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人多,空调开得极冷。
邻座是一个40岁左右中年妇女,微胖,皮肤黝黑双手厚茧,她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双手死死抱着一个包。
车时是在晚上8点到次日凌晨4点,原本应该用来销魂的时间段我却只能头倚着窗户磕磕碰碰连春梦都做不出来。
大概一点,两孩子姿势极扭曲的睡了,我脱下薄外套盖在男孩儿小腹上,又调整女孩儿的姿势,抱着她让她睡得舒服些。妇人一个劲儿地跟我道谢。我便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她闲扯谈。
“这两孩子真漂亮,是龙凤胎吗?”我开口问到。
“是的。”
“您真有福气,有这么一双儿女。”我顿了顿,不禁有些伤感,“要是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无忧无虑就好了。”
“你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有些自嘲:“我自小就被爷爷奶奶嫌弃是个女孩子。”
她没有回答,大概是困了吧,我便也不再说什么。过了大约一两个小时,我正和眼皮打着架。兴许是心里太苦了,又兴许是我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引起了她的心海波澜,我相信在苦难面前人心防备都是很脆薄的东西,总之她哽咽起来,说:“姑娘,这其实不是儿子女儿,是我外孙子外孙女。”
我诧异,知触碰了禁忌便不敢再言语。不料那妇人却像下定了决心般要把一切都呐喊出来,要抛出脑外。她哽咽着问我能不能听她说会儿话,我愣愣地点头。她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十八岁时父母给我订了亲,十九岁生了个女儿,取名刘洋。你知道的农村人都有点重男轻女,丈夫婆婆对我都很不满,埋怨我不争气。好不容易后来又怀了一胎,却因为计划生育,有人告状被抓去活活打掉了。我丈夫后来也不回家了。他在外面有女人给她生了个儿子。”
“为什么不离婚呢?”我忍不住插嘴道。
“不敢离啊,女儿他们不要,离了婚我带个孩子嫁谁去?”
我不理解,但仍然点点头,只能尽我所能的去想象20年前会有的无奈。
“洋洋自小不招她爸她爷爷奶奶喜欢。小孩子学写字跑去给她爷爷看,她爷爷把她本子撕了说别献丑!难道生个女娃就是献丑吗?那他讨什么老婆给他儿子讨什么老婆?还有次洋洋在他爷爷家里玩,来个问路的,洋洋插嘴说了句闲话,她爷爷等人走后重重扇了洋洋一巴掌,嘴巴都打出血了。”
“怎么可能?这……”我简直不敢相信,孩子有什么错是不能被原谅的?况且那能算什么错?难道撕本子是为了刺激洋洋把字练更好打耳光是为了教导她不应该乱说话吗?这算什么逻辑?
“这还不止。洋洋无论做什么都是被骂被打的。有一次她奶奶甚至还扬言说要是没有洋洋那她早就抱上孙子了。洋洋变得越来越内向,放学后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爸在家她就躲起来,她爸也不管她吃不吃饭。”她顿了顿,似乎在平静自己的情绪。
“洋洋是个好孩子,从小就爱看书。经常在她同学那里借书看。她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了她一部手机。她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后来感觉洋洋开心了很多。
有一天我没忍住偷偷翻看了她手机,看见她一直在和一个男人聊天,他们聊爱情、聊理想、聊书,我吓坏了,洋洋甚至还问那个男人…”
“问什么?”我的声音很轻,轻到我自己都听不见。突然间我感到一丝兴奋,我好像猜到了什么。
“洋洋问他想不想和她做那种事。”
“他怎么回答?”
“总之都是淫秽的词语!”她好像生气了,但又看起来不像是在生气我的追问。
淫秽吗?未必,我想。能让一个十多岁敏感姑娘大胆问到性的,他的回答看起来一定不会多么露骨。我突然想到那首诗,我十五岁的时候,一个男人发给我的诗:
“暮雨迎,朝云送,暮雨朝云去无踪。
襄王谩说阳台梦,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
他问我,“如此凄凄,卿属襄王意,抑赐怀王行?”
我红了脸。
“我没收了她的手机。过了半个月,洋洋从我口袋里偷出手机,人也消失不见了。我着急地找,可是怎么找得到呢?那年洋洋才十三岁。过了两年,洋洋回来了,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孩子,我吓坏了,我问她孩子是谁的,她说是她生的。”
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这两小家伙的眉眼,睡觉时还眉头紧蹙。
“洋洋疯掉了,我说什么她都笑。问到这两孩子她爸爸,她说是为了救她被车撞死了。其他问什么她都不说了。我可怜的孩子!”也许是说得太急切,又或许是太悲伤,她又流出泪水,恍惚间我看见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了一种异样的光:“她疯吧疯吧,手脚还算灵便。我安排她在广州她表姐的餐馆当服务员,能赚点钱也好啊。只是前天,她表姐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是洋洋割腕自杀了。虽然没出什么大事我总归是不放心。”
忽然间我觉得我被打破了内心的平静,而陷入在无休尽的压迫当中。哑着嗓子,我问:“所以您是去看望洋洋的?”
她看着我,眼睛里的光凝聚起来,声音却是愈发的低沉:“是的。我要让洋洋知道,妈妈是爱她的…”
男孩忽然间醒了,说着长沙俚语吵着要上厕所。稚嫩的声音真好听啊。那妇人禁受不住,只得带他去,托我帮她照看一下小女孩。
一直拿着不放的包她没带走,看见她进了厕所,我抑制不住好奇轻轻拉开了拉链,里面只有一个小黑匣子,匆忙之间拿了出来看,是一个骨灰盒,上刻着“祭刘奇平”。
忽然间我的胃潮翻涌,忍不住地作呕。就当是一场梦,我想。所以她一回来,我就装了睡。
下了火车,出了站就看见阿湘的车停靠在楼梯下,车窗开了一半,刚好能看见阿湘百无聊赖,眼睛却睁得奇大。我不禁笑出声来,这傻姑娘,估摸着等了一夜。
心里既感叹又感动,在她车窗上叩了两声,她抬起头来,刚好与我对视,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笑了……
我望着她的脸,五官愈发的精致了。但忽然一种异样的熟悉从我心中生出,是有多久没见过她了?
[青春]有个地方飘着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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