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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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飞鸟集写文杯比赛总决赛作品”

1.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早晨。

早起的时候，欧文突然感觉心神不宁，家乡的那首歌“问候他，告诉他我问候他……”旋律和歌词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旋。

他轻轻吻了吻熟睡中的阿米娜和自己的小姑娘，走了出去。

这歌一直藏在欧文心里，在这个地方，那首歌和他的家乡都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在他心里是烙印，是无法磨灭的记忆。

家乡，严格来说从他有记忆起，没有过家乡的印象，他和家人好像一直在别人的家乡流浪。

他在口袋捏着一枚钥匙，温热的光滑的，手指感受着上面凸起那点小小的字符：告诉他。

欧文写信告诉过哥哥伊萨，自己现在有家了，不知道他收到没有。

欧文在海边慢慢走着，一步一个脚印，陈旧的脚印里渐渐有点潮湿的味道。海鸥“阿欧、阿欧”上下翻飞，在天空在他周围盘旋，偶尔有翅膀掠过他的耳朵和头发，白色阴影在眼前不停刷过。

海浪一波波联袂而来，荡漾着扑在沙滩上又匍匐而去，海湾像这个城市的裙裾，海浪是一层层抖动着的蕾莎，阳光下，熠熠发光。

他站住了，海湾里没有一个人，这么多海鸥，阳光沙滩海浪这么亮，都是不同寻常的，眼前的世界是喧嚣的又是宁静的。

“阿欧、阿欧！”歌声般的呼唤。

欧文站住，把口袋里的钥匙拿了出来，捏着那枚钥匙，凝视着上面母语刻着的“告诉他”。

如果这枚钥匙能打开那扇门，那么门内一定放着一首歌：“问候他，告诉他我问候他……”

他轻轻哼唱着，告诉他、告诉他……

“欧文，欧文！”

大大的一张地毯上几个坐垫，一个中年西装男人正在挥手，海鸥“阿欧、阿欧”答应着。

他昂着头，镜片在阳光下闪着光。满头黑发，正笑着看着欧文，是哥哥伊萨。

不可能！不可能！时髦西装、金边眼镜、波斯地毯，都不是伊萨的风格，是麦克的作风，麦克经常说，真是个美丽的早晨，不是吗？

他奔过去，在毯子边站住，不可能，哥哥伊萨不可能在这里。

“欧文，亲爱的弟弟，我来恭喜你。”

这么说，他们收到那封信了。伊萨摆弄着茶壶和杯子，欧文想起以前在家那些夜晚，一家人喝茶的时候，妈妈、伊萨，弟弟妹妹们，他们怎么样了？

“坐，欧文怎么了，我是伊萨，你听。”伊萨吹起口哨，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旋律，“那个钥匙，你没有丢吧？”

欧文激动地嘬嘴吹了一句，上前俯身和哥哥贴面抱了一会，把钥匙掏出来送到哥哥的膝前，自己在地毯边坐下手撑着坐垫。伊萨吹着口哨斟茶，红褐色的茶带着苦涩的香味冒着袅袅的热气，递到欧文面前。

“欧文，你写信了我知道。但是我们没有收到，因为我们又换地方住了，没有办法。我们家，永远都是老样子，应该说更坏了，你应该也知道他们又开火了。弟弟妹妹也在找机会出来，你知道，妈妈嘛，这时候总是流眼泪的，开心伤心交替着。”

伊萨看着钥匙，从自己的贴身口袋里也掏出钥匙，并列放在一起。轻轻抚摸着。

“你怎么出来了？”伊萨怎么过的重重关卡和小黑屋？怎么来到这里，自己都不知道？

况且，伊萨那时候加入了保卫家乡的组织，怎么能够出来并且通过那些考察呢？

伊萨笑着看着欧文的眼睛端起了茶杯。

“喝茶，还是从前的味道，我们喜欢的。”

欧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咂摸了一下，先是较浓的苦涩味道，慢慢地剩下淡淡的咸香味，是以前的味道，以前的日子。

有点不可思议。

2.

哥哥伊萨是家的脊梁。

小的时候，欧文和弟弟妹妹的天地很小，就那些灰灰的低矮的水泥房子，周围尘土飞扬，再往外，是铁丝网，铁丝网外是杀气腾腾的世界。

尽管很向往外面，欧文听大人的话不敢多走一步，有时候外面什么东西呼啸着尖叫着，伊萨就把他们抱在一起，捂住他们的耳朵。

欧文该上学了。那天，伊萨拉着欧文去上学，穿过他们住的地方，进入一个陌生的市镇。欧文害怕那些年轻人的装束和手里的家伙，也怕审视他们的目光。

欧文只觉心砰砰跳着身子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紧贴着哥哥，攥着伊萨的大手，都觉得湿漉漉的。

“欧文，好好读书。记着，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能够看得见未来的机会，能够回家的机会。”

“我们不是有家吗？”虽然经常搬来搬去，欧文觉得跟妈妈哥哥他们在一起就是家，家里经常放着他喜欢的歌：告诉他，告诉他我问候他……

伊萨摇摇头。

伊萨每天送欧文上学接他回家，久了，欧文觉得自己认识路了，也习惯了游荡的大兵和那些审视的眼睛，跟哥哥说自己可以回家。

伊萨还是摇头，说有的孩子走走就走丢了，“欧文，你要是走丢了，妈妈还有哥哥会很伤心的，就是爸爸也很伤心的。”

欧文已经不记得爸爸了，看着哥哥的眼神有点忧郁，不敢问了。

许多事情欧文不明白，欧文长大了才明白。

欧文渐渐长大了，从书里知道了外面其实是个美丽的世界，不一样的世界。他想努力去链接整个大世界。

欧文得到一次出去学习的机会，学习之余，看着同学们都去周边国家游玩，欧文很羡慕因为身份自己不能出去，但是他看见了世界大门是敞开的。

欧文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阿米娜，他们不再想回到那个地方他们想一起离开。

他们在网上遇见了麦克，麦克说他的第二个小天使马上要降临了，他和妻子愿意帮欧文和阿米娜实现他们的愿望，因为他的妻来自那片土地，眷念却无法立足的地方。

回家后，欧文私下里着手准备文件和证件。

母亲每天领着救济的牛奶和面包，慢慢挪着笨重的身子回来，把东西放桌上开始整理， 嘴里不停地咕噜着。

“以前，你父亲在的时候，没有这么多的东西吃。唉，有吃的他也开心不起来，他天天念叨着要回家。这都一辈子了，我也快要死了，回家没有指望了。”

“欧文，你要说什么吗？”母亲擦着眼睛。

“没有。”欧文看着母亲苍老悲伤的脸上还挂着泪，把话吞了下去。

一天欧文办理一些证件回家的时候，发现自己昏暗的房间里有个新的行李箱。

哥哥伊萨进来了，哥哥告诉他，是自己买给他，他发现欧文在办证件，走吧，他说。

“走吧，找个好地方安放你和阿米娜的家。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哦，还有一把我们家家的钥匙。”

欧文看着哥哥。

伊萨说，这个是爸爸生病的时候给他的，那时候欧文还小，爸爸说他们有自己的真正的家，还带他到附近去看过。后来爸爸就走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伊萨拿出一个钥匙给欧文：“这是我们家的钥匙，我给你们一人打了一把，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家。也许不是我，希望你们谁回去了都告诉哥哥。”

欧文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伊萨说，不管你们在哪里，记住我们还有一个家，记住我们家在这个地方，他把地图画在他们的心里。

欧文珍藏了人生第一把钥匙。

在麦克的帮助下，欧文申请出国，开始排队等待通关。

3.

母亲知道了欧文要离开，每天流着泪进进出出，经常空着手，说忘了拿东西。伊萨加入每天去上班的保护组织，有时候会给欧文带外套和棉衣回来，说以后会用得上，在外应该穿得漂亮些，虽然身份还一样。

欧文的名字终于排在通关的名单里。欧文和阿米娜提前去排队。母亲抱着他痛哭，只有伊萨帮他提着行李，检查他的东西，和他一起去那里等候。

第一天没有过关，弟兄俩就在关卡前露宿了，伊萨和他背靠着背坐了一晚，第二天，终于有了欧文的名字，伊萨狠狠地给了他一拳又紧紧地抱住他：“别把钥匙丢了，如果回家了，一定让我们知道。”

欧文忐忑不安地走入关卡。此后一道道关，异样的眼光，小黑屋的询问，他更加坚定了离开的决心。只是，这个念头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去捏捏那个钥匙。

那天早晨，他牵着阿米娜的手拿着行李箱下了飞机，早晨的阳光把他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惶恐地粘在一起，他不知道，他的兄弟是否在这里等他们。

因为此前他们素未谋面，欧文只是在网上认识的麦克，告诉麦克自己的故事和渴望，麦克说他会担保他们进入他的家园，一个美丽自由的城市。

他们不敢看这个美丽的城市，如果麦克没有来，这里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装西装戴眼镜的男人奔过来了：“欧文、阿米娜，我是麦克，我是麦克呀！怎么？不像吗？”他摸摸下巴，“胡子又长了吗？”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抱在一起，他简直是另一个伊萨，欧文笑了。

“这是个美丽的早晨，是吧。”麦克帮他提起行李。

欧文的那个早晨是美丽的。

麦克帮欧文在这个海滨城市安顿了下来，找工作，申请工作准证和临时居留证，都是他担保和资助的，现在，欧文有了个小姑娘。欧文渐渐感觉以前的生活是遥远的记忆。

有时候，欧文会想起心中久违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那里飘散着硝烟和歌声：“问候他，告诉他……”

欧文身上挂着一串钥匙，那把钥匙他另外收藏着，他经常捏着那把钥匙看着出神，感觉能够使用它的机会越来越渺茫。

伊萨正拿着钥匙在手里转动着，钥匙迎着光闪耀着光芒。

“哥，告诉我，你怎么到了这里，怎么不告诉我，你住哪里？”

“别急，等会儿你会知道的。阿米娜还好吧？你们应该有小家伙了吧？”

欧文笑了，告诉哥哥有了个小姑娘，转头看着伊萨身后的一只海鸥，张开翅膀在沙滩上蹒跚走着，他指着海鸥对哥哥说那个像极了自己家小姑娘走路的样子。

两个人哈哈大笑。

“欧文，你等会去把她们带来，我们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煮茶水喝，这样的日子真好。”

哥哥，你等着我。

4.

回家的路上，欧文经过麦克的门前，他正在修理草坪：“嗨，麦克，早上好，真是个美丽的早晨，不是吗？”

“是啊，只要你愿意，每一天都是美丽的。”麦克总是那么快活。在他的影响下，欧文确实觉得大多数时候是快乐的，如今，他也在申请加入那个志愿者组织。

“麦克，等会见，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沙滩吧？今天海鸥真多啊。”

麦克抬头看着他，他已经跑过去了。

欧文门前的草有点杂乱，邮筒也不知道被谁砸歪了，油漆也斑驳了，有人不喜欢他们，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阿米娜，阿米娜，你猜猜，我遇见谁了？”

“除了麦克让你这么高兴，还有谁？”

“不，我刚才遇见了伊萨，哥哥伊萨！快点，他想看看你和我们的小天使。”

阿米娜伸手摸摸欧文的脸和额头：“你今天怎么了？大清早一个人跑出去了，伊萨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真的，是真的，他在海滩等着我们。”

“欧文，醒醒，去把邮箱修理一下，早上不知道又被谁砸了，窗子也是。还有，那里有你一封信，只有你的名字，连地址邮票都没有，刚看见的。”

阿米娜递过来一个信封，欧文伸手接住，一捏有硬硬的钥匙形状。欧文心里一动，打开，倒出，是两枚钥匙，一枚是刻字的一枚没有刻字，其余是一样的，这钥匙应该一把是自己的一把是伊萨的。

太不可思议了，他心砰砰跳起来。

欧文转身就往海滩那边跑，阿米娜在后边叫着他听不见，麦克喊他，他挥挥手。

海滩上几个人在近水边散步，两只鸟离游人远远地站在水里张望着，悠闲地一饮一啄。阳光下，海浪依旧卷着层层的白泡沫往沙滩上涌来。

没有地毯海鸥和伊萨。

欧文绕着海湾转了个弯，没有。

他紧紧地捏着钥匙站在那里，麦克和阿米娜狐疑地看着他。

“欧文，我理解你，你太想念家乡和亲人了，可是，现在你们还是不能回去，你明白的。”

欧文转身对麦克点头，惊讶地发现麦克穿着深黄色的西装，带着金丝边眼镜，和伊萨刚才打扮差不多。

“刚才，是麦克你在这里喝茶吗？”

“我刚出来，早上在家修理割草机，然后修草坪，怎么了？”

欧文嗫嚅着说了早上的奇遇。

“真是个奇妙的早晨，是吧，这世界就是这么错综复杂有点不讲理。也许，哪一天，你会遇见我和伊萨在这里一起喝茶呢。”

欧文沉默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早晨是一场梦，他看看那两把钥匙，好像不是梦。

这钥匙，也许根本就用不着了。

不不，一定会有那么一天，能够用它打开一扇门。

阿米娜没有说话，后来她和麦克多方找人打听，欧文的母亲和伊萨已经不在了，其他的家人也失散了。

这世界就是这样不讲理，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欧文能够回家再和弟弟妹妹们一起喝茶，也许，用那个钥匙打开那扇门，兄弟伊萨正在那里唱着那首熟悉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