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柳村的人都说：“雅琼这个女娃，真有出息。”
雅琼初中没读完，却嫁给了城里的”好人家“，她的结婚对象是地道的省城人，家有一套大房子，三室一厅，宽敞明亮，七大姑八大姨都夸房好。
雅琼的那场婚礼，也一直为乡里乡亲们津津乐道，办在省城颇有名气的一家酒店，宴桌上的海参、鲍鱼、大虾，真是让人眼界大开。婚礼那天，雅琼的老爹，一位老实的庄户人，在亲戚堆里第一回脸上有了光，话也多了，嗓门也高了，仿佛不是他嫁女儿，而是他娶媳妇。
雅琼十六岁时，就到省城打工了。那年，雅琼母亲生病了，需要一大笔费用，看着爹愁眉苦脸，学习成绩不错的雅琼，自己选择了退学，这令她的班主任惋惜不已，雅琼爹却说：
“娃大了，随她自己吧。”
雅琼出来打工，实际上并不是一个人，有个叫嘉阳的小伙子，追着她到了省城。嘉阳跟她一个班，一直暗恋她，打听到她在省城一家厂子里打工，就不顾家人反对，也去了省城，在旁边的汽车修理厂做起了学徒工。雅琼明白嘉阳的心意，有些感动，但是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她要努力挣钱，然后寄回家，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件机器。
嘉阳也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和心事。两年里，嘉阳没有跟她表过白。嘉阳多次来给她送过钱，她都没有要，她还守着上学时优等生的傲气，她要靠自己赚钱。
于是，他就隔三差五来看她，陪她吃个小摊，或者陪她走走。
嘉阳每次回老家，都悄悄去给她爹送些钱，说是帮雅琼捎的。
又是一个春天到了，万物开始复苏。她的母亲，渐渐康复。雅琼的心情，一天天晴朗了起来。
这天，雅琼下班后，独自往合租房走，远远地看着嘉阳站在路边，是在等她。
两人就沿着护城河沿走，俩人聊起了上学时的事情，又聊起了工作的事，最后聊起了城市。
“你看，这城市车来车往，咱们都只是站在城墙外的人，它不属于我们。”雅琼不经意地感慨道。
“会的。”
“会什么？”
“我会在这个城市给你一个家，”嘉阳突然严肃地看着她说，“让我照顾你吧，雅琼。”
就是这句话，彻底击穿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情不自禁地靠在他胸口上，恫情地哭了起来。
于是，两个漂泊的灵魂走到了一起。
他们爱着彼此，也爱着这个城市。他们牵手走在城墙下、公园里、街道上，像他们曾经羡慕的城里人一样，他们好像融入了这个城市。
他们俩人每次回柳村，柳村人都跟看热闹似的，看着这对”大城市回来的人“。
（二）
为了在城里扎根，他们努力工作。他们为共同的梦想而活的日子里，哪怕在一起吃泡面，也觉得很幸福。
只是可惜，他们的工资远远赶不上房价的增长速度，这成了一道无法翻越的墙，不敢提，不敢想，但也无法在心里忘怀。
俩人热恋三年后，一个叫何坤的男人，闯进了雅琼的世界里，彻底改变了一切。
何坤是雅琼的厂里新来的同事，他不像一般的工人，他身上散发自信、洒脱的气质。
厂里传言，何坤父母是退休的干部，“他是城里人，难怪不一样。”车间女工们窃窃私语。
雅琼这女娃水灵，身姿高挑，是厂里数一数二的俊俏人。没多久，何坤就注意上这个好看的姑娘。何坤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追求，何坤不在乎她有男朋友，他的理念里认为“只要撬得好，没有撬不开的墙角”。
“都是同事，吃个饭而已。”何坤下班就守在车间门口。架不住他多次邀请，加上被他身上独特的气息感染，这天她没有拒绝，她对这个城里男人也有了一丝好奇。
何坤带他去了一家豪华餐厅，这也她第一次吃西餐，局促不安，那种餐厅就是她一直在电视里看到，曾经渴望着却不可及的地方。
“如果，嘉阳和我一起该有多好。”她插起一块牛排放到嘴边，这时竟突然想起来了嘉阳，心里有充满愧疚和不安。
不过，很快这股不安，就被嫩滑的牛肉香气镇压下去，嚼着牛肉，她又感觉愉悦。
吃完饭，何坤说送她回家，她婉言谢绝，急急忙忙走了，她像做了贼一样，她心里惴惴不安，他害怕被嘉阳看见。而她不知，此时嘉阳为了能多挣点钱，躺在车底修着一辆抛锚的车子。
夜里，街上的路灯通过窗户撒了进来，将她的小屋子映地发黄。
隔着墙，她听到另一间屋子的舍友，在跟男朋友煲电话粥，说着令人脸红的情话。
她躺在床上，她失眠了。她想着嘉阳，又回味着那顿西餐。她爱着嘉阳，但她也爱这个城市。
又跟何坤吃过几次饭后，他发现何坤身上有一种洒脱的魅力，为人大方豪爽，不会像她一样整日抠抠搜搜地过活，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她对城市生活的追求。她去了从没去过的商场，去了平日路过张望的餐厅。
她沉浸在城市里眼花缭乱，又活在深深的自责中。
经过长达一周的思想的斗争，她艰难地做出了选择。
“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我扎根城市的唯一机会。”她想到。雅琼最终决定跟嘉阳分手。
一个中午，雅琼来到修理厂前。嘉阳满脸油污，从车底钻出来，高兴地朝雅琼跑过来，边走边摘下发黑的白手套，手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开心地问道：
“雅琼,你今天没上班？”
“我有话对你说。”雅琼不敢直视他，就瞅着他的手套。
“好，你说。”嘉阳擦了擦额头的汗。
“嘉阳，我们分手吧，我们在一起买不起房子，咱们永远不会成为城里人的。”雅琼哭着说。
嘉阳的手不知道应该放到什么地方，于是，他不停地搓着手，努力振作着精神，想说什么，还没来的及开口，雅琼又说：
“我认识了一个城市男人，他对我很好。”
于是，嘉阳不再说什么了，他点了点头，黯然神伤，摇摇晃晃走回了，钻进了车底。
嘉阳躺在车底，瞪着眼瞅着，底盘的老灰沾满油污，呛得他鼻酸。
他在车底就这样躺了两个小时，直至老修车师父把他喊了出来。
（三）
雅琼跟何坤，正式在一起了。
雅琼爹知道这事后，叹了口气，又狠狠地吸了一口旱烟袋，却说道：
“只要娃过得好，就行。”
面对现实，这个庄稼汉也很现实。
婚后，何坤还是花钱大手大脚，带她出入各种高档的商场、餐厅，雅琼觉得她开始真正成了一个城里人。
何坤带她去看他那三室一厅的房子。她从合租屋，第一次走进城里人的大房子，她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每个角落。雅琼更加坚信自己选择是对了。
雅琼与何坤结婚了。柳村人都说雅琼好福气，找了个好对象，刚结婚就换了新车回老家探亲。殊不知，实际上每次回家都是何坤租的车，一天600块钱，何坤说开这个车回家有面子。
婚后，两人的工资基本都用做了日常消费，买高档的衣服，逛昂贵的餐厅。雅琼过着舒服的生活，可是她还会不经意间想起嘉阳。
结婚两年后，雅琼生了个女儿。雅琼和何坤的工资，完全不够他们的开销。于是，何坤开始怂恿雅琼下载一款网贷App，在上面借钱。尝到甜头的他们，不停地开通各种网贷App，拆东墙补西墙。
这天，雅琼独自在家带孩子，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雅琼带着厌烦的情绪，敞开了一道门缝隙。
“你是谁？何坤呢？”门外站着的中年男人淡淡地问道。
“我是他老婆，您是？”瞧他衣着气度不凡，雅琼语气缓和。
“这是我的房子，你跟何坤说，房子不租了，你们赶紧搬走。”中年男子没好气说道，“合同到期过了一星期了，也不续租交钱，这房我不出租了。”
中年男人撂下话转头就走了。雅琼懵在原地，她的仿佛头磕到一堵墙上，撞得她头晕目眩。
何坤根本就是个骗子，他的确是城里人，但是他从小不学无术，爱攀比好面子。他父母给攒的买房钱，他用一部分长期租了这个房子，剩下全被他花了。
得知这一切时，雅琼借的网贷，加起来已经有六十多万了。
不久，催债电话狂轰滥炸而来。
手机只要一震动，雅琼心就跟着颤起来。
（四）
雅琼爹气坏了，直呼“何坤这个王八蛋，天杀的”。雅琼爹头一次拿了注意，他说：
“必须得和何坤离婚，这人没有任何救药了。”
何坤同意离婚，但是说他也没钱还债。雅琼一刻也不想跟这个骗子多待，急急忙忙去办了离婚手续。
雅琼自知没有能力抚养女儿，女儿归何坤，何坤也没能力，直接把女儿丢给他爸妈。
搬出三室一厅房子的那日，天灰朦胧，下着小雨，女儿在房子里大哭。何坤没有走出屋子，雅琼拎着大包衣物和生活用品，一层一层，挪下台阶，她的心也咯噔咯噔地坠落下去。
她原来的工作，回不去了，有要债人经常去那里找她。要债人还去过雅琼的老家，雅琼爹拿着铁锨，直接给那俩要账的撵了出去，高声吼着：
“再来，腿给你们打断。”
这个老实的男人发起火来，也挺厉害。
雅琼万念俱灰，拖行着那个大包，她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嘉阳。
来到修车厂，里面的师傅说：
“嘉阳早不在这干了，他自己出去开修车店了。”
“您知道在哪里吗？”她怀着一缕希望地问。
师傅说：“在城南路，好像叫嘉雅汽修中心 。”
她忍不住哭了，她又愧疚，又难过。但她下定决心，以后再不去找嘉阳了。
她要隐姓埋名地生活在这个城市里，故乡回不去了，除了这座城市，她已无处可去。
这城市仿佛有一座墙，不让她进入；现在，又阻止她出去。
现在，雅琼在一家大商场的鞋店，找了份导购的工作，可以发现金结工资。
对她来说，有些珍贵的东西丢掉了，找不回来了；有些东西想丢掉，却又甩不开了。
她以为删掉App，换掉手机号码，忘掉过去，就可以重新生活。
可是，她经常会听见有个声音在问她：
“哎，人啊，你的良心会安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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