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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不惑。
林凯今年四十三岁。
怎样才算不惑?这是最近他常思考的问题。他躺在沙发上眯缝着眼有些疲倦。枕头很软,可脑袋放在上面怎么都不舒服,好不容易枕头和面颊贴合到舒适,双脚露在外久了生起凉意,他尽量蜷缩起小腿把它们藏进薄薄的夏毯,可心中总不得安稳。
——不会是女儿上幼儿园时用的吧?
记得有一回他出差回到家,妻子示意他轻点声,说女儿已经睡着了。他走进卧室,瞧见女儿胖嘟嘟的小脚正用力蹬开毯子,嘴角挂着湿湿粘粘的口水。
他心里不免责怪起妻子。妻子一副恹恹的样子,这副神情是最近这段时间挂在她脸上、是她停止唠叨和报怨后常出现的。
照理丹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他没想离婚,原因纷繁芜杂。总之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夫妻关系不似“我对你有一点动心”那么简单。至少从表面上看丈母娘在离不成婚这件事上功不可没:她极力劝阻女儿别干蠢事,主动挪窝不等于让外面的母鸡有机可趁!
“小林,我女儿可没对不起你呀。”
“妈,是我……。”
“婚离不得呀!小林,你不会真想离婚吧?”
“妈,不是我,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已经分手了。”
丈母娘看得透透的,心里明镜似的。
丹是不依不饶的个性。刚开始她并未引起他的注意。读书会上,也不知是主办方的安排或是读者主动要求,他第一次在人群中见到丹。一头短发的她站起来开始朗读,她的音色不错,但在前、后鼻音的处理上不是很到位。全程他在微笑间或点头,他的目光寸步不移完全是出于礼貌。丹在朗读的正是他的作品。朗读结束后丹像个渴望得到奖励的孩子略带执拗地望着他,就像后来她执拗地纠缠。
“你什么时候离婚?”
“我正在和她谈。”
“你在骗我。”
“我们有孩子。”
“你根本就不想离婚。”
“不是,我……”
呜呜呜呜。同样的倔强发生在故事的开头和结尾却引发截然不同的效果。
“今天我去找她了。”
“什么!”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什么?”
“是他死乞白赖地不想离婚,你想要随便拣去。”
“噢。”
“但最好别惦记他的钱,不会让你这个婊子得逞的。”
“不会吧?”
肯定是我那丈母娘的主意,他想,一定是她。他还是了解妻子的秉性的。
最后婚没离成。搞得两边都没了热度,只是一边没热度还要继续维持,一边自然而然就散了。不到半年,丹结婚了,还发来了请柬,上面印着新婚夫妇的照片。他低了头仔细盯着丹旁边的男人看,可比他年轻多了。倒是丹,胖了,穿着婚纱显得粗壮。他希望,丹还在恨他。
他烦燥地扯开毯子,坐了起来。他租下这套房子已经一星期了,他连一个字都没落笔,原先的构思也越来越混乱。他想起他发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当时K书店还搞了个签名售书活动。
“林老师——”姑娘用崇拜的目光看他,声音温柔。
“嗯?请说。”他感觉好极了。
“《海边的安全屋》,这个书名好特别,请问您是在海边创作它的吗?”姑娘的眼睛闪着光。腼腆的神情告诉他:我很好奇,我还什么都没经历过,我渴望经历。
“哦,不,”在场的人都笑了,姑娘的脸更红了。“看完你就明白了。”他的声音带着磁性,不止一个人夸赞他的声音和纯正的普通话发音。有时他想如果不是命运让他成为了作家,也许他会是一个出色的配音师。声音穿梭在字里行间,就像在姑娘的耳边窃窃私语。
“可是如果我还是不明白呢……”他在心里欢乐地说道。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了,他都不知道姑娘的名字。
距离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有些年头了。现在的后辈年纪轻轻创作力强劲,不消几年就能折腾出好几个长篇,长篇以后接着短篇。好似脖子上顶着的支撑物的某一处忽然被灵光撕开了一道口子,人物故事源源不断地从裂隙里往外涌,写作者只要轻轻接住,带领它们跑进电脑文档,它们就在广阔的天地间自由自在驰骋了。它们为他们掳获了很多粉丝和人气,当然还有荣誉和金钱。
他无可救药得过气风光不在。他想,他才刚四十出头,他还很年轻,他还没有谢顶。这几年他写了几个短篇,没一个像样令他满意的。当然它们也能发表,它们出现在某杂志期刊里,仿佛就是为了不断证明他的枯竭,从里到外的枯竭。每个夜晚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清醒折磨着他;白天挤进左耳的小飞虫开始嗡嗡地骚扰不止。
他无精打采地问,“大夫,是只什么样的飞虫?”
医生把仪器塞进他耳朵凑近他呼吸,“多长时间了?”他从社区医院出来时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耳鸣。
“引起的原因很多”,医生的手指啪啪敲击着键盘,“先开药吃一个疗程再来复查。”
“压力大,失眠,性生活怎么样?”
旁边围着的病人盯着等他回答。
“啊?……正常吧。”
青年男医生终于放了他一马,还有好几号病人等着看诊呢。
他把这些烦恼都藏在心里,别人不会当面问,他更不会主动说。在某些场合,他仍以资深作家的面貌示人,不出意外他内心期望的都能获得满足。
傍晚时分,村长来敲他租屋的门。村长是这屋的主人,他的房东。他和另一个长相没啥个性的男人一起过来的。他们站在门口态度恭敬颔首微笑。
“林老师,有没有打扰您?”
他蹙了蹙眉,旋即推了推眼镜,展示出有教养的礼节。
“怎么会,李村长,有事吗?”
“嗯……”
“请进屋说吧。”
“不,不用了。”村长站在自家门口倒不好意思进门。
“这位是住在东边那套屋的许总,是广告公司的老板。明晚他在小区旁的东悦餐馆请小区的邻里一起吃饭。大家听说小区来了位作家老师,都想着请您一道参加,您方便的话……”
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推辞。
“好的,方便的,东悦餐馆。”
“是的,就在那边。”
许总说话的语气和手势带着好脾气的温吞。后来见到他的母亲,他明白了这些特质的出处。许总的父亲以前当过兵,一副硬汉的形象,儿子的遗传基因里似乎缺失了这个部分。
“……过来接您……”
“啊!不用麻烦,能找到,没问题。”
后来他发现其实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第三个人没站在门口,穿着睡衣顾自背着手在屋前小院的水泥地上踱步。丝质的睡衣裹住他臃肿的腰腹使他的腿显得更短,活像个从某部动画片里跑出来的身形似水桶的丑角。
“陆总,走了。”他们喊他,这个被叫陆总的邻里跟着他们出了院门,回头向他招了招手。
这时有个女人咯咯笑着喊话。他抬头看见一个人影趴在不远处二楼的窗口,一棵树挡住了她的脸,那尖尖的声音正冲着三个刚离开的男人。他关上门。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想今晚无论如何得先把小说开头写好。
租屋二楼共有两个卧室,两个卫生间。他使用了其中的各一个。房间他选了朝南的那间,床抛在中间,临窗一张书桌。他不是第一次做村长的租客,但租这个房子却是首次,上回他直接住在村长的老房子里。村长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
房子空着,家里清静,临走那晚他和村长一起喝酒,村长说随时来住。
小区是城里的房地产商开发的商品用房,就建在马路边上,是一些连排小别墅。一排连着六户人家,也就那么十来幢房子,外观倒也整洁漂亮。买房的业主基本都在县里工作,居住率不高,大多是盼着增值来投资的。村长向他一一介绍着。
“李村长,我仍旧住你老屋吧。”
“这房子我本来就出租的。”
“家里吵。”
“怎么?”
“老大离婚了,带两孩子回来住了。”
“喔……”
“租出去好,省得两个女儿惦记。”
他推开窗,打开平板,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吧,他轻轻地对自已说。可是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键盘上的一层保护膜不见了。袋子里也没找着。
前几天平板出现了点小问题,他拿去修理店,取回时也没细看,然后带着它坐高铁、打出租、步行、和村长见面,最后带它一起入住小区新房。他想肯定是修电脑的人有意或无意把膜弄丢了。他已经习惯了手指触碰在膜上的感觉和打字时发出的温和声响。
他莫名愤怒,先是埋怨维修店的小伙子,继而又懊恼,怪自己不仔细检查。连续几天下来,对指尖和蓝色键盘的直接接触以及传入耳膜的清脆破音渐渐习以为常了。习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生活的各个层面,他想如果没有这个小插曲,他几乎意识不到固化的存在。
当晚写得出奇顺利。他感觉那台长年未启动的旧机器又神奇地恢复了活力,那些词语,那些句字,那些灵感,像排队等候在传输带上的生产原料,兴奋地跳进开足马力的机器口中。他不敢停下来,生怕一不留神调皮的小家伙们会像多年前那样从他身边逃之夭夭。久别重逢,他们又回来了,他鼻子发酸,他被抛弃得太久了。
幸福冲击得他晕晕乎乎,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分明有东西钻进了他的鼻孔。
是气味,一股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气味。
他站起来,把鼻子谨慎地暴露在窗外,一阵风裹挟着它横冲直撞。天啊!恶臭!他赶紧关上窗户。它顺着肉眼看不见的一切缝隙慢慢地侵入,慢慢地弥漫,慢慢地吞噬。他赶紧拿毛巾捂住鼻子,他跑下楼来到屋外,查找气味的源头。这时他才发现已是深夜,唯独他的窗前亮着灯,周围很静。围墙把黑暗拦在屋外,青蛙不安分地聒噪。就在白天,他看到围墙外不远处一片片润泽的稻田和田间插秧的农人。
翌日早上,他先给妻子打电话,问女儿初中入学的事。妻子嫌家附近的中学都是外地民工的小孩。她托了各种关系。
“女儿的事,你也不关心关心。”
他埋头收拾行李。妻子的话音夹杂着拖鞋的啪嗒声从厨房转到客厅,一会儿眼袋浮肿的她出现在卧室门口。
“手上的资源也不知道用一用。”
“这边离家近,不是挺好嘛。”
他把妻子递过来的一条夏毯塞进行李箱。
“给孩子种下偏见的种子,不好吧?”
“林凯,你不是说尊重女儿的意见吗?好,你问问你女儿,她想不想去。”
妻子剑拔弩张。他抬起头发现她身上久违的“激情”。
“听你们的。回头我也打听下。”
“这次去几天?”
火药味淡了下去。
“呃,……”
“算了,算了。”妻子不耐烦地摆摆手。
妻子和他同岁,个子和他差不多高,年轻时窈窕的身姿像T台上走秀的模特。那个模样的她现在留在相册里。有了女儿后,妻子的心都倾注在女儿身上。他们极少翻看过去。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愣愣神,接着打给村长。嘀一声后传来一阵噪音,含糊不清的陌生口音。他摁下手机免提——另一个空间正在发生什么呢。他刚想切断通话,响起熟悉的声音。
“对不起,林老师。”
“李村长,忙着呢?”
“几个村民……您说您说。”村长压低声音。
“凌晨,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恶臭。”
他心有余悸。
“真受不了,到现在还有点头晕。”
“李村长,喂喂,在听吗?”
可能是信号问题,他把耳朵孔贴紧手机。
“您应该知道吧,这气味从哪里来?”
他的眼前浮现出马路疾驰的汽车和嘈杂对话的人群。五十开外,中等身材的李村长,瘦削的脸上下巴处长着一颗黑痣,黑痣上的毛有黑有白。此刻正站在村民中间用力挥着手,另只手上握着尚在通话的手机。无奈,他按下表示结束通话的红色圆点。
手机屏上未提示回电信息,他给妻子发了个微信,不知怎的他居然跟她说起昨晚气味的事。当他想把昨晚的遭遇向她描述的时候,他发觉很难把这个无形的东西描摹清楚,因为它纯粹属于个人体验,除非与共同经历的人讨论。
邻居和村长一定知道问题的源头在哪里,他想晚上就能揭晓谜底,他心中存有不少疑惑。
东悦餐馆不难找,高德地图显示:出了小区往南步行一公里,横穿过马路就到了。他走在马路右侧的人行道上,忽然他的视线被一根大烟囱抓住了,他不禁一声惊呼,迫不及待地想过去一探究竟。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东悦餐馆”的招牌,路中间才现出白色条纹的人行道标线。
这是一家小餐馆,却是附近一排临路店面里玻璃窗擦得最干净的,外墙用蓝色的马赛克装点——清凉的游泳池色调。
他试图记住他们的称呼,村长把他介绍给他们,再把他们介绍给他,他们记住他容易。听了一圈后,他大概有了初步印象。他想差不多了,礼节性的交往。村长陪着他坐其中一桌,小餐馆就一个包厢,另一桌邻居坐在小厅。
“许总家六口都到齐了,三代同堂,好福气啊!”
“陆总,你家出了个博士,我们全小区脸上有光。”
“博士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人家打工。”
“你们看谢总,前两年都在澳洲买房了。”
“谢总坐在那桌。”村长告诉他。
“人家林作家才厉害呢,大作家。”说话的是陆总的妻子,他认出是那天趴在窗口声音尖尖的女人。
“来来,大家先敬咱们林老师。”村长举杯站了起来。
……
“这个小区安静,很适合创作吧?”许总的母亲是个退休教师,一个温和的女性。
“是的。……这附近是不是有工业排污,昨天晚上……”
“刚才来的路上,那边有个大烟囱。”
桌面上静默下来,大家脸上掠过片刻的尴尬,眼神不自然地游移别处。许总七岁的小女儿坐在妈妈旁边,圆圆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好奇的表情把他逗乐了。
“是啊,别墅刚推出时很抢手,小区环境也不错。我们也是搬进来后才知道的。”许总的妻子叹了口气。
“林作家,您现在可也是我们的一份子,本来这种事都不想让外人知道。”相比许总的妻子,陆总的妻子能说会道。“您不知道,当时能住上这个小区是很有面子的,不过,和你们大城市是没法比。”
“工厂建多久了?上回来怎么没闻到?”
“季节,风向。那次您来是冬季。”
是的,那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天气特别冷。妻子邮来几件厚厚的冬衣。他嫌麻烦,怕到时候回去时行李箱装不下。就在那一年,坐在村长家窗口,望着远处白雪覆盖的村庄和田野,以及更远处皑皑的山峦,写完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哦,没向环保部门投诉?”
“哎,斗争好几年了。”
“怎么?”
“最初时说先建的工厂,后建的小区,是规划的问题,要我们找规划部门。”
“阿德办厂那会儿,我还只是个村里的文员。”
“后来省里环保例行督查,镇上的领导来小区向我们保证一定解决。”
“结果,你看。”
“可以向省环保联名举报。”
“是啊是啊,林老师,这方面的人,您有认识的吗?”
另一张桌的人过来敬酒中断了话题。妻子也正好发微信来,他打开一看,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嗯”。来不及细忖,村长兴致勃勃引见:做贸易生意的谢总一家和梁总一家。孙总,保险公司营销员。小学校长,姓金,一对退休夫妻。礼节,约定俗成的观念,让他备感乏味和疲惫。
他记挂着女儿择校的事。
“早上打你电话了。”
“嗯。”
“晴晴的事联系的怎样?”
“不好说,宁处那边也很为难……”
“费用也不少。”
妻子的单位最近正在裁员。
“这个你不用担心。”
“估计要迁户口。”
“啊?什么意思?”
“哎,回头问清楚再说。”
妻子挂断了电话。他想难道女儿也是和她母亲同样的想法?还是妻子的想法不断地影响她呢?这几年,妻子紧紧地拢住女儿和他疏远,以致女儿不知不觉中也和他陌生了。
——一句都不问吗?关于微信中提到的昨晚的经历,妻子片字未提。
不过,今天不会受到它的侵扰了。返回的路上,他有意和许总一道。他指着那个烟囱问许总,是不是这家工厂。许总脸上竟然露出笑容道:啊!今天没有生产。他们站在工厂大门前,厂房里没有亮灯,黑魆魆的。
“现在生意淡,一个月就开工那么一两回。”
“环保部门不管吗?”
“也不能说不管。”
“那……”
“他们称工厂环保设备几次改进,已符合环保要求,网上可以查到记录。”
“估计是工厂为了节约成本,有时候就不按照规定执行。”
“这个就难办了。像昨晚有气味时可以电话举报呀。”
“也就例行公事做下笔录。称常来突击检查,每次都说排放正常。”
“……”。
和妻子通过电话,他冲好澡,坐到窗前,启动电脑,设置了夜间模式的平板上散发出柔和的光。他闭上眼睛,思绪缓缓代入小说的主角,主角身处的环境,她恋爱结婚、她生儿育女、她思考、她与人交往,她即将面临病痛和丈夫的背叛,但此刻的她尚未体验人间的残酷。
——叮咚叮咚。他吓了一跳,连串的微信像飞机投弹,打断思绪真令人心烦。他不安地点开来看:原来是许总把他拉进了邻居群里,群名为“保卫蓝天白云”。他还以为是妻子发来有紧急的事呢。
——真是。
看来他们把他当成同一阵营的战友了。他哭笑不得。
——真不该答应村长去吃饭哪。他赶紧启动了群消息免打扰模式,并把手机调成静音。只是接下来再也无法专注写作了。
没想到此番会碰上气味污染这样的事,他有些丧气。当然他也可以一走了之,另外找个安静的去处。记得写上一部长篇时,村长极力避免村民的哪怕一丁点打扰(偶尔村民会上村长家说事,为此村长还通知全村民,有事到村办公室找他,切勿打扰到作家创作),为此他还挺过意不去。这次村长积极地牵线搭桥,把他的这位“作家朋友”介绍给新的邻里,看来村长对他的新圈子颇为在意,比起他的村民,小区的新邻里就体面多了。
他点进去看了看新群内容,群上用的都是微信名,除了许总和村长、有一两个头像用了本人照片外,他不知道他们是谁。看样子他们还要继续搞点娱乐节目,约着到谁家去打牌、到哪家去唱歌,麻将人数还没凑齐等等。
——“保卫蓝天白云群”,这群名应该改一改。
邻里们在群上互相揶揄,讲上几句自以为的聪明俏皮话。他“潜在无聊里”一声不吭。该做一个决定,他想,或者过几天再看看——村长是他早年前随行领导考察时结识的,当时对这个平原上的美丽村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次来,虽然感觉有了些变化,如果不是因为气味,他还是挺喜欢这个地方——他可以打包随时离开。
凌晨过后及接下来的好几天里,出人意料,他文思泉涌。偶尔他停下来休息,看一看停在对面屋顶上或落在枝叉上的鸟,比较它们的毛色和区分不同声音的鸣叫;小区前后多是红色、绿色、湖蓝色屋顶的农民自建楼房,即使是黑色的屋顶也会把屋檐装饰成粉色、桔色。蔚蓝的天空,绿色的田野,多彩的屋顶,村道上的狗,好一副色彩明快的乡村油画。他已然化身小说里的主角——她。夜深人静时响起的昆虫合奏宛如小说的配乐。
他自觉渐入佳境,逐渐忘记了初来时的烦恼。妻子那边似乎进展也颇为顺利。除了构思、写作,有时他会绕着小区散步或跑跑路。小区房子不多,但绿植和休闲场地面积颇广。他好像逐步适应了农村的新小区生活。
有天下午,天气闷热。他沿着小区健身跑道慢跑。经到超市门口的草坪时,正在割草的老头侧过头来看他,他也看他和他推着的割草机。当跑第三圈时,他向他挥了挥手。
“割草呢。”
“是的,”他停下手中的活,“好像没见过你。”
“新搬来的?”他口音重又硬,普通话里混着浓重方言。
“不是,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租客。”
“村长的房子吧?”
“您知道?”
“我就是这个村的。”他憨厚一笑,“以前也有人租过。”
“噢,这里环境不错。”
他朝他点了点头继续跑步。
“小区的人……气味……”老头自言自语。
“是啊……气味……你们也是受害者。”他停住脚步,看着他。
“受害者?”老头嘿嘿笑着,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一排黄牙引人注目。他点上一支烟,坐在草坪的一块石头上。
“你们不向上面反映吗?”
“阿德老板是我们同村人。村里好几个人都在他的厂里干活,我女婿就在那里做会计。”
“啊——”
“小区业主经常闹,向政府反映,老板搞环保投了不少钱,现在生意又差,……。以前村里修村道阿德老板也出钱的。”
“……气味实在受不了……会生病的。”
“哎……”
正巧有人骑着自行车经过,停在他们边上。他回头看骑车的人,是许总的父亲。邻里唤他“许老爹”。头戴草帽的许老爹晒得黝黑。前面的车栏里放着青瓜和茄子。他想起前几天租屋门口放着同样的蔬菜。
“原来是您呀!”他连连道谢。
许老爹饶有兴味地跟他分享他的种菜心得。
“就种在那里,”他指给他看,“垃极分离站后面有一块地。”割草机的声音破坏了他的兴致,他示意林凯往前走。
——林老师,我跟您说。许老爹每说完一句都会这样开头。他听着,他频频点头。他想着割草老头的话,想着把青瓜切成小片拌上白糖是留在记忆里母亲的做法,一会儿又想到小说的人物,忽然头脑里跳出了丹,也许是小说的人物让他产生联想。他的腹部一阵闷闷的不舒服,完全出于条件反射,他用手摸着闷闷的地方。
“林老师,咋了?脸色——不会是中暑了吧?”
他告别许总的父亲,幸好他忙着把蔬菜分发各邻里也不再追问。
——方便的话给我回个信息。回到租屋他收到一条微信,是丹。难道这就是‘量子纠缠’,他吃惊地想。
他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汗,赶紧回了过去。
——你好吗?
光着膀子的他盯着镜子里的小肚腩看,一边把毛巾放水笼头下使劲搓。
——有点事,想麻烦你。
——怎么了?你说。
——是孩子,病了。想跟你借点钱。
他犹豫着该怎么回。他和妻子刚买了房,每个月的房贷是不小的压力。女儿的事也没有结论。父母在农村,虽有养老金和医疗保险,但一年前父亲生病来城里住院,自费部分都是由他承担的。
——我离婚了。
丹又发信息过来,估计是见他迟迟不回。
——可孩子,孩子的父亲总得管吧。
他想,那时的丹是在和他呕气才随便找个人嫁的吧。
——又不是他的孩子。
他被加入群聊后,第一次,“保卫蓝天白云”群上邻里们激烈讨论气味污染的事。临近月末时连续两个晚上小区恶臭弥漫。气味和愤怒同时充满他的胸腔,他走出院子,打算去排污工厂查看,从租屋的位置是看不到工厂和烟囱的。这次,他没有给村长打电话。东边的许总家离马路近,站在露台上应该直接就能望到。
走到排屋的路口,遇见对着金校长家窗口说话的许总。原来他正在喊金校长一起去对面工厂。
“他晚上喝了酒,血压有点高,正躺床上呢。”金校长的老婆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半推着窗,“今天的臭气不得了,幸好窗户加厚了玻璃。”她捂着鼻子慌慌张张关上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许总,我也正要去,我和你一道。”
许总对他笑了笑,像一个找到玩伴的孩子,说再喊一声保险公司的孙总。
“其他人呢?谢总、梁总,还有陆总,”他环视窗户紧闭的邻里,“大家一起维权。”
“谢总怕老婆。”许总压低声音,“他们不是本地人,他老婆怕当地人报复。”
“她就不怕气味毒害她女儿?”
“他们在县城有房子,估计这会儿开车去县城了吧。”许总朝谢总家方向瞥了一眼。
“谢总的微信头像是两个女儿吧?刚还在群上义愤填膺说要维权呢。”
许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继而对着手机联系孙总。许总是‘保卫蓝天白云’群的群创建人,也是小区的业委会负责人。当他抬起头时,竟如同一个做了错事又极力逃避追责的孩童。
孙总看见他俩过去,从家门口的楼梯上跑下来。白衬衫黑西裤,脚上蹬双黑皮鞋——那天小餐馆聚餐时也见他这身穿着。邻居们说他应酬多,小个子,酒量好。
“我刚到家,金校长呢?今天队伍壮大了,林老师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
“喔,这边好像没闻到气味呀。”
“是的,基本上徘徊在前两排,最末一排几乎感觉不到。”许总指了指并排亮着灯的孙、梁两家。
“陆总两个鼻孔又要塞棉花了。”孙总哈哈笑着满嘴酒气,“下次跟他说两个耳朵也堵上。”
他走在前头,他们两个笑着走在后面。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说不定等走回来时,一阵风,气味就没了。”
“六十好几的人了,厂办不了几年了。”
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听着身后两人的对话。
——这是在干什么?我只是一个租客。他自嘲,四十不惑啊!
他把平板塞进浅灰色的保护套,平放在行李箱。故事里的她继续走在自己的命运里,那些尚未形成文字的灵感,他用口述的方式通过手机录音保存。
昨晚走到半路忽然一阵疾雨。他们说应该带把伞,梅雨天气就是这样。他们低着头一路小跑,回到潮湿又使人窒息的空气里。
他买了当天的票,然后拨通妻子的电话。妻子忧心忡忡,说学校的事情况有变,女儿有可能被列入统配的名单。他心烦意乱,回去后还有许多事需要他面对。
“你先别着急,等我回来再说。”
他安慰妻子。妻子声音哽咽。
“嗯。”
“那先挂了。”
“毯子拿错了,没法盖吧?”
“没事……这几年,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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