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呼——好冷啊这个冬天……”

空荡荡的街道上，声音砸进雪里，依旧静静，传不出半点回音，这时候自言自语不仅没有半点壮胆的效果，反而寂寞得让人心底发毛，裹着厚厚羽绒服的路人不由得有些慌张，揣着手左右探了探头——四周只瞧见空落落的黑，黑得见不着边际。他不再出声，踩着步子快速走开了。

这是一座极北之城，愈到深冬处，夜也就越长。人的心绪千丝万缕，而黑暗与寒冷是最好的容器，盛放着一个又一个的迷局。

老旧的民房沉默的矗立着，没有一丝灯火。五楼的一个房间大敞开两扇玻璃窗，正对一轮圆月，清冷冷的月光洒下，整个房间都像是浸在冰水里。一只黑色的小猫坐立在窗台上正望向外面，它长长的尾巴垂落在身后，一下一下微微摇晃着。

“老赵，就是这里了！”王勇激扬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赵横默默地在耳边的设备上拨动了几下，调低了音量。他仰起头看向楼上那个开着窗的房间，那里，白色的纱帘正在冷风中飘荡。

他回复道：

“五楼，我看到了。”

“好嘞，不过你恐怕要先靠近一些，最近天气怪得很，远了可能会连接不稳。”

“要多近？”

“至少五到十米吧，越近越好！”

“知道了。”赵横轻轻应道，随后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副黑色的手套，他一面戴着，一面向民房走去。站在楼下，赵横自下而上观察了片刻，接着便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步都稳而无声，他一边对王勇说：“讲一下基本情况吧。”

“好嘞！”

“这次的目标叫邢小雨，女，七岁，上小学。父母健在，收入中上，家庭和美，在学校老师喜欢，朋友也不少……”

王勇说着说着不禁感到奇怪，喃喃道：

“嘶——这么看的话，没什么明显的问题啊。”

与此同时，赵横已经攀上了五层，他双手用力一撑，半个身子向上，正要翻身跃上窗台，下一刻却正对上一双碧莹莹的眼睛，大大的瞳仁漆黑一片——赵横心下一跳，迅速稳住了身体，却也不敢再动作，若是此时动静过大将人吵醒了可就不好了。

黑色小猫睁着大眼睛看着这个陌生来客，倒是半点不害怕，不叫也不跑。

赵横微微侧身避免与它对视，他压低声音，嗓音凉凉：

“勇子，目标养了猫你怎么不提前说？”

“猫？不可能，我可是都调查清楚了的，工作上你可不兴这样怀疑我啊老赵！”

王勇话音刚落，赵横只感到余光里黑影一晃而过，那只黑猫便一阵风似的蹿出了窗，顺着民房外的管道几个闪跃便消失不见了。

“或许是野猫吧。”赵横移回视线，双手发力轻轻翻上窗台，说：

“它已经走了，我们也开始吧。”

话毕他悄无声息地看向屋内，观察着。淡粉色的墙面，简单的陈设，衣柜，书桌，木椅，一架钢琴，床上有一个朦胧的黑影，正微微起伏着。

“开始吧。”

雨。赵横一睁眼便直接被淋了个通透。他见怪不怪地抹了把脸，看向四周。这里天色黯黯，不见太阳，无星也无月，此时他正站在一条街上。街的两边林立着许多高矮不一的水泥楼房 ，雨打下来，使得某处裸露墙面的颜色加深，水痕慢慢消失的地方，颜色又渐渐变浅，于是那些墙面便显得斑斑驳驳，就像是一块浅色的粗布上打满了各样暗灰色的补丁。

大街上……

赵横微微侧身，向后退了半步，正避开擦面而过的路人的伞沿。可下一刻身后又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一个人，举着一把巨大的伞险险从他背后错身而去。赵横向周围看去，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里，街上的人却像是陡然多了几倍。

这些人皆是无声地快步走着，他们的脸半掩在各色的巨伞之下，看不清样貌和神色。而那些雨伞层层叠叠地堆积着，闪避着，推挤着，像是不住流动的油彩，将人卷旋其中。

伞的颜色鲜亮极了，红绿黄蓝，甚至说得上扎眼。它们不停跃动着，就像忍不住要说话似的。然而偏偏——赵横紧蹙着眉看去——这么多人，这么大的雨，整个世界却静得像是死了一般，没有半点声音。

“老赵，”王勇颤悠悠的声音传进来，赵横听见他说：“这地方有点儿邪性啊……”

赵横不再停留，寻机挤出人群找了一处空荡的街角，几步攀上附近的楼层。站定后，他回身俯瞰着整个街区——不出意料地，目之所及处，无数灰扑扑的楼房密密麻麻地排列，而在这些房子之间，撑伞的人流快速涌动着，机械而麻木。雨依旧在下，一切依旧毫无声息。

这画面实在诡异。眼睛里是吵闹而又满塞的，耳朵又极其安静。这极闹的色彩和极静的环境就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紧紧绷扯着人的神经，给人完全相反的刺激。

此时雨洒在身上，只叫人遍体生寒又隐隐烦躁。

“勇子，你们从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啊，这，这不好说啊……毕竟人的梦都总是千奇百怪的……你忘了，上次我们一进去可就在天上，正和任务对象一起从八十八楼往下坠呢，还有上上次，一进去就是各种血淋淋的场面，比恐怖片还吓人！”

“你这样一对比，是不是感觉还好啊哈……”张勇在一边打哈哈。

要真是这样你别虚啊。赵横心想。

“但之前总是能看到任务对象的吧，现在人呢？”

“老赵啊，这个，这个我虽然不知道啊，但你找一找，肯定会有的。你想，谁的梦里会没有自己呢你说是吧！”

事已至此赵横也不再多说，他观察了片刻便从二楼一跃而下，寻了一条小巷钻了进去。

这个地方的路都很宽，但小巷子却又窄又曲折。两旁的水泥房子胡乱地排着，高高低低的错落，那点微渺的天光便也被房子的棱边切割开来，一片一片地散落。赵横就踩在雨水中，一步一步向前，他的身影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又隐没于黑暗。

走着走着，他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因为他分明听到雨声正慢慢清晰起来，就响在耳畔。

看来，就快要找到了。赵横顺着长长的巷道走着，走到尽头时，雨的声音已经同现实中一般无二了。小巷的尽头依然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只是此时空空荡荡，再没有方才色彩挤压的人群。越过茫茫的水汽，他看见一个小女孩正坐在台阶上。雨水将天空之下的一切浇淋透彻，只有她所在的一片屋檐下是尚干燥的灰白。小姑娘背着一个半旧的书包，穿着浅色的长袖长裤，脚上是一双粉色的布鞋，脖子上还戴着红领巾。她一头细软的黑发被周围的水汽沾湿，挂着水珠，正软软地垂在脸侧。

她坐在那里，神色空茫地盯着雨落下，像是在发呆。

“邢小雨，找到了！”

王勇说道：“真是想不通啊，根据我们的调查，这分明是个有着典型幸福家庭的孩子啊。”

“不是拥有了别人以为的幸福，就是幸福，这本来就是各自的事嘛。”赵横斜倚在墙边，看着屋檐下的小人缓缓说道：

“人呐，本来就不会因为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变得幸福。要不然这个世界上的岂不是都没有烦恼了。”

那边，邢小雨已经站起来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房门，又站了一会儿，接着撑起伞走进了雨中。

赵横就远远地缀在后面。

邢小雨握着一把大伞，迈着小小的步子向前走着。那把伞对她来说或许有些大了，不住小幅度地左右摇晃。她一路走了很远。

她渐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连带着周遭的环境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变得粘滞而沉稠。赵横在一瞬间感到了窒闷，空间似乎也在慢慢挤压着，他几乎不能动弹。

邢小雨还在前面，但此时她像是陷在泥沼里再也挣扎不动的小动物一样，茫然而失了力气，再不向前，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垂着头看向地面，赵横也随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双方才还干干净净的粉色布鞋，此时已沾满了乌黑的泥水， 鞋面脏兮兮的，泥点斑斑，且随着她每一下细微的动作，就又会有新的雨水和路面上於堵的积水一点点灌进鞋子。

邢小雨低着头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赵横看到她踌躇了片刻，又重新迈开了步子，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远远看去，就像一只淹没在水里的小蜗牛。

“她这是怎么了？”王勇疑惑了，怎么也看不明白。

赵横双手叉着腰站在街角，说：

“我们走近些。”

王勇捋了一把自己草木稀疏的脑袋，叹道：

“这里看着也没什么啊……”

这个梦里，所有的情绪都在无声地流动，缓慢地纠缠，这个流动的世界就像一个搅动的漩涡，看似无害，却逃脱不开，平静之下的吸力慢慢吞没着。沉而窒压。

走在前面的邢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下来，她坐在街边，小小的一团，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坐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子从背后取下了书包，抱在身前翻找着，接着拿出了两个皱巴巴的塑料袋。

这下赵横和王勇是一样的疑惑了。

他们看着她拿出袋子，重新背好了书包。然后又看到她解开了自己的鞋带，脱下鞋子露出两只小小的脚，脚上的白色棉袜已经有点沾湿了，颜色一块一块的。她把皱巴巴的塑料袋撑开套在脚上，接着又重新穿上了鞋子。她站起来，看到塑料袋还有一部分裸露着，就又弯下身子把它们拢进裤腿。做完这一切，她向前走了两步，跺了跺脚，似乎是感到满意，她拿起伞，又继续往前走了。

这一程路她走得很快，赵横在后面略微加快了步子，想要拉近一些距离。邢小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大路上，那里仍和赵横来时看到的一样，穿梭着斑斓的人流，海浪一样起伏，除了雨依旧无声。不过眨眼一瞬，邢小雨小小的影子就像一滴水落入海里那样倏地消失不见了。

赵横一下子止了步子。他再一次置身于汹涌的人潮，而此时却已无心顾及。

“人呢？”

外面的王勇此时和赵横一样，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在眼前消失掉了。两人皆是一口气卡在胸腔，堵得不上不下。

“与其找来找去，不如就在这里等着，既然是上学，总归是要放学的。”赵横说着便转身向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倒也没走远，就在路口处随便坐下了。

“话说老赵，你有头绪了吗？”事到如今王勇也不急了，他在外看着显示器里的画面，两条腿朝桌子上一翘，点了根烟随意地问道。

“大概吧。”赵横微微眯着眼，望着那条街说道。

“嗨呀，小小的孩子心思也重呢。”王勇摇摇头。

“或许，只是我们觉得他们的世界就应该简单呢。”赵横再看向那些匆忙而过的影子。

“我们总觉得他们太小了，个子小，分量也小。”

梦里的时间当然是同外面不一样的。但这里的天色从头到尾毫无变化，赵横等的都有些麻木了。

不好说是过了多久，赵横看见，那个撑着大大的透明雨伞的小女孩正缓缓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过——是真的“穿过”，不闪不避，不躲不让，他们就好似看不见彼此一般相互穿插而去。

小姑娘正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举着伞，看着是很沉重的样子。

她又怎么了呢？赵横心想。

没走一会儿，她寻了处地方又坐下了。

这次赵横不再等了，朝她走过去。

他走近，看到邢小雨把鞋子脱掉，露出的一双脚上还套着那两只塑料袋。她将湿淋淋的塑料袋从脚上扯下来，里面的袜子已经湿透，吸满了水，饱涨涨的。接着她脱掉袜子，露出了一双皱皱巴巴、被水捂泡得发白的小脚。

赵横知道了，她套上塑料袋是想要隔水，却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塑料袋都能完全防水的。而且塑料袋又不透气，水浸进去了之后，便只会让脚更加湿冷难捱。

这样笨拙而天真的法子。然而此时的赵横心里全没有一丝好笑的想法，就连王勇也难得的没有说话。

坐在路边的邢小雨这会儿像是失落极了，也不愿再穿鞋，就光着脚踩在被脱下的袜子上，抱着膝看着地上发呆。

赵横走过去，看着这个总是显得闷闷的小孩，他蹲下来问道：

“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邢小雨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和爸爸妈妈一样高。她没有回答，仰起脸问：

“你是谁？”

“我啊，我是个和你一样，不想再走的大人。”赵横笑着说。

邢小雨盯着这个陌生大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他的鞋子。黑色的靴子，看起来很厚重，但此时却也半截泡在水里。而且这个大人蹲的位置不对，正好在路沿的低处，积水已经将将漫到了鞋带孔的边缘，看起来岌岌可危。而他就像是一点没察觉到。这样会把鞋弄湿的。

邢小雨看着没说话，只垂着头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了一小片空位。

赵横看出来她这是在给自己让位置，便也顺势坐了过去。

“鞋子湿了是不是很难受？”两人一齐沉默了好一会儿，赵横听见小姑娘闷闷地说。

赵横回过神，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的鞋上，沾满了污泥和水痕的皮靴子，看起来是湿漉漉脏兮兮的样子。他心里顿然明白了，说：

“是啊，不舒服。”

“我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没有用。”她听起来很是沮丧，“我慢慢走，很小心，想避开水洼，但还是会沾上水，还会把水甩在裤子上。”

“鞋子湿了会很潮，很冷，我想隔一层塑料袋就不会湿了，但是还是没用。”

“每一个雨天都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下雨呢？”她仰头看着天，依旧灰濛濛一片，又转头看着赵横，“大人也没办法吗？”

“对啊，大人也没有办法。只要下雨了，我们也一样要在雨里走，一样会把鞋弄湿。”只是大人会忍受。赵横看着邢小雨清澈的眼神，那里的疑惑，担忧，失落，清晰可见。于是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他想，对啊，孩子们是还不明白啊。

邢小雨闻言眼睛睁得圆圆的，皱着眉，像是难以接受。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干巴巴地说：

“为什么要让我们这样难受……”或许此刻她自己都想不清楚，为什么说这句话的声音会越来越小。

“天上下雨从来都不是为了淋湿我们的鞋子，也不是为了让我们不舒服。”

“雨本来就是在这儿的，它既不认识我们，也不关心我们，只偶尔和我们撞上，这也不过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张横的口气，邢小雨听不懂，但也隐隐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她望着赵横，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又抱着膝垂下头。

赵横说着，站起身来，对邢小雨说：“鞋子湿了，很不舒服。但是并没有人向我们保证过每一天都会是合我们心意的。”

“鞋子湿了可以晾干，衣服脏了可以换下，下雨而已，只要你愿意，光着脚也没什么不能行的。”

“小朋友，别害怕，这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说着，弯下身子摘下手套，用手套干燥的内层帮她擦去脚上的水，这么久，她的脚已经是冰凉的了。

“原来就该是这样的吗？”她坐在地上疑惑地问，声音很慢也很轻。

“对啊，这世界就是这样的，只是你还太小，还没有见过。”

“那从前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爸爸妈妈，老师，没有人说过。”

“或许，他们只是忘了。”赵横对她说。

忘了自己也曾是一个孩子，忘了自己也曾有过作为孩子时的疑惑和不安。

她又沉默了，想了一会儿，将还未被擦干的脚收了回来，踩在地上，说：

“那我不穿鞋了，只要走过这一段路就到家了，回家我就可以换衣服。”她像是想通了，紧紧抿着嘴唇，拿上被自己扔到一旁的鞋子,迈下台阶，准备蹚过剩下的路。回家，于她而言就是此时忍耐所承诺的终点，只要有这个承诺，就有了向前的勇气。

赵横不能在现在告诉她，或许以后都不会有这种保证。那是更复杂的局面了。虽然终究要面对。

“真厉害，”赵横笑着对她说：“今天起你就长大了。”

“为什么？”邢小雨皱着眉问，她的脚依旧踩在地上。

“长大就是学会去承受。你已经做到了。”

她看起来并不为此感到开心。是啊，这样的夸赞往往是伴随着辛苦出现的。

“不过，”赵横蹲着身子转了个方向，将背朝向邢小雨，回头笑着对她说：

“累了是可以休息的，身体最重要。”他拍拍肩膀，示意邢小雨上来，“你今天已经在雨里冻了太久，接下来的路，我陪你走一程。”

邢小雨没有拒绝，她是真的有点累了，便乖乖举着伞攀上了赵横的背。他走的稳稳当当，这让邢小雨想到了更小时候在爸爸背上的感觉。渐渐地，她有些昏昏欲睡了。

空旷的街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这样摇摇晃晃地一路向前。

小巷子就要到头，赵横听见雨声在渐渐减弱，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他对背上的邢小雨说：

“小朋友，快到家了。”

邢小雨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说：“……谢谢你带我回来。”

“不谢，我也要走了。以后的路你就得自己去走了。”赵横回头，咧着一口白牙对她说：“别害怕，没什么好怕的。”

眼前的场景渐渐消散，黑暗散去，赵横和一只睁着圆眼睛的小黑猫对上了视线。

他竖起食指放在嘴前轻轻嘘了一声。小猫安安静静，在一旁摇着尾巴。

结束了。

赵横深吸一口气从窗台上起身，最后扫了一眼，确认房间一切如常。他笑着对小猫挥了挥手，便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一片寂静里，他感到有些疲惫。

“老赵，任务顺利结束。”王勇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隔着月色，显得朦朦胧胧的。

“快回来休息吧。”

“收到。”赵横也慢慢应了一声，显得有些苍凉。

“勇子，我们这些大人总是有些自负了。”

王勇看着显示屏上重归于平稳的数据，靠着椅子缓缓吐出一口烟，说道：

“谁说不是呢。大概是人长大了就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