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左向右》上卷 04：家事

原创/那年夏天的流星雨

于蓝骑了七八里平坦的路，微微出了汗，换成乔力，一直骑到家。乔力村在东，于蓝村在西，靠近205青烟公路。乔力下了青烟公路，右拐进了于家庄，把于蓝卸在她家门口，车子也没下，径直向东，奔向乔家堡。

乔家堡百十户人家，是周围三里五村最穷最小的村，全是山岭薄地，村人没有其它收入来源；乔力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因为乔力兄弟四个。家里儿子多，那在农村比田里蝗虫多还可怕。几个儿子几幢房子，父母一辈子在田里累死累活，也无法给所有的儿子们盖上新房。

乔力父母年龄大了，乔父有哮喘病，干不了重体力活。他三个哥哥，只有大哥乔海好不容易借钱盖了新房，成家立业，搬了出去。二哥乔岩和三哥乔林已经老大不小，房子盖不起，都没成家。

乔力当初考师范音乐班，是因为读师范不需要家里花钱。

即东师范普通班，三年学杂费全免，每月发生活费，尽管只有三十六块钱，在九十年代，一个月紧紧巴巴也勉强够用。普通班收学生多，可只有学习成绩顶尖的一类学生才有资格报考。二类学生有两条途径：要么考即东师范音乐班，要么考高中。音乐班收分比普通班稍低一些，但收学生数量少，还必需通过严苛的音乐考试才可以。

农村家庭都不富裕，家有学生的父母都在盘算经济账：如果孩子上不了师范普通班，又没有音乐体育特长，只能自费读三年高中，再自费上四年大学。算下来要多上四年学，家里多花七年钱。这是个沉重的负担。因此很多学生考不上师范，只能辍学回家种地了。

乔力初中学习成绩排在二类。他也是读不起高中和大学，不得不辍学回家的人。

幸运的是音乐老师一测试乔力，发现他唱歌音域虽不算宽广，但音质纯正，音乐记忆和乐感尤其出色。

所以乔力别无选择。他很幸运，最终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这几乎是当时即东师范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学生的现状。

但是乔力进了师范，发现很多县城学生跟他并不一样。

比如音乐二班的刘丹，父亲是水利局的干部，刘丹形象帅气高大，声线出色，人家纯粹是因为梦想着当歌唱家才进了音乐班。同班张咪咪，身材矮胖，其貌不扬，母亲是卫生局局长，张咪咪对音乐十分痴迷，从小学习钢琴表演，对音乐大师耳熟能详。学习成绩和音乐成绩都很差的林晓敏，父母在房管局上班，天天走读，打扮得花枝招展，十分张扬霸气。就是那个老被秦山痛骂的皮影，名字叫张朝，得空就拿着他爷爷传给他的一套三国人物皮影，叽里咕噜背台词，他的父母也是县城里的国企职工。

他们是很多农村同学羡慕的城里人，他们自成小圈子，俨然是校园里的风向标。穿最潮的时装，听最新的流行歌曲，懂得哪种轿车自带香水，街上新开了几家歌厅，哪家发廊做的发型最时髦好看。他们不担心生活费够不够的问题，不担心家庭境况，也不担心毕业分配——他们的工作自有父母早早打点关系，铺好路子。

乔力知道许多同学都在明争暗抢直升名额。秦山主动给乔力深造的机会，这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可他无论怎么想，也无法伸手接住这个馅饼。四年本科，学费书费生活费是一笔源源不绝的巨额投资。这个馅饼太贵了，他吃不起。已经入不敷出的家，一对年迈病弱的父母，两个急等成家的大龄哥哥，注定这一切只能跟他擦肩而过。

爱音乐又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最终不过师范毕业当个音乐老师而已。他清楚得很，也想得透彻得很。如果要单纯论爱的程度，可能音乐班所有人的加起来也远没有他的程度深。可又有什么用，他没有资格爱那么昂贵的音乐，谁也改变不了他的现状。把不切实际的爱挂在嘴边，无异于叶公好龙。

所以他迟到，吊儿郎当，漫不经心，闲云野鹤。除了用消极和颓废当自己的铠甲，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朦胧。进了家门，车子在院子里支好。家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乔力走进屋里，看见乔母一个人坐在炕边，垂着头，一动不动。

“娘，我回来了！”乔力喊了一声。

乔母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脸用袖子揉了揉眼睛。

“娘，你怎么了？”乔力感觉乔母哭了。

“没，没啥事儿！”乔母跳下炕沿，眼睛不看他，“你饿不饿，我去做饭！”

乔力还没来得再问清楚。这时乔父、二哥、三哥和大哥大嫂，一齐从院门外走进来。他们进屋里坐下，都板着脸，不吭声。

大嫂李银华身材矮胖，面目黝黑，冲乔母和乔父说道，“这下一家人全齐了，咱们把旧账好好算算，别隔三差五的蹦出一笔旧账，隔三差五蹦出一笔旧账，谁过日子也受不了!”

原来大哥乔海盖新房时，乔父跟三叔公借了一笔钱，现在三叔公来催账。乔父拿不出钱，找乔海，让乔海还。大嫂李银华说这是他们结婚前的旧账，不该他们还。二哥三哥不让，去大哥大嫂新房里吵吵起来，乔父去劝架，大嫂李银华豁出一切，要把家里的旧账都分个一清二楚。二哥三哥说，大哥有了新房，是全家人勒紧裤腰带盖起来的，现在房子自己住了，欠债却想要全家来摊，这不公平。

大嫂李银华声音又高又尖，二哥三哥嗓门又粗野又浑厚，大哥闷声不响，乔父唉声叹气，乔母小声啜泣。

乔力胡乱吃了点晚饭躲到里间，也不开灯，听着外面时高时低，时清晰时浑浊的嘈杂声。四周都是黑暗，令人窒息。胡乱吃下去的晚饭，从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苦味儿，在奇经八脉里游走。

潜藏在他身体内的那条暗河，此时借助黑暗，打开了闸门，澎湃泛滥。他在黑暗里盘腿坐着，微微阖上眼，想象拿起琴弓静候他发出指令的乐团就在面前，他平伸两手，做出肃穆的手势。轻抬右手，一个缓慢的调性不清晰的大提琴引入，双簧管奏出主题，充满叹息之声；之后伴随着慢板的出现，副部主题开始，弦乐加入弱音器添加朦胧的色彩，旋律优美......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户，乔力还在酣睡。乔岩走进房间，拿走乔力盖在睡颜上的一本乐谱，看见翻开的那页上面有醒目的题目：

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第一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