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尽头,可是秋到江南草未凋。菜地里还是一番胜景,不过辣椒看样子坚持不下去了,辣椒们坚守了一个漫长的夏日,花渐渐不肯开,辣椒也越挂越稀。辣在乡下,仅次于咸,支撑起日常饮食。这大概是辣味能刺激胃口,开胃下饭,吃得下去饭才能挑得动两百斤的豆子。当然,也许仅仅只是因为辣椒多,肯长,吃了一茬又来一茬,不吃这个你还想吃什么?
有苗不愁长,辣椒这货真是好养,也肯长。辣椒苗在菜地里,浇浇水、施施肥,它自己蔓延了一地的叶子,吊着小小的白色花朵,等花凋谢了,一星半点绿珠长出来,渐渐长大。虽然辣椒叶子灰扑扑的,辣椒花也是白乎乎的,一点不出彩,但是辣椒却油润光亮,倍儿精神。
中午或者晚上烧饭,叫孩子去菜园地摘几个辣椒。辣椒丝炒肉也好,辣椒炒蛋也行,辣椒是餐桌上的常客。即使是这样,辣椒也是吃不完的,它们渐渐红了,辣椒不是一个一个红的,它们好像约好了一样,一红都红。红辣椒再不摘,那就渐渐萎缩绵软烂掉。在辣椒成片红的时候,我们要把它们摘回家,摘辣椒这样的事儿,当然是家里的孩子们做。
红辣椒在水池里洗把澡,放进桶子里,用一把小锹铡碎。很少有人家一个辣椒一个辣椒地用刀切碎,那得切到什么时候?其实整个辣椒铡会将生了虫子的辣椒也一并铡了,辣椒虽然辣,也还是有不怕辣的青虫肥嘟嘟地躺在里面,平常炒辣椒剥开了经常能看到。铡碎了辣椒片里加入大量的盐,不咸存不住,这就是腌辣椒片。仅仅辣椒片是不够的,不仅不够随后对于辣椒的消耗量,也不能将结出来的辣椒有效储存。因为辣椒片很容易就不再脆爽,而且沾了生水的辣椒片会生蛆、会霉烂。可以将晾干的红辣椒剪碎,用石磨磨碎,那时候没有专门挤辣椒的机器,因为家家都要磨很多水辣椒,除了磨辣椒还要磨各种面,石磨是家家都需要的,也是家家都有的。
所以到了农闲时节,会有人挑着家什从田埂上走来,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穿过,摇着手上的铃铛,那是给石磨凿齿的匠人。石磨长年累月地磨下去,齿磨损得越来越浅,磨东西不行了,要匠人一个槽一个槽地凿深。上扇石磨留了孔,连水带辣椒片放进去,推着镶在上扇石磨上的把儿转圈磨。石磨分上下扇,转动的都是上一扇,下一扇固定住不动。所以乡下人形容人说,你下盘像磨子一样。不是说你稳当,是说你屁股沉,懒得很。
辣椒糊顺着上下磨盘之间流下来,要老牛拉磨一样磨上大半天。磨好的辣椒糊放到敞口缸晒。那一大缸水磨辣椒使得我们小孩的夏日充满了危机,因为夏天经常忽然乌云滚滚,瞬间暴雨倾盆,要赶在雨砸下来之前将缸盖上,或者搬回家里。落了生水,水磨辣椒也会生蛆。其实很少有不生蛆的水辣椒,因为很难做到不滴到生水。拿双筷子将辣椒盆里的蛆挑出来,也有人家根本不会去挑,说辣椒里的蛆又不脏,是肉虫。不管有没有蛆,反正年年水辣椒都会被吃得精光。
一大缸水磨辣椒被夏天的太阳晒得由红转粉,一层盐花白花花地浮在上面,如果是人,一定是被晒伤了。到了青菜天天占据餐桌的日子,一碗炒青菜势必要加一大勺子的水辣椒,虽然水辣椒很严重地修改了青菜的甘甜,都知道霜降之后,青菜又烂又甜,但是如果没有辣椒,这些又烂又甜的青菜总是令人提不起胃口。坐一只炭火炉子,炉子上一只东瘪一块西瘪一块的铅锅里,是菠菜、芫荽、萝卜,一大勺猪油,还有一大勺水辣椒,从红彤彤油汪汪的锅里热乎乎地捞青菜萝卜,没有辣椒,这火锅,这些萝卜白菜,还有这个冬天的餐桌,真要索然无味。
秋天,辣椒过了放肆的日子,虽然还挂着,数量不多,也不够饱满,但是非常辣,它们在酷热的夏日开花结果,然后每一个辣椒用生命中最后的所有的力气绽放出来,尖声大叫。这样的叫法跟村长在喇叭上嚷嚷一样。村长个头不高,嗓门响亮,被喇叭传出来,如同晴空打雷。狗蛋奶奶喊村长辣椒鼻子,说这家伙矮是矮,一肚子拐。狗蛋奶奶说有一次她的芦花母鸡大夏天要抱窝,她怎样淋冷水都不醒,干脆放到村头喇叭下,村长对着喇叭念了二十分钟报纸,母鸡给震醒了,扑腾着啄食了。狗蛋奶奶对村长意见很大,狗蛋妈是村妇女主任,进进出出抛头露面,说起话来人五人六,狗蛋奶奶跟村长提出来让儿子顶替媳妇去做妇女主任。让媳妇做妇女主任,跟家里芦花母鸡早上叫一样不是个好事情。村长说那哪行,你儿子能干妇女主任,那公鸡能下蛋了。
狗蛋奶奶从此喊村长辣椒鼻子,个头不大,心眼不好。最后一茬辣椒就是这样,个头不大,辣得要死,且颜色由青转红由红又转黑,像是尽着嗓子叫累了。村小学的老师对着七大八小的孩子嚷嚷了一天,终于把嗓子叫倒了;有人家里母鸡总是将蛋生到别人家,人家不认账,这人骂得唾沫星子直炸,终于将嗓子骂哑了。狗蛋奶奶说除了村长,谁有一副这样黄铜做的嗓门?辣椒也没有。辣椒声嘶力竭地叫了一个夏天,就算有股子泼劲头,不然也支撑不到现在还一身的辣脾气。用刀拍碎,连辣椒籽一起直接下锅煸炒几分钟。一家炒辣椒,半个村子都能闻到那股辛辣的味道,不唯豆油烧热了油烟滚滚,也是因为这种朝天椒真是爆裂过人。闻到辣椒味儿的人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感叹这个辣椒的辣。也有人说,你媳妇那么个厉害人,你家辣椒更辣。据说厉害的女人种的辣椒辣,辣椒随人走。
村子里的年轻人闲来无事,喜欢打赌。有一次不知为什么,秋辣椒丰收,几个年轻人晚上在场上三言两语后赌吃辣椒。其他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撺掇着赌一赌。真有人连着吃了两碗干红辣椒,闹腾了一夜,送到镇上卫生院,说是胃出血。记得狗蛋也参加了吃辣椒比赛,不过他早早就败下阵来,饶是这样,第二天他的嘴巴仍肿得跟猪大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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