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良是一个老瞎子,没有特殊的含义,他真的已经瞎了很久了,即使他才二十一。
一个看不见世界的人是很可怜的,但唯一值得幸运的是,他有一个爱他的妻子。有多爱?爱到失明也不愿离开,依然成为了他的妻子。
梁良问过棉花为什么愿意跟一个瞎子过,得到的回答是许久的沉默,没有声音,梁良就没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只有无尽的黑暗。
瞎子看不见光明,光明它也抓不住。
他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那穿透了每一层皮肤进入血液里的暖意,那是美妙的旋律,那是精准的靶心,总之是梁良所能想象的最完美的东西。
他想象着阳光的颜色,太久没见已经忘却,如同七秒记忆的鱼,他笨拙的想象,但无奈大脑空白,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带来不了任何想象力。
“啊?你问阳光?”棉花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能分辨出棉花大概在他的后面,“阳光的颜色...恩——金色的吧?晚上又会变成红色,彩霞之类的。”
即使棉花这样说,梁良还是想不到阳光的颜色,他知道金色红色,但金色是什么色?他的世界是漆黑。
“我很烦。”梁良坐在轮椅上,他不得不这样让棉花推着走出家门,因为他憎恶盲人杖,所以宁愿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又瞎又瘸的人。
“怎么了?亲爱的?”棉花走到梁良身后,双手从后面抱住了梁良,一股体香闯入梁良的鼻息,“想不出来就不想了。”
“可是我想知道颜色...”梁良说,“颜色...的颜色。”
“不去管那些,有我在就够了。”棉花说,“要推出去走走吗?”
梁良点了点头。
“我们出来了,你的前面是一条马路,车水马龙,还有行人在人行道上走,你想走左边还是右边?”棉花侧身附在梁良耳边问。
“右边,我喜欢右边。”梁良说,一副棉花描绘的景物梁良在尽力去想象。
“右边是路的尽头,我们要拐一个弯。”棉花说,梁良感觉到了轮椅的拐弯。
“前面是一家书店。”棉花说。
“陆河书店?”梁良问。
“对,陆河书店,就是我们认识的地方,还记得吗?”棉花柔声问。
“记得,记得。”梁良的回忆被勾起,“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在看一本小说,然后抬头就看见了你。就和小说一样。”
“我记得你当时还傻傻的对我笑。”棉花也噗嗤的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最柔软的事,她继续说,“我们要往前走了,去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街上好安静。”梁良说。
“到了。”棉花把轮椅停了下来,“中心公园。”
“是那个满是黄花的中心花园?”梁良问,他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很多黄花,他那早已经枯竭的大脑终于放出想象力。
“没错。”棉花说,“不过现在已经没有黄花了,这里前几年进行了大改建,黄花变成了围墙。”
“好大的变化。”梁良自言自语。
“总要有变化,世界不能一层不变。”棉花说,“不过我们曾经坐过的那条长椅还保留着,惊喜吧?”
“能上去坐一坐吗?”梁良问。
“这个...”棉花停顿一下,“恐怕不行,那儿已经有一对情侣坐着了,正在卿卿我我呢,咱们可不能打扰他们。”
“和我们以前那样?”梁良问,他很想看那对儿情侣。
“一样,一样。”棉花说,“一样的。”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梁良说,“你今天来带我怀旧了,那我猜下一个地方是我们一起第一次吃饭的地方吧?”
“不对。”棉花说,“是第一次我请你吃饭的地方,记起来了吗?你那个时候忘记带钱包了。”
“啊,记起来了。”梁良拍了拍脑袋,尴尬的就像是现在发生的事情一样,“太不好意思了,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长记性了。”
“哼哼。”棉花得意的说,“还不是我的功劳。”
“我的棉花真棒。”梁良笑着说,“要进去吃饭吗?”
“你饿了吗?”棉花问。
“倒也是不饿...只是想...”梁良停了一下,棉花抢着说,“那我们继续走吧,今天居然没有太阳。”
“棉花。”梁良突然开口。
“恩?”
“回去吧。”梁良说,“回家吧。”
“为什么?你累了吗?”棉花好奇的问“不打算再走一会儿了?”
“不,不累。”梁良说,“我只是觉得你很累,而且,很丢人,推着一个瞎子走在大街上...”
“没事的,没事的。”棉花温柔的说,“我不在乎的。”
“我在乎。”梁良说,声音小小的,但他确定棉花听得见。
“那我们再走最后一个地方吧?”棉花小心的问,像是怕惹恼了梁良一样。
梁良的心里突然一颤动,像是什么突然涌上,又有什么猛然下坠,就像是一个天平的两边各放了一块铁和一片棉花。
“到了到了。”棉花说,“阿良,我们的前面是一条长长的河。”
“河?”梁良不解,他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和棉花一起到过某条河流。
“对,河,大河,青绿色的,不湍急,但是源远流长,你看不见它的源头,也看不见尾部,你站的很高很高,也看不清它的全貌。”棉花说,“你能想象得到那副场面吗?”
“大概...我不知道。”梁良说,他已经很久很久看不见这个世界了。
“我曾经想要跳下去过。”棉花说,“真的,那天的风很大,但是很凉爽。”
“跳下去?”梁良说,“什么时候?为什么?棉花你怎么了。”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烦,痛苦,难受,这些都不能让一个人自杀,真正让人绝望的,是看不清楚未来。”棉花说,“看不清楚未来,就像是你看不清楚世界,在我决定和你结婚的时候。”
“...”梁良沉默,过了好久,他才开口“对不起,棉花。”
“没什么,那是以前的事了。”棉花说,但梁良听见了她的哽咽声,听见了袖口擦拭眼泪的声音,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对棉花是有多么不了解。
瞎了以后,他绝望,引发暴躁,乱发脾气,认为这是自己应该发的,周围的朋友都不愿看望他,因为谈不上几句,就会莫名其妙的触动梁良敏感的神经,他于是就像是炸了毛的猫,疯狂的发怒,摔东西,自残,犹如一个疯子。
只有一个人,除了父母,只有一个人迁就着他,承受着他。
是棉花,梁良的妻子。
他曾经以为爱情只不过是金钱房子,那些俗不可耐的东西让他几乎认为自己看透爱情,但世界之大,世界之大就无奇不有了,就有异类了,就有别人眼中的傻子了。
“到家了。”棉花说,“我去做饭,等着。”
梁良没有回答,他坐在轮椅上,没有动作,像是睡着了一样,实际上,如果他不说话,就像睡着了一样。
家里的木板并不隔音,梁良家楼下住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很难相处,而且斤斤计较,她经常对自己的丈夫抱怨:
“楼上那个瞎子和他的媳妇儿,也太不讲公德了,每天在家里推轮椅到处走,嘎吱吱的。”妇女说,“有本事去外面推轮椅啊,真是的。扰民。”
梁良也睡着了,他知道今天有太阳,他知道的,就像他知道,家里的大门从未打开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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