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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 猫妖联合主题征文 【博 】第二期
1 死讯
周日是个阴天,天空混沌,低低地压在头顶,叫人烦闷。临近中午,照例开车去三个街区外的母亲那儿吃午饭,顺便跟她辞行。这周要去检查的乡镇,离老家不远,自驾去的话正好途经我的老家——林家村。
这似乎是某种巧合。
饭后试探性地询问母亲,说可以带她回老家去看看,顺便去她农村老家的两个妹妹那里住几日。母亲面上露出欢喜神色,算上隔离这几年,母亲有近十年没回过老家了,说不想是假的,言语中不经意会流露出思乡之情以及对生活在老家农村的两个妹妹的牵挂。但她最后还是拒绝了,推说嫌麻烦,说手机上和她们说说话就好了嘛。我明白她不过是怕给我和老家的亲友添麻烦。
临走前,母亲送我到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拉我回来坐下,问道:“疯婆婆,你还记得吗?”见我愣住不言语,以为我早把她忘记了,便提示说:“就是你小时候,住在我们家后面那屋的婆婆呀!”
“哦——怎么啦?好多年了,她还活着吗?”我很惊讶,对她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好多年前。
“死哒!前天被发现时几乎只剩一副骨架了,在椅子上坐着,衣服里全是蛆和蟑螂……他们说应该是死了好久了。”
一瞬间,我不能言语,仿佛看见遥远的院落里那娇小的身影,鼻子突然一酸,眼泪一下子漫了上来。我的心砰砰乱跳,内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箍住,不断在收紧。咽喉里有东西就要喷涌而出了,我赶紧起身,冲进卫生间……
记忆大概是最不靠谱的存储器,像健忘的老人,总是丢三落四。我对它的信任好没来由,竟将所有的过往,毫无保留地,都交给它,以为可以永恒。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当某天,我刻意回首,想从旧时光里拾起某人或某事时,却发现它们就像岁月长河里的泥塑,已经被侵蚀得所剩无几了。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人,快乐或悲伤的往事,那些动听的旋律和无声的眼泪,都消散在风中,没了踪影。便是幸存下来的,也如林间的落叶,破败不堪,再拼凑不出完整的过往了。
疯婆婆,那个从不出门的人,那个永远只坐在门廊内望着远处的山峦默默无语的人,就在她那寂寞的院落里默默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木森,你这次下乡不是要经过老家吗?正好,明天疯婆婆上山下葬,你看能不能抽时间回去送送她嘛,也不枉你小时候她那么喜欢你。”母亲最后商量着对我说,在她的哽咽里有某种不容商量。
原来这巧合不是给母亲的,而是给疯婆婆的。
2 疯子
疯婆婆是村里人背后对她的称呼,都说她是疯子,言之凿凿。但我总不相信,觉得这事很可疑。那时我大概是四五六岁,具体几岁已记不清楚,总之是还没有背上书包去上学。对疯子有非常刻板的印象,就像村东头的疯五毛。那时,谁家孩子若是不听话或是哭个不停,大人们便会搬出疯五毛来,没有唬不住的。
听大人们说,疯五毛以前并不是疯子,还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的,后来他媳妇带着儿子跑了,他才开始不正常的,很快便成了现在疯癫的样子。他从远处走过来,一路的鸡飞狗跳,他随手捡起地上的断砖碎石或是一截枯木,作势吓唬那些动物,就像当他靠近时,别人吓唬他那样。
疯五毛大抵是从不洗澡的,全身累积着厚厚的污垢,找不到一寸干净的地方。头发老长,都绞粘在一起,顶在头上,像一堆干牛粪。身上的衣物破烂不堪,层层叠叠,足有十多件,还缠裹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绳索布巾,可身体却还是近乎裸露着,黑黢黢的。他总是张着嘴傻笑,露出的牙齿也是黑黢黢的,这让他的嘴看上去犹如脸上一个突兀的黑洞。终日里流着口水,嘴里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脸上是各种怪异表情,没有人听得懂,看得明白。
疯五毛后来被赶出村子主要是因为他臭。他的脏,村里人看在过去的情份,还有同祖同宗这一点上,都还可以容忍,撵他走开便是,毕竟眼不见为净。他只要待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就好了,一个草垛,一处空屋就可容身。可是他实在太臭了,引得一群苍蝇总跟着他。他在村子里游荡一圈,整个村子都跟着臭气熏天。村里人终于忍受不了他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试图把他关进牛栏猪圈,不让他四处活动。但他整天整晚的鬼哭狼嚎又让人不得安稳。这让他失去了继续待在村里的最后机会,尽管他也曾数次试图回到村里,但每次都被乱棒打出,疼痛让他长了记性,他不再试图返回,在村外转了一段时间后便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有人说曾在隔壁村见过他,也有人说他被拖到精神病院关起来了。总之是再没见过。
疯婆婆却与疯五毛截然不同,她非但不脏,甚至比村里所有人都要干净整洁,这当然与她从不出门去田间地头劳作有关,但要保持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整洁,棱角分明也绝不是村里人能够做到的。而臭,更是和她不沾边,她身上和房间里散发的清香更是只有村里的大姑娘和新媳妇们才有的。也从没见她有什么疯子怪异的言语动作,更别说危险的攻击性了。一个好好的人,身上完全没有疯子的“脏、臭、怪”的这些典型表现,却被所有人喊“疯婆婆”,这事是不是很可疑?
有一段时间,我执着于纠正每一个在我面前称呼她疯婆婆的人,替她不平:“她看上去好好的,为什么要喊她疯婆婆?”我整天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们。我很乐观,因为大多数人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们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而且都乐意改口,可是问题来了,不叫她疯婆婆,那该叫什么呢?她姓甚名谁?没有人知道,大人们都说喊疯婆婆喊了几十年了,习惯了,也记不得她姓什么叫什么了,这事儿得问村长,估计村长也不一定知道,恐怕还得等林伯回来。
林伯是疯婆婆的儿子,远在省城,一年回来不了几回。我等不了,决定去找村长。村长正蹲在屋檐下吃饭,没等我说完,把碗往地上一扔,举着筷子追了我二里地,嘴里不停骂道:“小兔崽子,胆子不小啊!这是你管的事吗?就是你爹妈也不敢来说这事,反了你了。疯婆婆不是疯子?不是疯子我们能冤枉她?锁她那么多年?不是疯子,那老村长的半边耳朵是被谁咬掉的?……”我没想到村长的反应会那么大,幸亏我跑得快,还机灵,最后直接跑到傻三爷家里去了。在这村子里,村长只怕三个人,除了老村长、林伯父子,就数傻三爷了。我曾亲眼目睹傻三爷指着村长的鼻子破口大骂,而村长一脸难堪竟不敢还嘴,最后灰溜溜地走掉了事。果然,村长在傻三爷家院门外站住了,没有追进来,看到屋里正喝茶的傻三爷后,转身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隔天,我的父母许是挨了村长的骂,一回来便开始数落我的不是,让我别再管疯婆婆的事了,说都是上一辈的往事,大家都记不清楚了,也说不明白了,让我别再瞎掺合捣乱了。我嘴上答应着,心里一百个不服气。
3 另一个世界
疯婆婆住的房子是老村长家以前的房子,听说是旧时地主老财的屋子。就在我家屋后,是一排老式房屋,青砖黛瓦,古色古香,门廊、庭院、天井一应俱全。在村里,与我们普通人家一色的泥瓦房一对比,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思,相当的脱离群众。疯婆婆更是足不出户,最多就是坐在门廊内的木椅上看远处的山峦起伏。那院门平日里是被从外面锁上的,很少打开,偶尔可见村长拎包拿袋进出,往里挑清水或是往外挑粪水。大概一月里有那么几回,院门被打开了,疯婆婆却并不走出来,只是静静地坐在门廊里。奇怪的是,便是在此时,那些平日里喜欢串门的婶婶婆婆们也从不进去找疯婆婆闲话家常。疯婆婆就一个人坐在门廊里,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堵看不见的墙,将她和这世界隔绝开了。
有一天早上,我正好看见村长挑着一对空桶从屋里出来,锁完门正要转身离开,便问他为什么要锁门?为什么不让疯婆婆出来?她又不疯,又不打人,又不……我一边说,一边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村长却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追打我,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恶狠狠地对我喊了一声“滚”,便离开了。我站在疯婆婆的门前,像个胜利者,看着村长远去的背影,觉得他的恶狠狠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
于是我又开始理直气壮地进行我的劝诫活动了。但是我发现大人们根本不会谈论疯婆婆,就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一样;只有像我一样大小,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孩子,才会注意到疯婆婆的存在。有一天午饭后,我和我的小伙伴虎子路过疯婆婆院门时,他突然大喊两声“疯婆婆”,把我和正在门廊里坐着打盹儿的疯婆婆吓了一跳。我很生气,感觉自己之前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大声责备虎子,他却觉得无所谓,怪我多管闲事。我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进而恼羞成怒,动了手,像两头倔犟的小牛,无声地扭抱在一起,在地上打滚,咬着牙用力,不哭也不叫,只是呼哧呼哧地喘息。最后,我俩从外面一直翻滚进疯婆婆的院子里,在地上势均力敌,相互压制着,动弹不得。疯婆婆在一段时间的手足无措后曾试图阻止我俩的打斗,可惜她的声音太柔,力气太小,没能成功。最后,她在我俩旁边蹲下来问,谁要跟她去拿糖吃,我和虎子同时松开了手。我被疯婆婆判定是先松开手的那一个,可以跟她进屋去取糖,而虎子只能在原地等待。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疯婆婆的屋子,后来听说也是好多年以来疯婆婆第一次允许别人进入她的房间。我在进门的一瞬间被震撼到了,仿佛一下子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一屋子的书啊!别说两面墙壁直达房梁的书柜,便是她贴墙的床侧也整齐地摆放着各类书籍。我在多年后仍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心里油然而生的一种崇敬之情。疯婆婆确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与我们林家村人不一样的世界。我理解了老人们口中疯婆婆的各种怪异,她的与众不同和不可理喻,不过是因为她与我们不同罢了。我和虎子得了疯婆婆的糖果,又和好如初了,只是我的心里从此多了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
夏天的某一段时间,我竟被寄养在疯婆婆那里了。好像是我的奶奶与外婆都生病了,父亲和母亲没办法照管我,实在没办法,就去求了村长让他把疯婆婆的门打开,让疯婆婆帮忙带我。若干年后母亲告诉我,当时是疯婆婆主动要求帮忙的,她在院子里浇花时听见了父母的对话,知道了我家的难处。
“你们说话是有多么大声啊?”我笑着问母亲。
“平时不都那么说话么?哪像你们读书人,说话那么斯文的。”母亲说。
“会不会我们平时在家里说的话都被疯婆婆听了去?”
“啊!不会吧?”
一直不知道我在疯婆婆那里呆了多久,那时的我成天只知道和小伙伴们在村里疯玩,到了中午和晚上,别的孩子被大人唤回去吃饭,我便去疯婆婆那儿。她早已站在门廊里等我了,掸我身上的灰土,给我洗手洗脸,用香喷喷的肥皂,这在我家和其他小朋友的家里是不曾有过的奢侈。最开始我感觉我们彼此都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迁就着对方。我难得地乖乖地坐着吃饭,也不敢挑食,吃完了听见外面小朋友喊,如遇救星,飞奔着逃出去。晚饭后才被父母接回家。
如此过了两天,我就恢复了平时的调皮捣蛋。因为我发现疯婆婆既没有父亲的暴脾气,也没有母亲的爱唠叨,碗摔了她也不生气,倒来安慰吓傻了的我,说没关系,将碎片扫到一个木桶里就完了。我完全没想到,以为会像往常一样有一场急风骤雨。几天相安无事后,父母也放了心。疯婆婆是极好相处的,说话轻声细语,宛若春风拂柳;安静,不乱发脾气,眼神温柔似水,总是微笑着看着我;洗完碗、收拾完屋子后,便倚着门框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任我在她的院子里撒野。她的院子更像是一个菜园子,头顶是藤架,有葡萄类的藤蔓植物,绿油油的,遮着荫凉。两边栽满了蔬菜瓜果,还有好几棵栀子花树。看我够不到头顶的葡萄,她还会过来帮忙。摘吃枝上的番茄她也不介意。在混熟些后,她甚至和我在院子里追逐戏闹起来,像个孩子,还和我在屋里躲猫猫玩。到了晚上,若是我的父母还没回来,她便帮我洗完澡,扔进蚊帐里,然后在我身边躺下,一边给我扇风,一边给我讲睡前故事。那时的我太调皮,加上她那故事又新奇,不是父母那几个老掉牙的故事可比的,我听得津津有味,兴奋得,哪里睡得着?便缠着她讲了一个又一个。她便笑着骂我耍无赖。
我不知道那段日子对疯婆婆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却是一段绝无仅有的快乐时光,那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奶奶和外婆的病好后,我被父母接回了家,晚上我告诉母亲说,我看见疯婆婆的手腕和脚脖子上有很吓人的疤痕,母亲说那是疯婆婆以前疯了时,被老村长和林伯、村长他们用铁链锁过,疯婆婆死命挣扎弄伤后留下的。我不敢相信,不敢想象,疯婆婆曾经经受了怎样的伤和痛。
我回到父母身边后,疯婆婆的院门又被锁上了,我们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随着我的成长,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毕业去城里工作,结婚、生子。我离开了林家村,越离越远,疯婆婆也早被我遗忘了,忘在老家,忘在我的记忆深处了。曾听母亲说每年疯婆婆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她便会给母亲送一些,也曾不经意问起我。
4 父子榜样
在我们林家村,老村长和林伯这一对父子,可以说是神样的存在。据说老村长年轻时闹过革命,杀过鬼子,后来掀翻地主老财,他都立过功劳的。老村长当年不光在林家村德高望重,就是在镇上、县里也是叫得上名的。所以后来老村长以近五十岁的年龄和二十几岁业已发疯的疯婆婆结婚时,所有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大家都觉得老村长太善良了,被据老村长说是突然发疯的疯婆婆咬掉了半截耳朵,竟还为了方便照顾这个疯女子而娶了她,是吃了亏的,是做了了不起的牺牲的。当时老村长的续弦婚礼虽然极力想低调,但因为老村长的名气,还是轰动了十里八村,听说很多重要人物都来了。只是因为疯婆婆那时正疯得厉害,不得已用铁链锁了双脚,堵缠了嘴,由几个身强力壮的妇人扭着她才完成了婚礼仪式,虽然场面不好看,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洞房花烛夜,更是可想而知。
后来,现在的村长上任后,为树立好的榜样典型,把老村长的事迹上报后登上了报纸,拍了人物专访,在电视上播了一段时间,感动了无数的群众。
正所谓虎父无犬子,老村长前妻生的儿子林伯,后来成为了我们林家村第一个跳出龙门的大学生,虽然那时候是村里推荐保送上的大学。后来林伯在钢厂一步一个脚印,硬是成长为厂里的中高层领导,成了我们林家村的骄傲。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被父母念叨:“孩子,你要听话,好好读书,长大了才能像林伯那样跳出农门,端铁饭碗。不然只能回家种地。”
而村里若是有什么大事或是争论不下,解决不了的问题,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老村长、林伯父子。村长会起个大早,去城里找他们父子讨主意。虽然后来老村长卸任后把疯婆婆一个人留在了村里,自己去了城里生活,而且听说后来又有了女人,有些晚节不保。但似乎也可以理解并原谅,难不成要别人和个疯子生活一辈子?而且还是和咬掉自己半截耳朵的疯子。何况还有后来林伯对疯婆婆多年无微不至的照顾,就算老村长后来有些不妥当,总的来说,也算瑕不掩瑜。
很可惜,我没有见过老村长,我记事时,他已经不在了。而林伯,我竟也从没见到过他。林伯听说是每年都会回来林家村几次,专程回来看他的继母疯婆婆。而且年年如此,从未间断,这让他在村里的威望甚至超过了老村长。试问一个继子对自己的继母,而且是从无养育之恩的疯女人,在父亲去世后,仍如此尽孝,便是亲生儿子,又有几人能做到?村里有儿有女的老人,被晾在一边或是送进福利院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通常,林伯要回村来的消息会在村里传递一周,然后他才回来。提前得到消息的人正是村长,毕竟村里只有他那儿有一部电话。大家都盼着林伯回来,并在这期盼的一周里集体念叨起林伯的好来。他也从没让大家失望过,回来时绝不空着手。他给每一家都带了小礼物,老人的耳帽,男人的小烟酒,女人的小香皂,袋装洗发水,小孩子的小玩具、糖果,无论多少,每次回来都装满满一车。都是些城里的东西,村里人虽没见过,也知道不贵,还是稀罕,毕竟村里人多,人家林伯那么大的官还有这份心,抽空回来看他的继母,也没忘记老家的乡亲。见了老的,林伯会主动问好;遇着同龄人或是晚辈上前向他问好,人家是一点架子都没有,亲热得很;看到小孩子在大人的鼓励下过来喊爷爷,林伯便拍拍头、摸摸脸,也不嫌脏的。真是没得说,好人啦!咱林家村人的骄傲。可惜我那时总没有得到他拍头摸脸的荣幸,至今仍引以为憾。
林伯回村很低调,一般下午到村,车子直接开到村长家门口,下车便被迎进了屋,村里有些头脸儿的都在呢。一会儿功夫,大家寒暄已毕,林伯拎着几大包东西在村长引领下去疯婆婆那里,回来的头等大事当然是见自己的母亲了,这会儿大门当然是没锁的。林伯通常会在疯婆婆那里呆很久,听说会帮疯婆婆梳头、剪指甲,和村长一起帮疯婆婆大扫除等等。当然这些都是村长后来跟大伙儿讲的,谁也没资格亲眼目睹林伯的孝行。乡亲们听了没有不啧啧称赞的,都不禁在心里感叹,“吾若有此子,今生无憾矣!”
林伯在母亲面前尽完孝,又回到村长家里,这时晚饭早准备好了,他便又在席间逐一敬酒,感谢各位乡亲平日里对其母亲的关心和照顾。林伯敬完了一圈,又举一杯,敬在座的所有人,恳请大家今后在他不在时照顾他的母亲,言辞恳切。在座的这些朴实的乡亲便有人红了眼,有人落了泪,林伯是很匆忙的,敬完这一杯便起身抱歉告辞,因还有重要的事得先走一步,乡亲们都表示理解。车子便又在大家不舍的目光下开走了。这时疯婆婆早已熄灯睡下了。到第二天,林伯的小礼物便被村长挨家挨户送达,人们免不了又是一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5 送别
第二天,我在检查的镇上交代好工作,匆匆赶回老家时,时已近正午,我把车停在村口路边,径直村后去,村里死了人都是葬在后山。路边的房子隐隐传出打麻将的声音。村子里很安静,看不见人,转到村后上山的路口,看见一大波人站在那里,似乎僵持不下。路上站着的都是村里的老人、孩子和几个中年妇女,村长已经老了,白着头,蹲在路边抽闷烟。地上坐着一老者,脖子上缠着白布,正在嚎啕大哭,嘴里胡乱骂人家祖宗十八代。却是傻三爷,我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一群鼓乐队的人站在路上,也不奏乐,不耐烦地等着,一个中年男人头上披着白孝布,正抱着骨灰盒在和他们交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走过去,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那男人转过身来,却是小时候的玩伴虎子。虎子见到我,像是见到了救星,带着哭腔说:“森哥,你回来啦!你来得正好,我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原来虎子在附近打工,听说疯婆婆死了,才赶回来的,发现村里没人操办疯婆婆的丧事,才请了丧葬一条龙服务,可出殡时遭到了以村长为首的村里人的阻拦,说疯婆婆不是林家村的人,在林家村也没有身份,死得又不吉利,不能上山。也不让鼓乐队奏乐,也不让带孝送行。傻三爷正在骂的就是村长他们。我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白发苍苍的村长,又扫了一眼那些不知所措的老人和孩子。大声说道:“谁说婆婆不是林家村的人?我们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她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她从二十岁下乡到咱们村,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怎么就不是咱林家村的人?死者为大,请大家让开路。”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让开。只有傻三爷的叫骂声和他的拐棍敲打地面的声音。我从乐队一人手里抱过疯婆婆的遗像,大声喊了一句:“我们先送婆婆上山!你们如果不送就让开,如果大家坚决不让,那就让婆婆占我林木森的名额。待以后我死了,不上林家的仙山就是。”说完把疯婆婆的遗像紧抱在胸前便朝前走,虎子也抱着骨灰盒跟上来。乐队有人赶紧把一条孝布绕到我的脖子上。村长从地上爬了起来,让到了路边,嘴里小声说道:“木森,你这是何苦嘛?”
所有人都让到了路旁,鼓乐声起,乐队里那两位负责哭丧的女人大声嚎哭起来,声势浩大。后面有几个村里人也披上白纱跟了上来。傻三爷也停止了咒骂,嘴里凄凄地不知嚎些什么,气氛瞬间哀伤起来。
葬礼按照丧葬公司的流程顺利走完了,人们陆续离开了。虎子也着急返回工地去,我知他打工赚钱不易,便把他支付的一万多块钱丧葬费用尽数补给了他,拉扯了半天,他执意要留下一千块钱算他的一份心意才走。我独自坐在坟前,抽了几支烟,看着那些纸钱和蜡烛慢慢燃尽。心里悲伤得不能自已。
6 傻三爷
傻三爷在我正准备离开时,才爬到了疯婆婆的坟前,他是真的从山下爬上来的。他在坟前规规矩矩磕完头才爬到我旁边坐下来。我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燃。他接过去狠吸了两口,便用脚踩灭了。
“我答应香云不抽烟的,别让她看见了。”
“谁是香云?”我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
“疯婆婆啊,她叫吴香云。”傻三爷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在得到我的点头承诺后,三爷继续说道:“疯婆婆其实没有疯,从来都没疯过。”虽然我小时候便觉得她不是疯子,但毕竟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并不清楚,所以以前也是半信半疑,如今听和疯婆婆年纪相仿的三爷这么说,仍是震惊不已。
“那为什么都说她疯了,说她咬了老村长的耳朵?还将她锁起来?”
“都是老村长诬陷她啊!”三爷又嚎啕大哭起来,捶胸顿足地骂起来,“那个畜生,伪君子!他儿子林伯也是。”
我被香烟烫了手,从地上跳了起来。“可老村长为什么要那么做,林伯又是怎么回事?您详细地告诉我。”
“唉,说来话就长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年我复员回村时正是知青返城的时候,吴香云才“疯了”几个月,嫁给老村长才一个多月,被锁在老村长家院子里新建的一间小木屋里,手脚用铁链拴着,嘴里塞着破布,遍体鳞伤。我被老村长安排去看守她,被反复警告不要取出她嘴里的东西,说她会乱咬人,并给我看了他被咬伤还包着纱布的耳朵。可我晚上见她实在可怜,还是忍不住取出了她嘴里的破布,想喂她水喝。起先她又喊又骂,不肯喝,后来发现我和他们不同,也不打她也不骂她,便开始安静下来。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才把实情告诉我,原来在返城前两月,吴香云的父母遭遇车祸双双离世,她请假回去办完丧事回来,就准备着返城进父母的工厂上班。可一起来的三人都返城好久了,她的手续还没批下来,她多次去找村长质问未果。最后老村长竟以不让她返城相要挟,想占她便宜,被严辞拒绝后,恼羞成怒,仗着身强力壮便来粗暴用强,她虽拼命反抗,终不得脱,乘其不备,死命咬下他半截耳朵来。结果可想而知,被兽性大发的老村长打了个半死。老村长因为害怕疯婆婆说出实情,便锁了她手脚,堵上她的嘴,对外谎称疯婆婆突然发疯了,并给人看他被咬掉半截的耳朵,这是个相当有说服力的证据,再加上他的村长身份,人们都信以为真,竟没有人怀疑疯婆婆那突如其来的发疯。”三爷越说越激愤,使劲用手掌拍打着地面。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大家实情或是去告发?”
“唉!怪你三爷我当时糊涂。疯婆婆告诉我真相后,我是义愤填膺,当晚就找老村长去了,要求他马上放人。老村长和他儿子林伯当时就慌了,跪地求饶,说他也是一时糊涂,干下蠢事,后悔莫及,无奈只有将错就错,才谎称她发疯了,娶她也是想看住她,不让她说出真相。希望我看在一个祖宗的份上,替他保守秘密。还许诺我,只要不说出去,以后在村里会有种种好处。”
“您,同意啦?”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着急地问。心里升起一股凉意,听母亲说疯婆婆被锁了十多年,三爷年轻的时候失踪过十多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莫非三爷被收买了?
7 往事随风
微风拂过,疯婆婆坟前的纸灰打着转朝旁边的草丛里散去。几声乌鸦的啼叫,声声如利剑,直往人心里扎。
“我林三岂是那种人,当然不会同意。我站在他们面前,大义凛然,以为正义必将无往不胜,我要求他们必须马上放了疯婆婆,天亮后主动去自首。我实在低估了人性的恶,他俩一对眼神便双双扑了上来,我没想到他们胆子那么大,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扑倒在地,他们心狠手辣,一上来便下死手。我终是双拳难敌四手,被他们像疯婆婆那样绑了起来。然后他们又找来几个人,其中就有后来的继任村长。连夜将我押到镇上派出所,编出我强奸疯婆婆的罪行来,他们根本不给我辩驳的机会,一顿死揍,然后将我关了起来。后来又送到别的地方,一关就是三年。等我再回来,已被扣上强奸犯的帽子,沦为了过街老鼠,没人相信我说的话,村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就像疯五毛一样。在这三年里,老村长竟因为娶了疯子老婆成了远近闻名的模范人物,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顶替了吴香云进到她父母的厂子里上班去了,而且是以吴家女婿的身份住在吴香云家的房子里。而他的儿子也被村里推荐报送上了大学。而接替村长职务的正是上回参与捆送我的人。年轻的村长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能当上村长当然全靠老村长。自然对林伯父子言听计从,那小子办事谨慎稳妥,在我要回来前很久就开始鼓动村里人要把我撵出村子。我在村外潜伏了一段时间,乘着一天村里开会,悄悄摸进老村长家,救出了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吴香云。可是她没办法行走,我背着她跑不快,天一亮就被村长他们抓了回去。林伯父子被告知后赶了回来。这一次我的罪名更多,我被关了多少年我已不记得了。”
三爷神情黯淡下来,叹息着,似是为那些在苦难中悄然而逝的时光。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再次被放出来时,是老村长、林伯父子和现在的村长亲自接我回的村子。回村之前,他们把我带进城里去洗澡、理发,还买了好几套干净衣服,把我整得人模狗样的,晚上才悄悄回到林家村。一路上,他们语气温和,对我像对他们自己才出狱的儿子。我看到了吴香云,以前那专为锁她的小屋拆了,她就被锁在老村长的房子里,还带着铁链,嘴巴没有被堵,但她已经不叫了,安静地坐着,面无表情。我们在见到彼此的那一瞬间都哭了,无声地泪流满面,是面对命运的无力感,我们不再激烈反抗了。滑稽的是,老村长、林伯父子及村长赶紧过来劝慰。那天晚上的谈话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主要是林伯父子在说,像是在描绘一幅蓝图:一、他们可以不再锁着吴香云,不堵嘴,不锁手脚,可以在整个屋子院子里自由活动,前提是不能对外说出实情,不能走出院门。二、他们可以让我在村子里正常生活,只要我不再对外乱说,不再试图靠近吴香云或是带她离开,不再试图上访。三、如果我违反一条,他们就会再把吴香云用铁链锁起来、堵上嘴;如果吴香云对外乱说或是出了院门,他们就会想办法再次把我关起来。最后他们说他们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而且他们有的是办法,并且我们已经见识过了。他们说这个其实是吴香云提出来的,因为她不想我为了她一辈子被关起来,一辈子无处容身。为此她愿意一辈子被关起来。我知道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也不希望他们再次锁住她。思量再三,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那一晚,我们达成了某种共识,他们似乎很仁慈,让我和吴香云都免于受苦。其实他们才是最大的赢家,用我们的于心不忍和善良完美掩盖了他们的罪行。后来他们真的挨家挨户做工作,让那些蒙在鼓里恨我入骨的村民不再为难我,接纳我留在村子里正常生活。而吴香云便慢慢成了疯婆婆,一个人在那院子里春夏秋冬。村长也很出色的完成了林伯父子交给他的任务,几十年如一日地保证着疯婆婆的日常生活,保证着我们这种局面的稳定。”
讲到这里,三爷不再说话,长时间地望着远方,眼神里看不出喜怒哀乐,空空的。
“可为什么疯婆婆死了那么久都没人发现?村长不是在照顾她吗?疯婆婆死了,怎么不见林伯回来?”
“三年前,林伯变卖了城里的房产,全家移民去了国外,就再没回来过,也联系不上了。这三年就没人管了,都是我在帮忙,可我九十岁了,前两个月拉血住院了。听说她死了,我才跑出来的。都怪我呀!”三爷又止不住哭起来,嘴里低声嘟囔着,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我把剩下的半包烟留给三爷,从来时的路走回村子里。疯婆婆的院子已经倒塌了一个大缺口,那里新踩出了一条路,可以看见里面的几树栀子花正开得艳,花香淡淡的,很平静。那院门没倒,还一如既往地挺立在那里,门上一把多少年前的大铁锁,已经锈迹斑斑,还紧锁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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