说道:“要不幻梦姐就把我收在这醉梦楼罢,也好让我能当一当忙人。”幻梦翻翻白眼,心想你这个大小姐我可用不起,一不小心还会让我赔本。
见幻梦低头不应,苏乐眨眨眼,思索着说道:“要不幻梦姐姐跟我去府内居住吧?”
“住可以,但是以什么身份?”幻梦盘算着算盘珠子,半开玩笑地打趣道。
“以将军府少夫人的身份。”甚少说话的苏青突然开口,并且还是这般不着边际的玩笑话,幻梦一愣,手中的算盘珠子停住不动。苏青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紧缩地看着半呆住的幻梦,轻笑道:“可好?”
幻梦知苏青并不是狂妄轻薄之辈,再想想苏府内的繁华衣锦,这不正是自己开醉梦楼的初衷,躺着就有钱入账,于是指尖一动,轻笑道:“我要明媒正娶。”
“好。”
“有我在一天,你便一天不能纳妾。”
“好。”
“那我也有一事。”
“什么?”幻梦不解地问。他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
“以后,不准再见君子易。”幻梦失笑,他在吃醋。
她与他仅有一桌之隔,她歪着头细细打量他,原来平日里都是一本正经的苏家大公子,吃起醋来,竟是这般模样。
次日,少将军苏青要迎娶醉梦楼老板的消息,轰动整个京都。
婚礼定在八月中秋,月圆之夜。用幻梦的话来说,便是花好月圆人成双,苏青妇唱夫随,大婚之期,婚服样式,脸上胭脂,都依她。
他是喜欢她的,当日她在林中抚琴的模样,她救下苏乐把苏乐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的模样,还有中秋她那日抚琴高歌惊住了在场的所有聆听者,亦不知,在黑暗处的某一个地方,有一双眼睛,望着她,诚恳且明亮。
于是在城郊的河畔,他与她赛马之时,他中途耍赖,待与她并肩之时,飞身之上与她同骑一匹马,她来不及出声训斥,他便挥动缰绳,马儿疯一般急速往前冲去,吹过她耳旁的不止风声,还有水滴遗落地悲叹声,她突然闭上眼,想沉沉地睡去。
待到傍晚回府之时,苏青突然抱住幻梦,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没有甜言蜜语,也没有思念之情,他在耳边,很重,很重地说:“大婚推迟几日,可好?”
其实他想说的是,婚期取消,可好。可话还没有到嘴边,便被狠狠地咽了下去。
娶她,一直是他的心之所向呀。
幻梦气极,伸手推开他,用手指着他的胸口说:“你是不是这里变心了?你不想娶我了?”虽然是质问的言语,但口中满满地,皆是撒娇的口吻。
苏青失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然后把她按在自己心尖上的位置,坚定地说道:“我这一生,必定只娶你一人。”
⑥破梦
婚期如期举行,幻梦端坐在自己的闺阁中,吉时未到,身旁的近身嬷嬷与丫鬟却是急得直跺脚,巴不得下一刻便是幻梦出门之时,整个醉梦楼,只有幻梦安坐如初。
只一阵花香传来,幻梦伸手揭了头上的红纱,打发了屋内的所有人,打开屋内的机关,往醉梦楼最顶端的阁楼中去。有一人穿着朱红色的锦袍,背对着幻梦站在窗台前,此人正是她的同门师兄,她的青梅竹马,当今宰相之子,君子易。
她看着一身朱红色锦袍的君子易,眼角的妆被水珠弄花了几许,她很想像年少时一般,躲进他的怀里,把头停靠在胸口的位置,感受能让她踏实的心跳,可不知为何,如今的她,却是胆怯了。
拥抱来得极其突然,他抱住她,用手轻拍她的背,安慰说道:“梦儿,不怕,待我们拿了东西,便离开这里,可好?”
她猛然抬头,一瞬间所有的悲痛完全散开,她看着面露无奈的君子易,心里阵阵发疼,她的师哥从小便是人中龙凤,何以至此,便安慰道:“师哥放心,今日大婚,即使他不来,我也会去。”君家养育之恩,无论如何,就算是牺牲她自己的幸福,也要报。
他若不来娶我,我便是自己嫁,也要嫁上门去。
君子易不语。她从小乖巧听话,遇事也只会对他生气撒娇,如今,却是不一样了,不等君子易开口,幻梦便转身出门,留下一室寂静。
嬷嬷在房中急得直摇头,醉梦楼中所有人都在焦急地寻找着大婚之日突然不见的新娘子。幻梦推开房门,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可等急了?”,他语气宠溺,似盛夏花语。
她回抱他,不急,刚刚好。
喜宴之中,苏青在各桌轮流敬酒,势必要喝个不醉不归,新房之中,幻梦把喜服换给了她从醉梦楼中带来的丫鬟身上,当初买下便是看中了这丫鬟的声音与身形,与自己都极为相似。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果不其然,偷龙转凤就连苏青都没有发现。尽管是办喜宴,苏府的戒备是松散了不少,但还是时不时有丫鬟过来询问少夫人可好,丫鬟帮忙着回应,也是看不出破绽。
苏府后厨后方,假山内,幻梦一袭黑衣在着急地查探着,之前在苏府居住的时候,她便发现了苏府后厨后方这一处小花园内有玄机,不出差错的话,机制图便是藏匿于此,而她千方百计地接近苏家兄妹,嫁过来,便是为了这机制图。
如今朝堂动荡不安,皇帝年迈,宰相府支持的七皇子野心勃勃,听说得机制图者便是得了最了不起的机关术法行军打仗之术,多方打听,方知这机制图藏在苏家,而苏家一向与世无争,效命于坐稳皇位之人,这图,自是不会交出的。
便只有她来。
次日,苏府大乱,对外只说重要物件丢失,府内小厮丫鬟均不能出门,都要经过仔细盘问,一时间人心惶惶。
第五日,幻梦在房内百无聊赖地吃着点心,她本就是个喜爱自由的人,嫁过来便知这府内规矩诸多,现在就连门都出不了,活像个被囚禁笼子里的金丝雀,便去鼓捣了苏老爷子最宠爱的小女儿苏乐,在苏乐对苏老爷的一番撒娇卖萌中,时至傍晚两人才结伴出了门,一群武功高强的小厮跟在后面。
苏府丢失重物,就连这京都的夜都比过往安静了许多,她们没有上街道游玩,幻梦说想念醉梦楼的酒菜,一行人便是在醉梦楼吃足了酒肉,方才回去。
初冬的夜有些许微凉,幻梦在庭院里抚琴,寥寥几段不完整的音序表明了弹琴人的心意,她在等他。自从苏府东西丢失后,苏青归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候深夜幻梦在庭院椅子上睡着,他才轻轻抱住她瘦小的身躯,折回属于他们的屋子。
她不问,他便也不说,直至有一日,他归来得比平日早,但是眉头却比前些日子更紧锁了一些,独自饮了好几杯佳酿,酒后平日里只字不提的丢失物品,也便告知一二。
他说丢失的是苏家世代镇守之物,名曰机制图,传说得机制图者得群雄助力,如今朝堂动荡,几拨势力明争暗斗,都想拿到机制图窥探图中的奥秘,不过…
说到这里苏青停了一下,嘴角泛起一抹猜不透的笑意,拿起酒杯一口而干,便不再说话。
幻梦虽不知其中的厉害深浅,但苏府这几日的举动,事关重大自然也是知晓的,她不敢答话,静静地陪着苏青饮酒。红烛摇晃,有风吹来,幻梦被风刮过的脸竟还是越发觉得滚烫,想着苏青衣着单薄,便起身去关了窗户,待回来时苏青已然在桌上睡去,嘴角仍旧在动,好似在说着什么。
她走近苏青身旁,双手怀抱着他宽厚的肩膀,双耳贴着苏青泛红的耳朵,轻轻地蹭着,感受着苏青越发温热的体温,听着他的酒后真言,这是他在她面前第一次酒醉。
突然,幻梦愣住。手不住地抖着,左手手臂上的伤口越发地生疼,咬住嘴唇的牙越发地用力,直至咬出血印。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⑦残梦
断梦崖上,幻梦与君子易在寻找着千机洞的入口,那日苏青酒醉,便把破解机制图的盒子需要进入千机洞,找到藏在洞内一座佛像中的钥匙这个秘密告知与她。
酒楼吃酒那日她拿了机制图的铁盒交于君子易,便日日收信不断,信中君子易一直强调,无论如何也要探出开启机制盒的方法,她便在酒中下了失魂散,这才打探出开启机制盒的办法。
只是两人在断梦崖上找寻许久,崖上树木丛生,却并未见何处有山洞,正是疑惑之时,君子易开口道:“梦儿,莫不是你得到的消息有假?”
幻梦皱眉,心里虽有疑惑,但还是摇摇头道:“应该不会。”酒后之言有假,但失魂散却不会有假,那日她亲手所放,也是亲眼看见苏青把酒喝下去,房中除了他们两个人,并未见有旁人。
两眼双目对望,随即点头,起身向崖边飞去。崖上并无异样,那这奥妙之处,便是在崖下了。
果不其然,崖上与一般山崖无异,崖下却是别有洞天。崖下有一山谷,百花齐开,幻梦与君子易不敢多做停留,快速往山洞内走去,找到钥匙放在盒上的一刹那,幻梦只觉得身体像是被击打了一般,疼痛异常,君子易见到幻梦的异常,小心询问道:“梦儿,没事吧?”
幻梦摇摇头,“没事,师兄我们快点走吧。”说完便和君子易出了山洞。她总觉得,洞内的气息,特别的熟悉,好似很久之前,来过一般。
两人刚出洞口,幻梦便在谷中,见到了最害怕见到的人。此时苏青站在洞口不远处,身后满是弓箭手和暗卫,满脸心疼地看着他的幻梦,与幻梦身旁的君子易,他抬起手,伸向幻梦,轻声道:“梦儿,过来。”语气阴沉。
幻梦不动,苏青伸出的手毅然停在半空中,“梦儿,我是否从未告诉你,我心悦你。”他满脸愁苦,发出的声音竟有些许哽咽之声。
幻梦轻咬嘴唇,握住机制盒的手指越发收紧,最终扭头对身旁的君子易说:“师兄,对不起!”君子易大惊,她便起身,飞到了苏青身旁。
那日让幻梦吃惊的,不止是打开机制图的秘密,最让幻梦吃惊的,是苏青告诉她,如果苏家丢失机制图,那么整个苏府,便都会成为亡魂。所以师兄,机制图我不能给你,你什么都算计好了,但是你却没有算到,我会心系旁人。就连我自己,都没有算到,所以,对不起。我不能让苏家的所有人,因为我去陪葬。
她曾经动摇过,也难以抉择,但是在走出山洞时见到苏青的第一眼,她的心,便定了。
尽管从一开始的相遇就是一场谋划,但是爱意,却是谋划之外的,他真心待她,她亦想如此,什么师门之命,什么君家使命,于她而言,都不如眼前这个男子的一颦一笑。
手突然被握紧,然后一股力道把她的整个身躯都拥入怀里,她想张口说话,想张口解释,还未说话却被手中的温暖打败,苏青抱着她,用自己长满茧子的手,握住她的手,她闭上涌出水珠的双眼,静静地享受着来自于眼前这个男人的温暖,渐渐沉沦。
突然一股刺痛传来,幻梦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个叫着苏青的男人,他的美丽轮廓,还有他手中的那一柄短剑。
君子易的惊呼声越发地在耳中变小,她缓缓地倒在地上,身体被抱住,血液从手掌流出,流入铁盒,开出了花。
原来机制盒内并未是什么机关之术,也无行军打仗之术,躺在盒子里的,不过是一朵干枯的芍药花,世人竟愚钝至此,费劲心思所求,却是如此无用之物。
幻梦躺在血泊中,双眼看着掌中不断吸食自己血液的芍药花,原本干枯的花瓣渐渐变得饱满,变成血红色,眼前苏青面露悲伤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她想问为何,却言语不得,只能闭上眼,静静地等待着体内的血液慢慢地流失,像盛开后又凋谢的花朵,被猎人射杀后的猛兽,不反抗也不挣扎。
原来这一切相遇,不过是场计中计罢了,他顺着她布的局一路行走,然后织网,把她网在了这情爱之中,无法逃脱。
原来,他想找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古琴,而是那苏家书卷上记载的,能以琴声引来青鸟的女子,只有她的血,才能打开这铁盒,才能取出这盒中之物,重振苏家军往日的雄风。
突然一道散光突现,君子易幻化成一只青鸟,墨色的羽毛飘散在空中,落在她的眉间之上,幻梦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
前尘往事,全部涌现如云烟。
错了,一切都错了。
她本是断梦崖下百花谷中一株成了精的芍药妖,千百年前救下了苏家之祖,却不想她动了凡心,甘愿随他出谷,他却利用她的血能令人起死回生之术,把苏家军塑造成了百战不败的精兵。
她死后,与她相伴万年的百灵鸟用自己的千年道行,保住了她的魂形不散,她本是妖,上不得天堂,转不了人世,只能在人世间与阴间游荡。
那日她经过忘川,孟婆问她,是否有心愿未了。她喝下忘川河内的水,用自己仅存的魂魄,强行转世。
那日她说,她想再见他一世。
手指放开,手中的芍药花散落在草地上,她努力抬手,想再抚摸一下百灵鸟墨色的羽毛,却是怎么了使不上力气,耳旁的风声与悲泣声,与她一起,消失在了谷中,这一切终于,圆满了。
⑧回梦
百花谷隐于悬崖脚下,白雾环绕的崖顶使百花谷一直不被世人所知,千年来谷中会说话的除了我,便只有青翼了。
彼时我已幻化成人,而青翼道行未满,依旧是只墨色的百灵鸟。我时常在桃花树下弹奏,青翼随曲子吟唱,彼此相伴,倒也不觉寂寞。
我以为我会一直一直与青翼待在百花谷,直到天崩,直到地裂,直到万物都化作尘埃。
直到有一天,我用自己的血救了一个叫苏青的少年。
他知我并非常人,却依然倾心于我,他皱着眉头的样子我不喜,我便只想看他笑着的模样,他诱我出谷,我便出,他想挣功名,战争让多少苏家战士死去,我便让多少苏家战士再次出现在战场上,我的血液流干,最终人间只剩下一株干枯了的芍药花。
我日日游荡于尘世,看着苏家军一个一个地在战场上死去,看着心爱之人自责自刎,于是在忘川河内,我求了青翼,我想再见他一世,再帮他一次,即使这一世之后,世间再无幻梦,再无芍药仙。
可这一世,他还是不爱我。
可我依然记得,那个眉目清秀的男子,曾对我说,他心悦我。
如此,于我来说,也算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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