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往哪去?
货船在宁波码头一靠岸,白渡川朝船老大道了个谢,微笑和其他人颔首过后,就洒脱的落进了人群,他好像一片秋叶漾在微凉的湖面,装走了一个月亮。
你要到哪去?黑牙追到他身边,并肩和他走着,又问了句。
细揉掌中草,微听耳边风,
身处江湖远,两般俱不躁。
他先是念了首小诗,然后说:我一闲人。他停顿了下,问道:知道什么是闲人嘛?
黑牙摇摇头,他觉得这人很有意思,若是不合他意的人,他是不愿多说一句话的,安静的站在一旁,只是慵懒的笑,可一旦他和你熟络起来,他又有些喋絮,讲完一句话,就会轻微的点头,他满意自己说的话,和他呆在一块让人很随意。
天地人是闲人,白渡川略得意的讲。他们走过码头,自然的从草莽的酸汗、胳膊间挤过;走过杨柳岸,葱郁下系着一匹白马,水面的飞虫落在他们鼻翼上,令他们打个喷嚏;走进集市,摊贩相叠,吆喝似浪,淹没人耳;走过斑驳围墙,墙里秋千荡起一朵花儿笑,走过小巷,松柏露出亭亭一角……他们眼里一切都是崭新的,有那种确凿的幸福。
碰到你们船的那块木板,是我家门,我把它往河里一放,当做一条舟,朝上头一躺,就什么都不管,江水往哪儿流,是昼是昏,是风是雨,碰到暗流,礁石,木舟到了哪儿,我就到了哪儿。
白渡川看着面露疑惑的黑牙。耸耸肩,说:我一直都以为,人,生来应该自在点。
黑牙仍然不解的问:这,你这样往河里流,是有什么好玩的吗?
倒不是,我母亲过世了,家中独就我一个,那我也就没了牵挂,我这人没大理想,也没多大能力,所以做什么都好,恰好卖祖屋的时候,我家的门楣倒掉了,我家附近又有一条江,于是我顺手把门扔进了水中,门自然浮在上面,我本就无事,于是就躺了上去,于是就碰到了你们,他们说话间,走过一座种满果树的庄园。
以前要在家中伺候老母,父母在,不远游嘛,现在母亲过世了,我就是天地中的一人了!我已经在江中漂浮五天了,一动没动,看着太阳升,看着太阳落,料想太阳也在看着我睡,看着我醒……
你呢?白渡川察觉到黑牙有些恍惚,便关切的的问。
我?哦,我叫黑牙,黑牙连忙答道。其实黑牙心里头是沮丧的,因他除了有个师傅、师妹、师弟和他自己有个黑牙的名字,竟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我想在这儿住下,这儿的人,都很面善,你呢?黑牙恢复了情绪,便问道。
他笑了笑,示意自己无所谓。
黑牙,黑牙,你名字挺有意思。我愿意把你当朋友了,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朋友,黑牙诚恳的点头。
他俩在城西郊找到一间废弃的破房子,拔尽杂草,收拾瓦片沙砾,掸开蛛网虫丝,大半个时辰,就出来个能落脚的居所,两人也不嫌弃,安然的住了下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牙觉得这似乎都不是自己了,日子也像是失去了意义般,但他却又有滋味,这是他没体会过的生活。
西郊周围的百姓,一开始对这两个青年还有疑心,但接触时间一长,发现黑脸少年极其热心肠的一人,谁家若是有个小事,托他去办,他一点儿也不含糊。而另一个消瘦的少年,有事无事都喜欢笑,他脸上那种懒散的,漫不经心的笑,明晃晃的像颗星星,只是他不大喜欢说话。
于是,大半个月下来,他们就与附近的百姓都熟络了,无是非,也无欲望的交情,便让西郊的住民们,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于是他们这才成了邻人。
又一日,两人来到茶楼听书,精瘦的黑帽老人,喝了口大碗茶,啧了下嘴,正说到褒姒见到让烽火戏弄的诸侯,诸侯狼狈的模样时,突然传来了银铃般的女子笑,却又不见她人,她笑止了,就问:哎呀呀,不知这褒姒的笑,有没有我笑的好看。
假若她的笑没我好看,想来也及不上我姐姐了,女子的声音,如黄鹂愈过青枝。随着她说完,就见到两道婀娜的倩影,飘飘然的上了二楼。
这两位女子一出现,整个二楼仿佛开满无数鲜花,又似乎无数鲜花枯萎,独剩两朵,芳华绝代,只是这两位女子风格却又大为迥异,着黄裳的女子风情万种,俏脸上时而妩媚、时而嗔怨,仿若男人房中把玩的小点心,她款款走在前头,几乎所有人都暗自粗喘,小茶楼二楼,简直成了个兽林,甚至有人都忍不住要上去撕碎她们的衣裳,吃掉她诱人的胴体。而她身后的红衣女子,却宛若冰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她对男人视若无睹,两只瞳孔是两处虚空,不过所有的野兽,却还是止不住的心肝颤,他们崇拜她
这副冷淡的表情,亵渎比之纵欢另有快感。
多之一分则太长,少之一分则太短,世上安有绝世妙人儿?平日竟有两位仙子落到面前,安能承受呀,有个青年男子,忍耐不住,直直的跳下了二楼,惜了,竟没一个人察觉。
走在前面的黄裳女子,目光盈盈流转,她突然杏眼汪汪的看着黑牙这张桌,用衣袖稍微遮着唇,轻轻的笑出声,然后轻移莲步走来,像极初见郎的云英少女。
公子,是我姐姐长的丑陋,不入你眼?黄裳女子忽然指着后面的红衣女子问白渡川,原
来自从这姐妹二人上楼来,白渡川除了开始看了眼,之后便一直含笑垂眼。
哎呀呀,姐姐,你吓坏公子了,这公子胆眼可比母鸡还小的多,你规矩些,公子,为何这般看我,众人瞠目结舌,这黄裳女子不待人回答,又自己张嘴说道,不过她已经坐到一干瘪似火柴的男人大腿上,咬着手指嗔骂着。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只看到她煞有其事、忧虑的神情,只觉更爱她了。
楼上的人是又喜又恼,喜得能见这般女子万种风情,也不顾风化,能若与其共渡巫山,
生死也都无所谓了,恼的是自己没福气,众人只见那火柴般的男人,双手撑在木凳上,脸色憋的通红,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白渡川见她放荡轻挑,疯疯癫癫的模样,却也不在意,他知道这人闹完了就会走,不说话,照样懒散的笑。小茶楼顷刻间已经围满了人,探着脑袋,引着脖子,乌泱泱的,竟颇有宁波第一楼,满江楼的风范。
我看,是你我姐妹都长的丑陋,不然这位公子又怎么无动于衷!
姐姐说的对,不过,黄裳女子停了说话,尔后又对其他的男人问:我是不是不美?她说话时,白渡川已含着笑,示意黑牙离开。
哎哟,两位美人儿,是那人眼瞎了…
这位大哥说得对,一定是他瞎了眼,才不正眼看我姐妹二人,不如我们将他的眼睛也挖出来,留着也没用,黄裳女子说笑间,突然扬起袖子射出一道寒芒,直奔白渡川瞳孔,没一点预兆,黄裳女人依旧笑靥如花。
这真是没有人能想到的事,上一秒,还与你说笑,现在,竟要人命。白渡川面色难看,笑容呆滞住了,只是他却也来不及退了,哎,听天由命吧,他一瞬间想明,竟立即恢复淡然。幸好在千钧一发时,幸好黑牙出手了,他运力隔空定住那飞针,只见针头、针尾颤个没休,黑牙不善的望着红衣女子。
哎呀呀,这位公子,没想到样貌平平,却有如此深厚功力,小妹妹网开个玩笑,你可莫当真呀,黄裳女子见他这一手,露出惊容,自知不是对手,而后巧笑的说道,楼上的人都稍稍冷静了下来,他们心头都不由冒出了蛇蝎女人这念头。
黑牙没理她,在她眼里这极艳丽的女人,现在简直不必毒蛇差几分。他回过头看了眼白渡川,白浮川微微点头,示意没事。
见此,他才重新审视面前的狠毒女人,看的黄裳红衣女子心里慌忙,他俩对视一眼,自知此地不宜久留,黄裳女子哀怨的一笑,说:早知两位公子有龙阳之好,我怎么也不敢来打扰。他这一句话,实可谓诛心之极,漫说旁人哄笑,白眼,就连白渡川也愣住了,他的笑,僵硬。
这一对女子,却是在他们回过神之前,默契的凌空远去,她们的轻功竟也不错,黄裳女子留了句话:公子,我姐妹就是喜欢你的笑,既然得不到,就不如毁了吧!白渡川听得真切,勉强的苦笑摇头,这一场无故起的闹剧也就散了。
时间极慢,慢在每一天,时间极快,快在十天,一个月,不知觉间黑牙就在宁波住了三个月。这段日子宁静的像被琥珀包裹住,他白天会去码头扛些货,得些银钱,也不计较多少,够一个人的开销就行了,晚间会从江里带一尾鱼来屋里煮。
而白渡川住了一月有余,就离去了,他说:我之前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和母亲住在一间寒屋里。他说:天涯浪迹,海角寻芳,人世匆匆,我一过客。白渡川与他说了这样一席话,喝了一坛酒,便摆着手走向一漫漫原野,然后消失于天地相依处,一轮红日升起。
南国平静,总比北国要浪漫许多,戴花的少年,揪着胸口的小姐,青瓦上的懒猫,恶狗在墙角休憩,一条长长街道拥满人,一条巷子空荡荡,河边柳下的白马,随时准备渡
河,黑牙的破屋子也添置了许多货物,屋后他一个人住的也有滋味。
南国七月,闷的很。除了太阳,所有的活物都失去了荣誉,他因而多少有些不满意。
他在码头扛货得来的银钱,大多花在茶楼。他白日往茶楼一坐,就听着说书先生溜嘴皮,假若腻了,就往码头去。晚上,他就一个人到小破屋去,点根蜡烛,睡在墙角。晚上,他愿意静悄悄的一个人,他没睡过太多安稳觉。
温如玉,走走走,有好戏看,满江楼有好戏。一像个顽皮猴子的男孩嚷嚷叫,他远远的就朝黑牙招手,他嗓门大的像平地惊雷。
黑牙正闲,此时在开垦一大块荒地,附近的百姓们委托他顺便也帮帮。他听到男孩一喊,便扔下锄头,跟着前面精瘦的,风风火火的郭十三跑。一路上还有许多人汇到了一块,往满江楼的方向去。
温如玉是白渡川给他取得名。
郭十三在家中排行十三,才得的名,今年15岁。他有十二个姐姐,他母亲在第十三胎才等到他,父亲早亡,因而格外心疼他,总对他念叨,你是老郭家的香火,黑牙听到这句话,胸膛会莫名的沉下来。
他是西郊附近的穷苦人家,平日多与黑牙厮混。他一家人都待黑牙不错,听郭十三悄悄给他讲:他七姐和九姐对他颇有好感,而他母亲也是有意向招他为婿,只是黑牙来历不明……
什么热闹?
哎呀,跟上来就是了,和你说,也说不明白,好戏,好戏。
满江楼已围满了人,宁波第一楼也载不起整个宁波的热闹,现在已经堵的水泄不通了。郭十三急得直挠脑袋,他本就瘦小,根本推不动一个人挪一步,此刻被挡在人墙外,看到满江楼二楼也还满是人影。
听说这楼上的是青城派和华山派,这两派可都是有头有脸的门户,怎么就对上了呢?
嘿,你可是不知,这十年来,青城派和华山派只要在江湖上走动的弟子遇到了,那就必定有一出好戏看。听说这原因呀,是为了某本剑谱。
听说里面的还是两派的大弟子,柯观菩和林微星,这两人注定了做一世对手呀,两人自从出生之后,什么都被拿来比,这两人就青城华山两派的较量,今日碰上了,有好戏看了。
郭十三听得心痒痒,但奈惜,泱泱人群,他只见到一个个的后脑勺。不过郭十三素有小机灵,他大喊着:贼,贼,贼,你钱袋子被偷了。他这一喊可不了得,所有人都惊了,缩起身子,斜着眼往自己旁边的人看去,一个个都仿佛有颗邪心,然后又小心的偷偷往自己钱袋里看,随着他们这一紧张,就有位置空了出来,郭十三见此,捉着黑牙的衣服就往里钻。
郭十三现在勉强看得到二楼的一出好戏了,他好不容易挤到前头,就忍不住喊:打,打,打呀。
二楼是一群青衫和群蓝袍对峙,大约二十来人,个个风华正茂,不同凡众的气度,他们正蓄势,如弓上绷着的弦,但此时让郭十三一喊,两方都被一惊,虽说无事,但也不由恼了,阵前对峙,最忌讳的就是惊扰了。
哪来的狗娃子,找死不成,信不信我敲碎你的牙?一青衫竖眉寒声骂道。
郭十三小小少年挨了骂,哪知道忍让,他也不管对方是谁,正要回骂过去,却让一人捂住了嘴,那人在他耳边说道:混小子,住嘴,这可是青城派和华山派的老爷,随便一个人都能把你命要走咯。
郭十三回头一看,原是他渔民大姐夫,他费了劲挣脱出,听到这话也就泄了些气,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
说话的青衫见此,便轻笑的说:原是只只会叫唤的杂毛狗。他这话让郭十三的血冲上了天灵盖,但他还是没昏头,他突然一机灵,不屑的说:你这人肯定是怕穿蓝衣服的,欺负我这小孩算什么武林高手。
他的话让青衫脸上挂不住,而蓝袍的虽尽量按捺,但脸上的舒畅,还是隐隐露出,胸膛也挺了些许,青衫虽不说话,但脸色难看。郭十三见此,沾沾自喜的笑。
青衫不好向蓝袍动手,没胜算,因此这两伙人才僵持在这,但他可不会愿让个小孩欺负到头上。
林微星,我治治这小子,你莫非也要管?之前骂郭十三的青衫冲对面的蓝袍零头人,讥嘲的问,蓝袍没有理会他,视若无物,这让他胸膛又冒起了一团火,他冷笑了声,就往
郭十三掠去,衣衫竟发出破空声,郭十三吓得往后退,可人实在太多,他退不出去,一不小心就跌倒在地。
老…老爷,郭十三的渔夫姐夫还护着郭十三,只是话刚说出口,就挨了一巴掌,顿时眼冒金星。
你叫我什么?青衫倨傲的说道。
老…不,不,大侠,请你饶过这小孩,他这是胡说八道。郭十三的姐夫挨了一巴掌,清醒了许多,他颤颤巍巍的挡在郭十三面前,结巴的说。
青衫连话懒得多说一句,反手又一巴掌抽到“渔民”脸上,把他抽到在地,一步迈过他,居高的盯着郭十三,像捉弄一只猫的戏谑眼神。
师兄,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小孩子,二楼中,有一年小的青衫忍不住开口。
郭十三小腿抽了抽,手掌撑着往后爬,露出一大截胳膊,青衫不紧不慢的踩着步子,终于他也腻了,便举起剑鞘,像抡棍子般朝郭十三身上打去,剑鞘带起的风,已让郭十三的脸火辣辣的疼。
青衫仿佛已经看到脚下的小人儿求饶了,只是他脸上的笑还来不及凝固,只是他没想到,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臂,那人力气大,捏的他疼,他往那只手看去,只见一张黑黝黝,憨厚的脸。
黑小子,找死,青衫恼羞成怒,他自觉落了颜面,另只手化掌朝黑牙胸前拍去,但他没想到,黑小子一掌也拍了过来,轻飘飘印在他胸口,他竟像个沙包,一下摔的老远。
这让楼上的青衫、蓝袍都暗下一惊,他们这才知道这黑小子绝不是如他外表好欺,他们
细细打量,突然都齐齐的退了好几步,似乎是见到了极恐怖的存在。
师兄,杀了他,杀了这黑小子,摔的狼狈的青衫有了杀心,爬起来恶狠狠的叫嚣。
温如玉,你快跑,快跑,郭十三看到这群武林人难看的脸色,以为他们要发难了,担忧的喊到。
血瞳,血瞳,他是血瞳!一蓝袍突然惊慌失措,一个趔趄,差点摔在了地上。
而围观的小民们,望着这张黑黝黝的脸,有些惘然。
血瞳,是血瞳,血瞳在这儿,快跑,一年小的青衫对他的师兄们喊道,他十岁左右的年纪,稚嫩的声音都撕裂了。
放信号,让附近的人赶过来,青衫和蓝袍中的领头人缓过神,虽尽量稳住,但声音里的颤栗,像是胆都碎了。
围在满江楼的百姓们,终于让明晃晃的太阳都刺痛了,他们这才反应过来。
血瞳?他们都张不开嘴,巴巴的念了一句,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只觉天在转,地在转,让人抢去了身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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