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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鄂东北农村,曾经有一些陋习,如家里有一个哑巴或是其他方面先天有不圆满的孩子,是被人瞧不起的,部分村里人不但会小看那个孩子,还会连带用刀子一般的语言,批判其父母,“上辈子不积德”“一定是干了杀儿卖女的恶事,才会生出这样的孩子”……
所以,这样的家庭往往在村民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尽管他们没有任何过错!
不幸的是,我姥姥就生了一位哑巴且有轻微智障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的妹妹,我叫她九姨。
幸运的是,姥姥、舅舅、母亲并没有嫌弃她,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姥姥尽量把最好吃的、最好的衣物都捡着给九姨,仿佛要弥补她身体的缺憾似的。
舅舅们各自成家后,九姨就一直与姥姥相依为命。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有媒婆上门提亲,身材高挑、皮肤白皙、俊俏的九姨就一直待字闺中。
在那个靠挣工分换口粮的年代,九姨并没有出工,因为她不会锄草、不懂插秧,甚至不会做从秧苗中拔稗子这样的轻松活。
在家里,她也不会做针线活;洗了几次碗后家里吃饭就用土钵了,因为碗全被她摔碎;姥姥教她洗衣服,她会在河边用棒槌把衣服槌一天……
无奈之下,姥姥就放弃了教九姨做简单家务的训练,而九姨,也就成为了家里吃闲饭的人,成为村民眼里名副其实的傻子、哑巴。
无所事事的九姨会在姥姥和舅舅们出工后,独自坐在村前的石臼边发呆,或是去田边、地头采摘各种野花,用藤条编织成花环,或戴在头上、或挂在脖子上,最不济,也会摘几朵红的、黄的花儿,插在头上。
当头戴花冠、脖子上挂着花环的九姨出现在村口时,那些放学回家的小孩们,会朝她扔石头子,吐口水,或是直接大喊“哑巴”“苕”(傻瓜的意思),每每这时,九姨的脸会变得惨白,眼里没有泪水却愈加空洞,但她不会去追打那些调皮的小孩子,只是默默地忍受着。
日复一日,九姨在村民们或“哑巴”或“苕”的叫喊声中,竟然出落得像门口池塘里的一株青莲,安静、与世无争。
记忆中,我从四岁到八岁上小学的这四年里,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因为家里揭不开锅,姥姥就会带信叫我去她家小住,以减轻母亲的压力。
(二)
儿时不懂事的我,却最喜欢这一段时光,不是因为在姥姥家有果腹的糍粑、苕干、花生可吃,而是可以见到九姨,可以和她玩儿。
九姨远远地见了我,就从石臼边站了起来,张开双臂向我跑来,边跑嘴里边发出“嗷嗷”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此时的九姨,眼里有了秋水般的明净,白净的脸上会显出淡淡的红晕,在我眼里,九姨是那么美,根本不是姥姥村里那些小孩喊的 “苕”样,九姨不会说话是真的,但我始终认为,那些说她苕的人,才是真正的智商有问题。因为九姨很多时候的行为,根本就不傻。
待到了我跟前时,九姨会把自己头上的花环挂在我脖子上,然后蹲在地上,用一只手拍打她的后背,示意要背我回家,我如果拒绝,她就一直在那里蹲着,嘴里嗷嗷叫。所以,我每次都如她所愿,爬上她的背,而九姨背起我时,会先在村里的塘埂上转一圈,好像要向村民证明什么似的,再回姥姥家。
那时候还没有分田到户,村里的菜园也是集体的,每当春末夏初菜园里的甜瓜、香瓜成熟时候,村里的小孩嘴馋,放学后便会来姥姥家,相约我跟他们一起去菜园里偷瓜果,我不同意,因为来姥姥家之前,母亲就叮嘱过,不能给姥姥家添乱,偷瓜果如果被抓住,生产队会扣姥姥的工分,所以,虽然我心里馋得像有一只猫爪在扰,但就是不敢去。
(三)
一次,村里的二狗、华秃、黑子等小伙伴又来约我去偷瓜,我吞咽着口水拒绝了,他们一边鄙夷地叫我“怂货”“胆小鬼”,一边避开种菜人的视线,偷偷摸摸朝菜园溜去,我突然发现,九姨跟在他们后面,也猫着腰朝菜园而去。
我没有阻拦,心想九姨如果偷到了瓜,我可以大快朵颐;没有成功,我一会就去那些偷到手的小孩子家里,蹭一块吃。
我心里打着小九九,得意地站在姥姥门前的石臼上,抬头向菜园张望,一会儿就见二狗、黑子他们只穿着裤衩,把裤子搭在脖子上往回跑,显然,这是“大丰收”了。我知道这种方法,是先把两个裤腿口用丝茅草扎进,再把瓜果从裤腰的地方直接塞进去,然后裤腰用裤带扎紧,装满瓜果的裤子鼓鼓囊囊的,再直接往脖子上一搭,两条裤腿分别从左右肩膀垂下来,双手按着,人往前冲,这样又快捷、偷的东西又多。
九姨依然跟在他们后面,也在往回跑,我见九姨边跑边捂着上衣的口袋,显然,她也有收获。
就在我盘算着有瓜可解馋时,从菜园到村口必经之路的那道田埂上,负责种菜的袁爷爷突然从水稻田里直起身子,抡着一个棍子几步来到田埂上,窄窄的田埂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原来,他早埋伏在那里,我的心立马沉下来——没有瓜吃,姥姥还要被扣工分了。
二狗、黑子等乖乖地把脖子上的裤子拿下来,解开扎裤腿的丝茅草,于是,黄瓜、甜瓜、香瓜等滚了一地,“狗日的东西,这次被老子抓了现行,你们的大人可是在地里白干了一天,我晚上就告诉队长,这是要扣十分工分的!”袁爷爷骂骂咧咧,二狗、黑子他们哭哭啼啼,一个个拎着裤子从袁爷爷身边走过去。
九姨站在最后,当二狗他们都放下“战利品”,空手才被袁爷爷放行后,她还是在那里站着,双手捂着口袋。
“傻子,你也学会偷了?”袁爷爷的棍子点着九姨的额头,“快拿出口袋里的瓜!”他大声呵斥,我心里很讨厌他这样冲我九姨叫喊,却不敢上前帮九姨,我是真的怂!
九姨捂着口袋,不理睬袁爷爷的话,似乎也不惧怕袁爷爷的棍子,双方就那样僵持着。我害怕袁爷爷的棍子真的抽打在九姨头上,就哭喊起来,“九姨,九姨……”
九姨显然也听到了我的哭声,她终于松开了捂着口袋的手,从左右口袋里分别摸出两根脆生生的黄瓜,袁爷爷见了,怒骂道,“都说你苕,我看一点也不,那些小子见什么摘什么,只有你挑选了两根脆生生的黄瓜,这般大小正是好吃的时候……”骂完,伸手去接,“黄瓜给我,你回家。”
九姨嗷嗷地叫了两声,接着,令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她不是温顺地把黄瓜递给袁爷爷,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两根黄瓜断成为了四、五截!
袁爷爷高高地举起棍子,九姨并不躲避,而是直起腰,挥舞着双手,嗷嗷叫着。最终,袁爷爷的棍子没有落下,他俯身用一个化肥袋子装着二狗、黑子他们放下的瓜,背起来朝菜园方向走去——他放了九姨一马。
我朝九姨跑去,只见她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几截黄瓜,在衣服上拼命擦拭后,递给我一截,嘴里又嗷嗷叫着,我知道,她是叫我吃!
我接过黄瓜,哭得更厉害。
九姨一手抓住几截黄瓜,一手拍拍背,蹲下身子,要背我回家,我赶忙爬上她的背,就这样,九姨背着我,我在她背上边哭便啃着脆生生又有一丝甜味的黄瓜。
九姨抓住几截黄瓜的左手一直挥舞着,右手托着我的臀部,就这样背着我,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
“苕,偷了黄瓜来显摆!”“傻子!”小伙伴们又围着九姨喊。九姨不理睬,只是背着我,同时挥舞着那只握着黄瓜的手,像得胜的将军似的,彰显着她的荣耀!
“你们才是傻瓜,你们偷的东西都被追回去,可我九姨偷的,她就知道在地上摔断,这样袁爷爷嫌弃就不会要,所以我们还能吃到黄瓜,而你们呢,白忙乎一场!”
我反击完后,咯嘣咯嘣地大口吃着黄瓜,仿佛吃着此生最甘美的食物。
(四)
有星星的夜晚,九姨会带着我在门口的石臼上坐着,她喜欢仰着脖子看天上的星星,并且不像平时那样喜欢嗷嗷叫着,而是安静、恬淡、怡然。
星空下的九姨,眼里也不再是茫然、暗淡、没有生机,却像有星星调皮地钻进了她的瞳孔中似的,流光四溢,而她的脸颊,也生动起来,仿若山涧盛开的杜鹃花!
“九姨,你知道织女星在哪里吗?”“九姨,你知道北斗七星是什么形状吗?”
我不停地喊着“九姨、九姨” ,不停地问问题,当然,九姨是不会回答我的,因为她不会讲话,没有进过学堂,可我就是喜欢傻傻地问她。
村口的稻田里有蛙鸣,石臼边的草丛里虫儿在欢歌,村里的竹林边,几个和九姨大小般的姑娘正在和一群男青年对歌,只听女孩子们齐声唱《十把扇子》:
“一把扇子么连连、斗斗齐呀么溜溜;这把扇子么哎呦、郎买的呀干情哥;郎买扇子么连连、花了钱呀么溜溜;做双布鞋么哎呦、送郎穿呀干情哥……”
我知道这些,九姨都听不到!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空下的九姨,有着绝世之美,长发及腰,浅浅的眉毛宛如池塘边柳树上的叶儿飘逸出尘,一双眼里躲着两颗小星星、晶莹温润,高高的鼻梁下是素齿朱唇。
这是九姨留给我的最后印象,那一年,我八岁。
(五)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来接我回家,因为已在村小学给我报名,而开学的日子已近。我走的时候,没有见到九姨,姥姥说她一大早就去后山了。这不足为怪,因为九姨偶尔也会去后山采野花,或是什么也不做就是没有目的地溜达。
母亲去了九姨的房间,把自己亲手给她做的一双布鞋和几件内衣,放在她的床头。
我随着母亲离开了姥姥家,第二天就去了学校上学,刚进入学校的新鲜感充斥了我的生活,但我并没有忘记九姨,心里惦记着等放假时候,再去姥姥家和她玩儿。
奇怪的是,在我进学校的第二天,母亲又去了姥姥家,而且几乎每天一早就去,晚上打着手电赶回家,我问她去做什么,九姨可好,她不说话,每天回家只是哭。
后来,在上学路上,我问姐姐,母亲每天去姥姥家干什么?姐姐说九姨失踪了,就在母亲去接我回家的那天早晨,她去了村里的后山,就再也没有回家,当天中午饭时她没有回来,姥姥并不在意,因为九姨以前有这样的先例:走远了中午没有回家,但在天黑前一定会回来。
可是这一次,姥姥在做好晚饭时还不见她回家,去村里找也没有人见过她的行踪,姥姥慌神了,喊上舅舅、舅妈、村里人等一起去了后山,众人找了一晚无果,第二天得到消息的母亲也去找了,且连续去了十几天,包括其他亲戚,众人搜查了村子周围的所有山头,包括几座水库等可能出情况的地方,依旧没有见到九姨。
如此半个月后,寻找九姨的人就只有舅舅、舅妈和母亲了,他们甚至去过邻省的村庄,听说哪里有像九姨的人出现,母亲和舅舅们也会赶过去,但总是失望。
再后来,到我上小学四年级时,姥姥在节日亲人们聚会时,会在桌上放一副空碗筷,留一个空位置,谁也不问为什么,但彼此心知肚明。
在我的整个童年期,我从来不觉得九姨真正离开了我,在有星空的夜晚,我会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抬头,久久凝望星空,我知道她在天空看着我,我也知道,星空中最亮的那一颗,一定就是九姨!
(昨夜梦到九姨,醒来,思念切切,遂起床写下此文,愿九姨永世安好!)乡关何处(七)插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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