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添丁,本是件喜事,老娘一个报喜电话,说着说着又唠叨起我,结婚都三年了怎么也没个动静。老婆梅一听,脸色阴沉起来,起身进了书房。
恋爱前,梅就直接了当地说,不想要孩子,如果这一点不认同,就不要谈。她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着实让我不寒而栗,却也让我兴趣顿起。
应承下来一接触,发现梅学校里雷厉风行是优秀教师,生活中却温柔体贴如小鸟依人,是我喜欢的。游荡了几年,就是她了。于是三年前我们结了婚。
应付完啰嗦起来没完的老娘,推开书房门,黑乎乎的,只有书桌上小台灯散着幽幽的黄光,如阴天暮色初起时的落日。
梅环抱双膝蜷缩在转椅里,像一只睡着了的猫,我见犹怜。突然瞥见桌边堆成小山的纸巾,怎么伤心成这样?急走几步蹲下,抓起她的手臂,梅双眼紧闭,泪痕犹在,如玉的脸似挂霜花。
她黑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我,轻声说:“今天是她的忌日。”“她的忌日……”我重复着,思索着。
岳父私下里曾告诉我,梅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早年间因与父母闹矛盾,想不开跳了河。打此后,原本爱唱爱跳的梅就像掉进了冰冷的黑窟窿,变得不苟言笑。希望我能温柔以待,用爱温暖她。我想她思想中“不要孩子”的念头,怕是起因于这。她对她的学生那么有爱,怎么可能不愿意生个自己的孩子呢!
这事又急不得,所以我一直没主动提。看来,梅今天是准备解开心结,跟我讲她早逝的闺蜜的故事了。
我抱起她,走到沙发前坐下,发现她手里还紧攥着几页信纸。泛黄的信纸无声诉说着岁月,而清秀的天蓝字迹仍清晰如初,只是一些地方已斑斑点点渍成一朵朵水墨蓝花,有的干枯,有的新鲜。哎……不知道梅对着它暗自垂了多少泪!
我静静地紧紧地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体渐暖,终于活过来一般长呼一口气,头往我怀里靠了靠,轻声道:“我要喝水。”于是我抱着她走到客厅。厅里亮白如昼,梅喝了几口水,脸上有了点血色。
“我和兰从小一块长大,一同上小学,读初中。她聪明又用功,总是考第一。我们相约考县高中,然后考同一所大学,一辈子形影不离。
“可是,美梦成真总是在祝福里。”梅叹了口气,垂下眼帘,顿了顿继续说:“兰的父亲,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接着又生了两个妹妹。孩子断奶后丢给兰的爷爷奶奶,俩人不死心,在外面边赚钱边继续生。听兰说,一次她无意中听大人闲聊,说后来都先照B超,还是妹妹就不要了。
“后来我俩如愿都考上了县一中。正憧憬未来时,兰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要给她生个弟弟,让她过去照顾。兰本就是善良孝顺的女儿,考虑到家里的情况,跟爸妈商议,先去照顾一个月,再回老家继续上学。她爸妈满口答应。
“办完休学手续,兰与我依依不舍地惜别后,就去了爸妈那里。她妈果真生了个弟弟,一家人欢喜得不行。
“伺候妈妈满月后,兰见爸妈压根不提让自己回家读书的事,就问起。她妈伤心起来,说自己带弟弟,就不能打工赚钱了,家里老老小小8张嘴,全指望她爸一人,她爸又没技术,只能做普工,挣不了几个钱,养活一家老小都困难,哪里还能供她上中学。
兰,缀学,弟弟,照顾妈妈……尘封的记忆慢慢打开……
“兰大哭一场,想想妈说的不错,只得打消了回校读书的念头。弟弟小,妈妈照顾弟弟更合适。周围好多都是初中毕业甚至初中都没毕业的男孩女孩在工厂做工,每个月也能挣千儿八百的。当年在我们眼里,这就是好大一笔钱了。
“兰也进了工厂,做装搭。就是领来一包包笔的各种组件,把它们装成一只只笔,按件计工。兰本身就聪明麻利,这工作又简单又没技术含量,很快就上了手,别的新手一个月下来只能挣五六百,她头一个月就做到了八百多。她爸妈自然是喜上眉梢。”
装搭,笔厂……我的思绪蔓延……
“头年过年他们没有回老家,第二年回来后,她一身簇新来找我,翻着我的课本就泪如雨下。几天后,她又随着父母南下了。
“我每天上课背书做作业,功课紧张,也没啥新鲜事好讲,仿佛约好似的,她也没信过来,我们渐渐就断了联系。
“高三上,我收到一个包裹。打开看到里面的口琴,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匆匆撕开口琴下边的信,果真是兰的绝笔。”
梅抬起手,盯着看,又红了眼睛。
还记得这把口琴吗?方老师当年临走时把能留下的东西都分给了我们。他知道我喜欢这把口琴,就专门送给了我,记得你好嫉妒,跟我抢来着。
我不想它不知所踪,也不想它随我一起陷入污泥中,更不想它作为陪葬被埋在某个角落。不管怎样,它都是我们生命中那段美好时光的见证,你一定会好好爱惜它。
“方老师……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岁月。”我看着梅,听梅喃喃说着,看她含泪的眼中闪现着光亮,在记忆中搜索着。
“方老师是支教来的大学生,瘦瘦高高的,很阳光帅气,你很像他。”梅仰头看了我一眼,脸颊飞起一团红晕,嘴角扬起。我低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天气好时,方老师会带我们爬上山坡,在暖暖的太阳光下教我们唱歌,兴之所至,会掏出口琴吹《喀秋莎》《红河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都头一次听到这么悠扬优美的曲儿。他沉浸在吹奏中,那么投入,那么专注,我和兰都犯起花痴,说长大一定要嫁给像方老师这样深情这样有才学的男人。
“可是……”梅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拿起纸巾轻轻地给她擦掉眼泪。又端起桌上的水,慢慢地喂了她几口。她稍事平静后继续说。
“回东莞后,她又投入忙碌的打工赚钱中,每天麻木不仁地干活、吃饭、睡觉。一天一个男孩突然截住她,说喜欢她。她看了一眼男孩,眼睛放出光来: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压抑了那么久,她也确实需要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于是俩人开始交往。
东莞……
“没多久她爸妈就知道了,坚决反对。说她还太小,两家离太远。
“这男孩确实又与兰周边同乡、工友不同。他是厂里的设计,他明白兰内心的渴望,说兰聪明,基础又好,不应该满足于眼前做装搭挣的钱,鼓励她去学技术。
“兰立刻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没听爸妈的话与男孩分手,反而向他们提出去学办公自动化。她爸很生气,说厂里那些个学这自动化的,做统计、文员,轻松倒是轻松了,工钱呢,比装搭少好几百块。还要花几百块去学,脑子进水了。女孩子家家的,读个初中够了,书读得越多心越野,越找不到好男人……”
“可兰铁了心要去学。”梅停下翻过一页信纸,举起给我看。
我偷偷跑去学习班,那些女孩腰杆笔直地坐着,双手有节奏地敲击键盘,听着嗒嗒声,就像第一眼看到他,心怦怦跳个不停;看她们白嫩的手指上下飞舞,又备感神伤。自己曾经也是这样一双细长白皙的手,现在只能一刻不停地装、搭,几个手指肚都磨起了老茧,这双手应该是拿笔的手,敲键盘的手啊!我不愿意一辈子做这样的工作,我要去学。
一天夜里醒来,爸妈还没睡,好象在说我的事,我就留了心。妈说那个男孩是个大学生,坐办公室的,收入应该不错。看着眉清目秀,挺聪明,能看上我,也是我的福气。
“你傻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嫁出去了她挣的钱咱还能落着?小宝才一周多,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那男的家,离我们一千多公里,跟了他去,面都难见到,养这么大,不白养了。”我爹喝斥道。“咱家兰丫模样俊,又聪明又温顺,再过几年也不愁寻不到一户好人家。让她先安心帮衬帮衬家里吧。”
原来“年纪小,家太远”是这个意思。我还真信了他们说是为我好,年轻认不清人,嫁得远,受欺负也没一个哭诉的地方。现在才明白,在他眼里,我不过就是一台为他们赚钱的机器,为他们帮工的佣人……佣人都不如,佣人他还要给工钱,我就是一个倒贴的奴隶!
这许多年带妹妹,带弟弟,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为了这个家,我甚至亲手埋葬了自己的理想,无怨无悔,可听到这,我的心霎时像掉进了冰窟窿里,裹着被瑟瑟发抖。那一刻真想立刻去找他,让他带我走。
谁知第二天,却不见他。第三天、第四天也没看见他来上班。我偷偷跑去问他主管,主管满脸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说他辞职了。我一下懵在那里。我隐约觉得这事与我爸妈有关,问他们,他们却矢口否认。
我魂不守舍不知过了几日,忽然一天他来找我。我一见他顿时泪如雨下,求他带我走,他只是按着我肩膀说我是个好姑娘,自己没福气,希望我以后能遇到我喜欢的,我爸妈也满意的人。他说不被祝福的爱情注定是不会幸福的,他有能力带我走,却不能肯定一定能给我幸福。一别两宽,各自珍重。说完紧抱了我一下,松开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的心也死了……
“夏兰。”我闭上眼睛,两颗泪珠滚落下来。长叹一声睁开眼睛,梅大张着嘴巴瞪眼看我。
“夏兰爸起先找我,让我离开她,我是真心喜欢她,自然不肯答应。他恼羞成怒,找了几个老乡截住我揍了我一顿。我当时确实有冲动想带她一走了之。冷静下来想她是个顾家的女孩子,人跟我走了,心恐怕还是会留在那个家里,日久天长,两人必心生间隙。”
“你等伤好了才去找的她?”
“嗯,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乐,不愿意她们父女间产生隔阂,怕她看见疑心。我们交往时间并不长,长痛不如短痛,她还小,我想过段时间她应该就能把我忘了。我不知道,夏兰听了父母的对话,已经对父母由爱转恨了。那时候,她是把我当成救命稻草的啊,我一走,她真的万念俱灰了。如果知道是这样,说什么我也要带她走……”我一阵阵心痛。
“嗯,她大病了一场,病中她应该就动了念,领了工资后就回了老家,到县城给我寄了包裹,看了爷爷奶奶,借口去学校看妹妹,就从方老师带我们吹口琴的山坡下,走进了芦苇丛中。她说那坡上有我们的欢歌笑语,那水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
“我看到信吓得哇地哭起来,边上同学抓过信飞快扫过让我赶紧给我爸打电话,我爸说已经晚了。”梅又失声痛哭起来,我心似刀剜。
良久,梅平静下来:“我不知道你这边的事情,恨信中的你,恨兰的父亲,又接触了太多打着爱的旗号让孩子痛苦不堪的父母,很长时间不愿意谈婚论嫁……我和兰真的是亲生的姐妹,一见你就认定了。”“我想,这就是命吧!是苦命的夏兰在冥冥中把我们拉在了一起。”
“嗯,她永远活在我们心里。”梅往我怀里偎了偎,仰头看着我,伸出双手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妈那边一催要抱孙子,你就把责任全揽了去,这几年你受委曲了。我们,要个孩子吧。我想……我们一定会是好爸爸,好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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