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有些经历并不是你想忘记便会随你所愿,偏偏它就像你的影子一样,在夜晚的路灯下显得幽暗而修长,在白天的阳光下显得明朗而清晰。
(一)
那是个深秋的季节,如现在的气候般,虽然已经立冬,感觉仍不太冷,但有一股淡淡的凉意伴着一份浓浓的忧伤,缠绕着二十岁的我。
是的,记得那年我刚好二十岁。在上着班,打进来的电话基本都由我接听。人永远不会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连下一个时辰或许是下一秒要发生的事情,都没办法去推测及知晓。
那是一个秋日的早晨,阳光和煦,当我还怀着一颗欢欣的心情,准备开展一天的工作时,急促的电话铃声清脆地钻入了耳朵。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的声音,我一愣。爸爸从来不会打电话到我办公的地方,因为他怕会耽误了我的工作。父亲是个对什么事都谨小慎微的人,总是怕麻烦别人,遇到困难时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甚至受了委屈时也独自忍气吞声的老好人。连对自己的儿女,也舍不得给我们带来多一分的烦恼。居然在这个早晨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内心随即伴来莫名的一阵震惊。
突然想起,昨晚爸爸没有回家。而那时,手机还不怎么通用,大部分人都在使用BB机,也叫call机,即传呼机。要找一个人,打去电台传呼他的特定代码,并报上姓氏即可,通常都是“复本机请挂机”,收到信息的人便会打电话回复你。爸爸没有手机,但他有call机,昨晚我和妈妈到隔壁大妈家借电话call他,等了好久不见他回复,而且一整晚没回家,我们也没当回事,因为他以往外出时,经常一去便是几天的,只要知道他平安便行。
电话那头传来他有点疲惫的声音,“燕女,我在法院。”我听闻,心里一阵慌乱涌来,而且伴随着莫名的伤感。
“需要拿点钱来”。他的声音如此轻微,但我还是听清楚了。我在电话这头,可以清晰地想象得到父亲此时的卑微,以及仿佛看到他落寞无奈的眼神,心不由得紧绷了一下,好像是疼的感觉。
“需要多少钱?爸爸,别怕!我想办法解决。”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如果筹不到,没事的,爸爸在这儿呆上两天就好。”
我急了,连忙问他需要多少钱?我在心里盘算着,如果需要一两千,那么我还有办法借得到。虽然我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四百,但只要努力工作,四五个月便可以还清。但我不想向本职单位借,因为怕同事投来异样的眼光。
“法院的人说了,那个起诉我的人至少要五千”。
我愕然。五千,相当于我一年的工资!但只要一想起父亲的落寞孤寂,脑海里尽是浮现那些政法人员对待父亲的不宵嘴脸,做人要有骨气,虽然我们穷,但不可以任人在思想上蹂躏,内心便有一股勇气迅速升腾而来。
“爸爸,别慌!我想办法。”
然后,随之而来的一个上午,我都在恍惚中渡过。一边工作,一边想,脑海中出现所有能够给予我帮助的人,但又逐一将他们从想象中排剂出来,所剩无几。至于姑姑,我只打算向她借一千。因为,她平时帮助我们的实在太多,这次再也不好意思向她要太多,况且她有两孩子上大学,也是吃力的。有时候,穷人,一贯的落败的话,连亲戚也不想与你为伍。虽然姑姑不会这么想,但是我仍然害怕她会这么想。
在心里盘算着,两个表姐可以凑一千,加上姑姑的一千,只共两千。还剩下三千,到哪借呢?那时候的工资一个月才四百元,其中要拿出两百元给上高中的弟弟作伙食,交一百元给妈妈作自己的伙食,剩下一百元作自己的生活费。所以根本没有积蓄,那种捉襟见肘的生活状态,如今想来,实在令人汗颜。如今的生活与往昔对比,总有种太过于奢侈的感觉。至于那三千,我是从何人手中借来的,以下见分晓。
(二)
向人借钱总是难以启齿的事情,迫不得已,我绝对不会向他人开口。自那以后,直至现在我也没再向任何人借过一分钱。当时,脑海中出现了我初中同学的影子,他家境稍宽裕,而且和我也稍微聊得来。于是,打电话跟他简单说明了情况,他问我需要多少,当时或许是太年轻了,或许总替别人着想,怕借的数额太大,反倒吓着了他,若是得不到他的帮助,我便苦闷不堪。思前想后,于是说只需要一千而已。现在想来,他是有条件帮助我的,只要我肯开口。
始终记得那天,当我下班之后风尘扑扑坐车来到约定地点。感觉自己满脸通红,脸上写满生涩。我是早到了,不知所措地站在街道的旁边,四处张望他的身影,车辆骆绎不绝,车轮碾压着地面滚滚绝尘而去,毫无依恋。阳光透过旁边的树木投下的阴影,刚刚可以遮蔽着我瘦小的身影。一阵冷风吹过,扬起的灰尘向我笼罩式地袭来,将纤弱的身躯包裹着。我来不及扬起手来遮掩着眼睛,两粒尘埃趁机潜入眼里,不知是触痛了眼膜而落泪,还是触碰了心灵而流泪,总之就是忍不住,泪水在不断地流。在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向我奔来之际,赶紧用双手仓促地擦拭去,怕被他瞧见。临离开时,他摸遍全身口袋,将身上剩下的三百元也给了我。
人情冷暖,我自知。他的这份情,我至今难忘。感恩有他的帮助,感恩有他一直以来的惦记。有些人就是这样,将有情有义溶至你的心窝里,让你从此记住了他的好,让你永远欠着他的情,一生难以偿还!
两个表姐加起的一千元,加上同学的一千与姑姑的一千,共三千元已经被我拿到手,并揣在怀里暖热了。那还剩下两千,我该向谁伸手呢?
(三)
早晨,当第一缕阳光斜斜地滑过窗台,照射在我的办公桌上,清洁阿姨刚打扫完卫生。尘埃,在和煦的阳光带着万缕柔情的照射下,我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悠然地漂浮在半空,然后慢慢地坠落到我的桌面上来,不留声息。
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个大概有五十来岁的大叔,他自昨天被我们带回来后,一直没与我们说过一句话。眼神躲闪着,头发凌乱,灰色的衣服被磨成了哑灰色,襟面处反衬着一层难以察觉的薄薄亮光,衣领翻领处已经被洗擦至些许破损,给他的形象带来了几分落魄,样子也便显得格外憔悴了。堂堂七尺男儿的我,面对这般场景,也有些许的无奈。
我只是法院的一名小小记录员,据了解,这位大叔是债务人,一直没有偿还债务,被债权人向我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我法院已经作出了发生法律效力的民事判决,并下达了法律文书,要求他履行偿还债务的义务。但是,即使我法院下达了法律文书,他仍然未能作出反应。这个债务纠纷案件自受理起至今已经历五个多月,按照规定,在没有特殊情况下,必须要在立案之日起六个月内结束受理此类案件。眼看法定期将要结束,我们院长急了,于是采取了拘留的措施,而且这是合法合理的。皆因我们法院已经对他作出了多次的传唤,仍然没来履行他的义务。也曾调查银行、信用合作社和其他有储蓄业务的单位,他均无存款,想要冻结及划拨他的存款根本不能成立,唯有采取如此措施进行了。
法律不外乎人情,欠的债务总额才一万元,只要他能还上数千元便可,以后的可以逐步还清。况且债权人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想让他太过于难堪。至于为何会闹上法院来,其中的曲折缘由,我不甚清楚。反正当涉及到钱财纠纷,即使是亲生父子也有计较的时候,何况是朋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甚至有点冷漠,世态炎凉啊!经过观察,这个大叔是老实人,或许他真的没有偿还的能力。我们让他通知家属,他在那踌躇了一晚上,没有向亲人打电话,怕是有难言之隐吧。是啊,若是家里人有经济能力偿还,何至于会流落至此地步?
他不打电话,或许是有借钱的心理阴影吧。既然来到这里,不可能就如此便放他回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也是在履行自己的工作罢了。于是一再催促,他说要打电话给女儿。在我的帮助下,拨通了他女儿的办公电话。
将事情简单讲述了一遍,通过大叔的难以启齿及卑微的通话状态,我可以猜测到电话那头的慌乱。听声音,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并且是初出茅庐的人儿,没有任何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经验,但她最后说的那句“爸爸,别怕!我想办法解决”又让我刮目相看。在脑海中臆想着她的容貌,应该是拥有干净而端庄的脸庞,骨子里渗透着光明磊落的正气,或许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却坚强的利落小女子。
(四)
我怀里揣着略带微温的三千多元,坐上了归家的车,赶回单位上班。这是深秋的晌午时分,利用午休时间偷偷跑出来借钱,但只是借到了三分之二,剩余的二千元,该向谁开口呢?必须要赶在今天下午落班之前将钱送到爸爸手上。
以往,我觉得坐车是最舒服的享受,将车窗略开一条小缝隙,任由凉风钻入,轻轻拂脸,并任其掠过发梢,心境会随着车子的移动而变动。窗外的风景像是被赋予了生命般,徐徐飘过,缓缓掠向后方,直至渐渐消失殆尽,但随即便迎来了新的景象,就像人生一样,总免不了迎来送往的繁俗。但此时此刻,我没有心情去欣赏飘过的风景,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还有谁可以帮助我,或许根本没有可以再依靠的人了。
心里始终想到他,或许他能帮助,甚至希望能得到他的帮助,但毕竟他与我不在同一个城市,远水救不了近火,这点我深知。人与人之间,两颗心可以很密切,也可以很生疏,皆因相隔一座城市的距离。这是处于当时最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个年代,它并没有今天科技之先进,它没有微信转账功能,没有支付宝支付功能,也没银行卡,我甚至连手机也未曾拥有。我想,那件事若然发生在今天,我并不至于那般落寞吧。但是,转念一想,若真发生在今天,又有多少人愿意借给我呢?这也成了一个疑问。生活在这泡沫的年代,我们身边真正有钱的人,真正生活宽裕的人,真的没有几个。想象一下,当年的五千元,相当于今天的五万元了吧。天啊!要借五万元,谁会借给我?即使是爱的那个人,他也未必一下子就能拿得出手。
车子不知不觉便已经到达目的地。秋冬的阳光还是猛烈的,下车后一路奔回单位。两旁没有可遮荫的树木,汗冒出来了,不知道是心慌的冷汗还是身体被阳光榨取出来的热汗,总之络湿了满头,头发搭拉在耳朵两侧,毫无生气。我根本就可以想象得到,自己是如何的狼狈不堪。也可能是走得急躁了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路上,没办法,心里根本不能平静下来,越走越快,近乎于一路小跑。约摸还剩下三小时,快到他们下班的点了,即使借够了钱,过去那法院也还是有一段路程的,毕竟跨了一个镇,心里越来越焦虑,彷徨不已。
无计可施,硬着头皮找到了我所在单位的最高领导。他的办公室在二楼,我蹑手蹑脚地来到他办公室门口,鼓足勇气敲响了他的门。不记得我是如何开口告诉他的,只记住了他当时惊讶的眼神,似乎是不那么信任我所说的话。只见他拿起电话,逐一查实询问。我站在旁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只想着必须要将爸爸领出来。我的领导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只要他肯开口,认识他的人通常会给予面子的。随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似乎是迷迷糊糊的粗略就带过了。或许是我热得头晕眼花了,又或许是实在太累,热切期盼的事情一旦得到了帮助,心里那条紧绷的弦一下子便断了,以至于脑袋及全身都烧了起来。领导当然没有觉察到我的不舒服,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至今难忘:“有困难,第一时间要找我!”
若是我有这样的警觉,我便不再是我了,也不至于走这么多弯路了。当时,根本不想让单位的同事知道我的家庭情况,怕他们会对我另眼相看,我受不了别人的关心,哪怕是善意的关心。
终于在单位另一个领导的带领下,我坐上他的车子,赶到了邻镇的法院,缴纳了债务,将爸爸接了回家。至于单位帮我垫付的那些钱,财务部在我每月的工资里扣除,往后的日子,经济显得更加拮拘。
当晚,追随着我两年的小狗狗突然离去,它误吃了毒老鼠。看着它痛苦地挣扎着,扭曲了身子,口吐白沫,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心在泣血!它对我再也叫不出一声问候,它的四足曾经是如此的活跃,常常跳到我身上来逗我玩,它的身体曾经是多么的温暖,现在连它的尾巴也只能毫无生气地垂坠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向我展示出欢喜。我即将要失去它了,心乱如麻,感觉往后的路更加孤独寂寞。我终于痛哭失声,为了它,为了我的孤单,也为了我的欠债累累的家。
我也终于大病了一场,以祭这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网友评论
平民百姓路难行。
书留幻网多疾苦,
俗利红尘少知音。
戚友无私助弱女,
善良彩燕报亲恩。
前人风雨栽佛树,
吾辈传承菩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