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路又做了那个诡异的梦,那梦他已经做了不下百次。
梦里的夜很深,很静。一轮冰冷冷的月亮孤零零的挂在西天,红红的,很圆,像一只猩红的眼珠子。
他走在一条空旷的大街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
一家家店铺林立在路的两旁,模糊不清,像一张张看不清五官的脸。
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他不知道这是哪儿,更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原地转了几圈。
突然,他看到在前方不远处,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身形娇小而单薄,无疑,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
孙路仿佛看到了救星,快步向她走去………
越来越近,他突然觉得这个背影十分像自己的女友小田。
他加快了脚步,他要赶上去一探究竟。
可是赶了一段路程,孙路发现自己还是跟她保持着原来的距离,他心急如焚,开始小跑起来,可至始至终他都追不上她…
终于,孙路疯狂地摇晃着脑袋,满头大汗的从梦里挣脱了出来。
他坐起身,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平息着自己的气息。
他开始思索一个自己思考不下百次的问题——自己为什么一直重复着这个梦?
最后,他给了自己一个勉强算是答案的答案:“可能是压力太大了吧!”
尽管这个答案充满了安慰性质,尽管他安慰了自己不下百次,但仍是百试不爽。
阳城不大,这里空气清新,景色怡人,孙路在这座小城里租住了一套两居室。
孙路醒来的时候小田正在洗漱。今天,孙路要带她一起去春岩山写生。
孙路靠画画谋生,他的女友小田在影剧院工作,演木偶戏。
阳城距春岩山一个中午的车程,半拉太阳落进山的时候,孙路驾驶着他那辆半旧的SUV,驶进了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小镇名唤洛溪,依山傍水,风景如画。
他们在镇上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孙路就带小田在镇子里开始闲逛。
洛溪古镇地处南方,孙路之前一个人来过这个镇子。镇子上的建筑都保留着古建筑的风格,古香古色,很有韵味,江南多雨,此时小镇正被雾气笼罩,又增添了一种朦胧美。
小田是头一次来,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对什么都很好奇,叽叽喳喳地在前面走走停停,左顾右盼。
现在并不是旅游季,加上镇子很小,没有出名的景点,因而镇子里显得很冷清。
很快小田就领先了孙路一大截,隐在了雾气中,隐约只能看到背影。
孙路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在哪里见过呢?
突然,昨夜那个梦一下窜进了他的脑海,顿时,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天很阴,雾很浓,街道空空荡荡,没有一个行人,周围静极了,静到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小田还在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雾气渐渐遮住了她,远远的只能看到一团黑影。
梦里的一幕好似要在现实中呈现了!
孙路顿时慌了,他想喊一声小田,最终还是大张着嘴巴,没发出声来。
终于,他迈开步子,兔子般窜了过去。
现实终究是现实,孙路几步就追上了小田,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小田吓得一惊,问:
“怎么了!?”
“你……你跑太快了。”孙路支支吾吾地搪塞。
第二天中午,孙路带上画夹画板,笔墨纸张,零食饮料,和一些琐碎物品,和小田一起上了山。
他们挑了一个视线极佳,景色极美的地方支上了画板,可是一直到下午,孙路只是收获了一堆废纸。
他已经很久没有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了,也就是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入了,他急需一些素材来刺激自己的灵感。
事与愿违,直到日头偏西,他还是一无所获。小田却没有一句抱怨,她坐在一个木桩上,呆呆的看着红红的夕阳。
晚上,孙路把一副满意的作品放在了小田的面前。
画的背景是一片金黄的晚霞,看上去令人感到温暖。画中人是一个女子的侧脸,端坐木桩之上,双手托腮,一缕发丝掠过了嘴角。
画中之人正是小田。小田看着画笑了,很温暖,暖过晚霞。
这天夜里,孙路早早的就睡了。
他又做起了那个古怪的梦,还是那条无声无息的街,他还是在追逐那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猩红的圆月一如既往的悬于西天。
孙路一如既往地在追赶小田,越来越近了,他想喊小田的名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又加快了些脚步,心里也越来越不安。
突然,小田一闪身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孙路紧随其后,他走到店门前,只看到店门上方的招牌写着四个书法大字——傀儡世界。
门虚掩着,孙路小心翼翼地推门,他的动作很慢。
“吱呀……”开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极其刺耳。
门开了,他看到了一头黑发,是一个人站在在门口,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孙路吓得一个趔趄退了一步。
果然是小田。
“小……小田。”孙路颤巍巍地喊到。
“小田”缓缓地转过身——两条粗壮的眉毛下是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睛,两只乌黑的眼球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又小又扁的鼻子旁边长着一颗醒目的痣,一张比樱桃还小的嘴巴鲜红夺目。
孙路打了个寒颤,这个女人不是小田。
“小哥,要买点什么吗?嘻嘻嘻嘻……”
她的声音低沉伴随着尖锐,阴阳怪气。
孙路环顾四周,房间不大,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大的状如成人,小的宛如拇指。
“我……我不需要。”
“小哥,你跟了我一路,难道只是看看人家的相貌而已吗?”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搔首弄姿。
“对不起,我对木偶不感兴趣。”
“我们这什么都有哦!金银珠宝、珍珠钻石、香车美女、功名利禄、健康长寿、趋吉避凶……”
“香车美女?功名利禄?健康长寿?”
“没错儿呢,小哥儿。嘻嘻嘻嘻嘻……”
孙路发现她很喜欢媚笑。
“这些……这也能买?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要命!”
孙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小田不在,应该是去晨跑了,她一直有晨跑的习惯。
孙路起身坐在床沿,耷拉着脑袋,显得很累。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接着小田哼着歌走了进来,兴奋的告诉他,今天天气很好,并提议要出去转转。
吃过早饭,小田挽着孙路胳膊出了门,走上了他们刚到洛溪镇时去的那条街。
天很高,很蓝,行人却依然不多。
孙路回想起昨夜的那个梦,它经过数次的重复终于有了“进展”,就像一部电视剧一直重复播放着一集,而昨晚突然播放了下一集。不过孙路很不喜欢。
一直梦到的那个女人,她不是小田,她虽然有着小田的背影,却长着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孙路越想越觉得她绝非善类。
远处传来了不知名的鸟鸣,周围已经不见一个行人。
这条路就要走到头了。
这时,小田突然兴奋地喊了一声:“哇~芭比娃娃!”
接着,她就冲进了路旁的一家店铺。
这是一家出售芭比娃娃的店铺,叫“芭比世界。”
孙路也紧跟着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芭比娃娃,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大的宛如成人,小的状如拇指。
小田或许因为工作的缘故,对芭比娃娃一直十分钟爱。她眼睛里闪着光,小心摩挲着一个巴掌大的芭比娃娃。
老板是个年轻女人,见有客人便起身相迎。
“欢迎光临。”
说完,女老板冲孙路礼貌地点头微笑。
她的眉毛细细的,黑黑的,眼睛大而明亮,鼻子嘴巴小巧玲珑。孙路觉得她很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在哪见过呢?孙路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小田几乎把店里每一个芭比娃娃都把玩了一遍,她恨不得把整个店都搬回家。
最终她选择了一个一尺多长的芭比婴儿,胖乎乎的,肤色粉嫩。头发黄黄的,卷卷的,是个“男婴”。
出了店,小田一直对它爱不释手,眼睛里充满了爱意。看的出来,她很喜欢它。
孙路却不喜欢,可以说是很反感,他总觉得它太过于像人。
人类往往会很排斥过于人形化的事物,但小田却是个例外。
小田抱着“男婴”欢快的说:“咱们带它去对面喝咖啡吧!”
孙路转过头看了看路对面,果然,有一家咖啡屋,叫“树洞”。门面全是干枯的树皮造型,粗糙皲裂,沟壑纵横,中间是一个拱形的双开木门,涂着黑色的漆,果然很像一个黑洞洞的树洞。
门的上方还有一行很蹩脚的广告语,“有什么心事就进树洞里来说吧!”
孙路跟小田一前一后进了树洞,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田把男婴立在了窗上,点了两杯卡布奇诺。
现在咖啡屋里正播放一首轻缓的歌曲,是一首法式民谣:Not Going Anywhere。
孙路呆呆的坐着出神,他在回忆芭比女老板的长相,他十分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浓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可以说是五官精致,但是孙路却觉得她一点也不好看,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哪里不对头呢?
是了!她的鼻子旁边有颗痣!
孙路清楚的记得那女老板鼻子旁边有一颗不大不小,刚好可以看清楚的很普通的一颗黑痣。
接着,孙路的脑袋“轰”地一下就炸了——她在自己昨夜那诡异的梦里出现过!
她是梦里傀儡店的女老板!
尽管相比梦里傀儡店的女老板,要比她的眉毛更粗壮,眼睛更大,鼻子嘴巴更小,那颗痣也更醒目。但是孙路肯定,她们是同一个人,她只不过是进行了一番伪装。
在梦里他一直在跟踪她,直到尾随她进了傀儡世界。而现在颠倒了过来,她成了跟踪者,她尾随自己来到了现实生活。
因为她说过,她要取自己的命!
孙路仿佛看到了她从“傀儡世界”到“芭比世界”前,进行地一番精心伪装:
她站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五官,眉毛似乎太过于粗壮了,于是她拿起了一把修眉刀,“蹭蹭蹭……”几下就刮的形似柳叶。
眼睛似乎也太大了,她就伸出两根手指,分别捏住眼角和眼尾往中间挤了挤,眼睛马上就变得刚刚好。
她又趴在镜子前仔细看了看,刚捏的这只眼睛的位置好像太靠中间了,于是她又摁住眼皮往边上移了移……
“孙路,孙路……”小田伸出手在孙路眼前摆了摆。
“啊!怎么了?”孙路回过了神。
“你发什么呆呢?”
“没……没什么。”
“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也一定像它这么可爱,你说对吗?”小田笑吟吟地抚摸着“男婴”,眼神里充满了爱意,就像一位母亲抚摸着自己的孩子。
“嗯,对,对。”
那玩偶男婴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是真的,孙路看了一眼就转移了视线。
窗外起了风,路旁的树木落叶萧瑟。有一片云彩遮住了太阳。
小田看了孙路一眼,又重新把“男婴”立在了玻璃上,望向了窗外。
小田喃喃地说:“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季节。”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外。
“是啊,六年前的秋天。”孙路说。
“你说爱情也会像那些花一样,终会凋零,枯萎吗?”
“爱情有花的魅力,却没有花的短寿。”
“但是它却像花一样的脆弱,经不住生活的考验,一遇风雨便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花有美的一面,自然也有脆弱的一面。爱情也是如此。”
……
夜深了,疯玩了一整天,小田吃过晚饭,早早就睡下了。
孙路却一直辗转反侧,他总觉的最近遇到的事有些蹊跷……
终于,他的眼皮开始打架,他又回到了那条街,不过,今天这条街在月光下显得白晃晃的。
他还在跟踪那个女人,那个女人走的不紧不慢,直撅撅的;他也在后面不紧不慢,直僵僵地跟着。
这时那个女人突然止住了脚,缓缓地转过了身子。孙路借着惨白的月光看清了她的脸,那是小田的脸!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到了头皮。
紧接着孙路看到了令他更恐怖的一幕——小田的跟前还有一个人,一尺多高,是个婴儿。
孙路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这婴儿肤色很白,头发黑黑的,卷卷的。它分明就是小田白天从“芭比世界”抱回来的那个玩偶男婴!。
小田在月光下冲他笑了一下,笑的极具深意。孙路觉得这不是小田的笑,这是那个“男婴”的笑,不过是体现在了小田的脸上。
接着,小田又回过了头,继续她未走完的路。
孙路发现那“男婴”虽然双腿又细又短,走起路来却十分灵活,就像一条迅捷的虫子。小田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它。
显然,它在操控她!
操控木偶,是小田的工作。为了生活她每天会操控各式各样的木偶,来供大家欣赏。
工作时,她的十根手指每根都会缠上一条又细又结实的线,另一段系着木偶的四肢,由此来控制木偶的一举一动,木偶在此时仿佛被她赋予了生命,鲜活起来。
而现在,她成了木偶的傀儡,她的四肢被无形的线缠绕着,被眼前的木偶控制着一言一行。
孙路张大嘴巴,喊小田的名字,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不由得心急如焚,加快了速度,他要把小田救回来。
忽然,小田一闪身进了路旁的一家门店。
孙路也跟了过去。
果然,还是那家“傀儡世界”。
孙路毫不犹疑,推门而入。
没有木偶,没有女老板。看周围环境竟然是一家咖啡店,只是周围没有一个顾客,也没有店员,只有靠窗而坐的小田,她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孙路迈步走了过去,在小田对面坐了下来,桌面有两杯卡布奇诺,还冒着热气。
旁边还有那个“男婴”,靠着玻璃站着,睁着两只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它的眼睛永远也不会合上。
没有歌曲,没有“Not Going Anywhere”,四周静悄悄的。
孙路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是经历过。
这时,小田说话了。
“我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季节。”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着窗外。
孙路又感觉这句话也很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回答,说:“是啊,六年前的秋天。”
“你说爱情也会像那些花一样,终会凋零,枯萎吗?”
孙路现在十分肯定,自己曾回答过这个问题。
孙路想了想,说:“如果非要把爱情比作花的话,那我们的爱情就是无花果。因为最深邃的爱都是‘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的,就像无花果那样,羞赧地把爱情之花藏在花托里,密不示人,这样还有另一个好处,能躲过风雨的摧残。”
“爱其实并不遥远,可是我们自己总往爱的路上设置太多的程序和阻碍。”
“我们也是被世俗所迫,言行并不由衷。其实我们都是傀儡,背后的操纵者是世俗,是生活。”
孙路继续说:“等我摆脱了世俗繁琐,就带你去只属于我们的世外桃源,再不入这尘世半步。”
窗外。
西天泛起的晚霞,金黄,温暖。
霞光万丈,映上了小田的脸庞,小田甜甜地笑了,很甜,很暖,暖过这霞光。
这个情形也很熟悉,山顶写生那天他还为她画过这么一幅画。很美,美的不可方物。
孙路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头,他仔细观察小田的脸——她的鼻子旁边竟然多出一痣,尽管那颗痣并不太明显。
天亮后,孙路一直赖在床上,连早餐都是小田送来在床上吃的,他不敢把这个梦讲给小田,怕吓到她。
这一天孙路都是无精打采的,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个梦不同寻常,像是在暗示自己什么。
他一直殚精竭虑地寻找着创作灵感,可是一个上午过去的,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他的思绪总被拽回到那条无声无息的街上,那个诡异的“傀儡世界”里。
他突然觉得这几天发生的事,和梦里的场景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而这个关联的纽带就是那个男婴。
是啊,从我们开车到春岩山,住进这家旅店,到我们鬼使神差地进入那家商店,小田鬼使神差地选中那个玩偶男婴,一切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然后它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并在梦里鬼使神差地操控了小田……这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都是那个男婴。
白天,我们操控它。晚上,它就要操控我们了。
白天,人声鼎沸,它会纹丝不动,躺在沙发上,或者靠在窗子上,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球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
夜里,万籁俱寂,房间里充斥着鼾声,它依然靠着窗子一动不动。突然,它的眼球在夜色的掩护下,左右晃动一下,发现四下没人,它靠窗子的胳膊向前挪了挪,幅度不大,像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有些不舒服了。
又过了良久,它不再有任何动作,之前的一切都发生的无声无息,姿势貌似还是原来那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必须要把它干掉,否则自己就会被它干掉。孙路这样想。
但是当小田发现玩偶不见了,怎么跟她解释呢?这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
孙路思来想去,终于,在下午三点,趁小田刚出门,孙路拎起玩偶男婴,钻进了他的车。
最充分的理由往往是不需要理由。
孙路驱车在一家野外用品店停了一下,买了一柄工兵铲,继续上路。
郊外很荒凉,长满了枯黄的野草,没过了脚踝,远处零零星星的几棵树,七扭八歪。
孙路在车里透过车窗四下张望,确定没人,这才下了车。
天阴沉沉的,风很大,远天传来隐隐的雷声。
孙路挑了一块松软的土地,开始挖坑。
一下,两下……孙路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突然有种“杀人埋尸”的错觉。
他紧张的四周看了看,然后继续挖……
很快,土坑已经没过脚踝了,已经足够把它掩埋了。
“不行,还不够深,它是一个邪性的玩偶,它极有可能拥有操控人类的能力,至少,它可以控制人的梦境是毋庸置疑的。”孙路如是想。
终于,孙路大汗淋漓地从没过膝盖的土坑中爬了出来,从副驾位一把拎出男婴,并扔进了比它大数十倍的土坑中。
男婴在土坑里打了几个滚才停了下来,乌黑的眼球死死的盯着天空。小田曾为它起名叫“葡萄”,就是因为它的黑亮的眼球就像两颗刚摘下的新鲜葡萄,乌黑铮亮,鲜艳欲滴。
孙路同样认为,眼前这个人形物体之所以逼真、传神,不是因为它的皮肤,或者外形,同样是因为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但他并不觉得它的眼珠子像葡萄,他认为它的眼珠子就是眼珠子,一双真实的、里面布满神经和血管的眼珠子。
或许,一铲子下去,它乌黑的眼球里还会迸出血浆。
但是,他不敢。孙路举着兵工铲,盯着它愣愣的的出神,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夹杂着尘土和雨腥气。
要变天了。
他开始了掩埋,松软的泥土朝它堆去,一下,两下……
突然,它转过身,乌黑的眼睛朝着孙路望了过来……
虽然还不到五点,但天阴沉的像是深夜,滚滚的雷声越来越近了。
孙路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小田还没回来,他要在小田回来之前,想出一个对策:小田最喜欢的葡萄不见了,而自己是第一嫌疑人。
突然,孙路的脑袋里跳出一个疑问:自己为什么要把葡萄埋掉,而不是烧掉?
烧掉省时省力,还一劳永逸,因为灰烬是不可能复原的;而埋掉还有可能……
他的脑袋开始隐隐作痛,他闭上眼睛,揉着太阳穴,不再去思索什么了……
酝酿许久的暴雨滂沱而至,整个世界都充斥着雨滴声。
郊外,一片泥泞的土壤上伸出了一只婴儿的手掌,接着第二只手也探了出来、脑袋也探了出来……
很快,它整个人破土而出,它的眼睛很黑,很亮。但是你仔细看会发现它的皮肤没有丝毫血色——它是一个玩偶婴儿。
玩偶婴儿开始在雨中奔走,那是城区的方向,它的动作很敏捷,不一会便来到一家旅馆门前。
它进入旅馆,来到一间房间的门前,门虚掩着,它推门而入,一个男人在沙发上躺着,他睡着了。
玩偶婴儿径直向他走了过去,它走路像猫一样敏捷且没有丝毫的声响,它站在男人面前,纹丝不动,衣服上的雨水混合着泥土缓缓向下低落。
它在地观察男人眼睛,很认真,很仔细地从左眼看到右眼,又从右眼看到左眼……像是在研究那是什么材料做的……
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一下就惊醒了,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幕,身体却无法动弹。
婴儿看到他醒了,缓缓地抬起手,向男人的脸伸去……
男人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它惨白的手朝着自己伸来,它的手上还有雨水滴落,它的指甲缝隙里还镶嵌着新鲜的泥土……
终于,一阵冰冷刺骨的感觉从脸颊处袭来……
“啊……”孙路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你怎么啦?”小田附身抚摸着他的脸问
“你在干嘛?”孙路灵魂未定地问。
她的手上还有雨水滴落,她的手指冰冷刺骨。
“你一直在大喊大叫,怎么喊你也喊不醒。”小田回答“雨下的急,被淋成落汤鸡了,我去洗个澡。”
孙路这才发现小田的衣服湿透了,向下滴着水。
洗澡间传来洗澡的声音,以及小田轻声哼着的小情歌。
孙路依然感到头疼欲裂,他看了看表,发现自己只是睡了不到十分钟。
晚饭后。
“孙路,葡萄呢?”终于,小田发现了问题。
“我……我不知道啊,你再找找。”孙路支支吾吾回答。
“我把整个房间都翻遍了,找不到。”
“或许,或许它在某个犄角旮旯,过几天你不找它,它自己又出来了呢。”孙路继续搪塞。
“我下午就出去一会儿,它自己就失踪了?”小田盯着孙路的眼睛,继续追问,“你在撒谎!”
孙路躲开她的目光,一时语塞。
“你是不是把葡萄扔了?我买它的时候你就不大喜欢。”小田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回答我。”
“没有,我怎么会把葡萄扔了呢?我……我下午出门碰到一个熟人带着孩子,我看小孩可爱就把它送给他了。”
“哪个熟人?”
“就是以前大学同学。”
“哪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呃……太久没见,不记得了!”
“够了,孙路,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的谎言是越来越多了,这两年我一直劝你要个孩子,你就一直推辞,那我买个玩偶孩子,买个精神寄托也不行吗?”小田越说越激动,开始哭喊,“你还要给我扔掉,谎话一个接一个,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够了!”孙路吼道,“就因为一个玩偶你在这大喊大叫,你神经病啊!”
小田顿时被吓到了,愣愣地看着他,停止了哭泣,抽泣着说:“你吼我!”
“滚蛋!”
小田冒着雨出门了。
等孙路冷静下来,他顿时后悔了,他有点怀疑刚才那句话是不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他不敢相信自己能对小田说出那样的话!
孙路一向很少发脾气,特别是对小田,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他拿起手机,拨小田的电话,电话响了两声,被挂断了。
他开始编辑短信,向小田道歉。等了十几分钟,没有反应,他又发: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你!”
小田没有回复。
很显然,她还在生气。
过了一会儿,孙路又拨她的手机,结果是关机。
他颓废地瘫在沙发里,两边的太阳穴开始胀痛,他轻轻地揉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那条街,小田还是木木地跟着那个“男婴”,走进了“傀儡世界”。
而自己跟进去之后,看到的依然是“树洞”咖啡屋的布置。
照旧,还是只有小田一个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的风景。
孙路坐在了她的对面,仔仔细细地把她的整张脸看了一遍,很光滑,没有那颗痣,他放心了。
孙路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痣时有时无呢?
这时,小田先说话了:
“你说爱情也会像那些花一样,终会凋零,枯萎吗?”
“花儿枯萎之后就会结果实。我想,爱情发展到极致就是婚姻吧!”
“那它会结果实吗?”
“就是生小孩啊!”
小田笑了,说:
“就像它这么可爱吗?”说着,小田指向了靠窗站立的“男婴”。
孙路看向了“男婴”。“男婴”也在用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他。
孙路突然瞿然一惊——他发现它鼻子旁边多了一颗黑痣!
凌晨,天还没亮,孙路被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了,他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里面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你好,请问是孙路先生吗?”
“我是,你是哪位?”
“我是洛溪公安局刑警队长李磊,请问你是小田的什么人?”
孙路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是她男朋友,她……她怎么了?”
“昨天夜里在洛溪通往阳城的山边公路上发生了泥石流,她驾驶的一辆SUV被冲下了公路,等被人发现时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现在请你马上……”
接下来的话孙路一句也没有听到,他的心已经堕入了万丈深渊。
七天后。
这几天孙路一直没出门,房间里七倒八歪地躺满了空酒瓶。
这天夜里他醉醺醺地下了楼,走上了一条空荡荡的街。
他依稀记得这条街上有小田喜欢去的“芭比世界”和“树洞”咖啡屋。
夜已经深了,路灯也已经熄了,月光因此就显得更加惨白。
前方影影绰绰有一个身影,孙路觉得她很像小田,当下就加快了脚步,可是无论他紧追慢赶,却始终和她保持着那段距离。
终于,那身影一闪身进了旁边的一家店铺。
孙路来到那家店门前,看了看招牌,是“傀儡世界”,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这个背影他十分熟悉,是他朝思暮想的小田。
“小……小田。”
“小田”缓缓地转过身——两条粗壮的眉毛下是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睛,两只乌黑的眼球几乎占满了整个眼眶,又小又扁的鼻子旁边长着一颗醒目的痣,一张比樱桃还小的嘴巴鲜红夺目。
孙路打了个机灵,这个女人不是小田。
“小哥,要买点什么吗?嘻嘻嘻嘻……”
她的声音低沉伴随着尖锐,阴阳怪气。
孙路环顾四周,房间不大,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大的状如成人,小的宛如拇指。
“我……我不需要。”
“小哥,你跟了我一路,难道只是看看人家的相貌而已吗?”女人一边说话一边搔首弄姿。
“对不起,我对木偶不感兴趣。”
“我们这什么都有哦!金银珠宝、珍珠钻石、香车美女、功名利禄、健康长寿、趋吉避凶……”
“香车美女?功名利禄?健康长寿?”
“没错儿呢,小哥儿。嘻嘻嘻嘻嘻……”
“这些……这也能买?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要命!”
“要……要命?”
“是啊~这世上没什么是比人类的生命更美妙的东西了;这世上也没什么东西是不能拿命来换的。”女人继续阴阳怪气地说:
“你是想要钱吗?五年寿命换两百万。”
孙路不说话。
“你想要权力吗?五年寿命换你一年内官运亨通,十年寿命换你三年内步步高升。”说着话她一屁股坐在了一把竹椅上,椅子“吱呀”呻吟了一声。
孙路依然沉默。
“那你是想要爱情吗?也是五年起步,五年寿命换你一年内艳遇不断。”女人停了停继续说,“我看小哥你跟我甚是有缘,给你个优惠,我收你十年寿命,保你四年内桃花连连!可好?嘿嘿嘿嘿嘿~”
说完,女人掩面笑了起来。
孙路依然呆呆的看着她。
“你这厮,一声不响,究竟想要作甚?”女人变了脸。
“用我的命什么都能换吗?”
“无所不能。”
“我想换一个人的命。”
女人愣了一下。
“你想让谁死?”
“我想让一个人活过来。”
女人的脸一下就阴了下来,向下伸出一只手,不知从哪窜出一只黑猫,“蹭”地一下跳到了她的腿上。
“他(她)是你什么人?”
“我女朋友。”
“死因,地点,时间。”
“一周前从洛溪驾驶汽车在去阳城的盘山公路上遇到了泥石流。”
女人不说话了,四周顿时变得闃寂无声,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也不是不可以。”女人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不要钱,不要权,也不要色,一门心思只想让一个死人活过来。”
她一边说话一边捋着那只黑猫的毛发,一下一下,仔仔细细从头捋到尾巴。
女人继续说:“也罢,也罢,也罢。我可以让你的魂儿回到一周前,但是你的人儿必须留在我这儿。”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桌子,桌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二尺来长的盒子。
孙路走到盒子前附身观看:
这居然是一个洛溪镇的城市模型,有山,有水,一条条公路纵横交错。楼如红砖,人如豆,一颗颗黄豆驾驶着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在一块块红砖之间来回穿梭。
孙路看到了他和小田一起去写生的那座春岩山,看到了他们居住的宾馆,看到了树洞咖啡屋,看到了芭比世界……
“里面这些黄豆般大小的木偶都是有生命的,他们都有了魂儿。”女人说,“他们跟你们一样,朝九晚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它们怎么有了生命呢?”
“是我,从你们人类身上取的呀!嘻嘻嘻嘻嘻嘻~”女人怪笑起来,似乎很得意,“你不好奇我跟你们人类做交易得来的寿命哪去了吗?”
“都给了它们了?”
“是呀~”女人指了指四周说,“你看周围这琳琅满目的木偶,它们跟你们一样有脑袋,五官,胳膊,双腿,唯独只缺魂儿,它们都等着你们来跟我做交易呢~”说完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聊起自己的作品,女人似乎很骄傲,很开心,笑了很久才停下。她缓缓地继续说:
“我不拿你的寿命,我要你整个人儿!”
“只要能让小田活过来,整条命给你我也愿意。”
“让死人复活,你是头一个。而我只能给你指出一条道,路还要你自己走。”
“你说。”
“我设法让你的魂儿回到七天前,这七天你的人儿将生活在这个魔盒里。如果你能成功地改变过去,七日后你就能从魔盒里重回现实。
否则,你的魂儿将困在七日之前,你的人儿将困在魔盒之中。届时,你将因魂不附体,而将最近这七天循环往复,这个循环是没有时间的,直至天地终结,你也永不得超生,你可愿意?”
孙路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回到七日之前,是不会有最近七日的记忆的,也自然不会记得我,以及我们之间的对话和交易……哈哈哈哈啊哈哈……”
……
“孙路,孙路……”小田伸出手在孙路眼前摆了摆。
“啊!怎么了?”孙路回过了神。
“你发什么呆呢?”
“没……没什么。可能最近睡眠不好,脑袋总是晕晕沉沉的,总走神儿。”
“我说,等我们有了孩子,也一定像他这么可爱。你说对吗?”小田笑吟吟地抚摸着“男婴”。
“嗯,对,对。”
那“男婴”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是真的,孙路看了一眼就转移了视线。
小田看了孙路一眼,又重新把男婴靠在窗上,望向了窗外。
小田喃喃地说:“我记得我们认识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季节。”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窗外。
“是啊,六年前的秋天。”
“你说爱情也会像那些花一样,终会凋零,枯萎吗?”
孙路愣了一下,想了想说:
“永不凋零的花是不存在的。四季轮回,总会遇到风吹雨打,一次又一次凋零,一次又一次盛开,只会越开越鲜艳。
孙路继续说:
“我想爱情亦是如此,没有一帆风顺的爱情,总会遇到挫折,坎坷,怀疑,争吵。一次次遇到低谷,一次次携手度过,只会越爱越深沉。”
“春开秋败。”
“循环往复。”
……
次日清晨,一个散步的老头儿在看一张洛溪早报,上面刊登了这么一条新闻:
“青年画家孙某因八日前痛失女友而精神失常,八天来,他日日深夜‘造访’芭比娃娃玩具店,与芭比玩具模特聊天。目前,该男子已被扭送至精神病院强制治疗。”
老头儿叹了口气:“嘿,丢了魂儿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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