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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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先人类没有觉得害怕而是觉得奇异，甚至有一种欢喜，七大洲所有地方的人都过上了极夜的生活。灯光日夜照亮，人们甚至燃起了烟花。早上八九点钟——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挤满了出来逛的人，甚至一些老年人，也扒着窗户往外窥视。电视连篇累牍报道各地的“夜”景。气象学家的专访，风头盖过了球星和演艺明星的丑闻。网上一片喧嚣，或者说欢腾，一些人高呼着，世界末日到啦，接受审判吧，人类。有人在小区里和街道上呼喊，甚至有一群人举着长长的旗帜裸奔。学校连续放了一周假——没办法，就是让小朋友去上课，他们也没有办法听见老师在说什么，他们和那些裸奔的人一样高兴——但工厂没有停工，成年人一边咒骂，一边工作。中年父母头疼于应付比平常还难管教的孩子，因此也没有什么时间抱怨工厂和政府。那些没有娃的人，则乐于见到这种状况，起码，并不反对。上街点烟花的，就是这些人。说来也怪，他们当中有一大部分人好像突然找到了生活乐趣，甚至希望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

温度一开始没有下降得厉害，甚至有些月份，比如三月，竟然快三十度了。一些专家，包括地理学家，出来解释说这是二氧化碳的温室效应以及地球地热内循环导致的。但另一些人（好多是物理学家）驳斥了这一点，说仅凭地热和温室效应，无法保持地球温度，唯一的解释是承认外星生命在太阳周围放置了戴森球，吸收了大部分辐射，仅剩一部分传递给了地球。但针对最新太阳光谱的分析表明，可见光、紫外线的幅值均下降到几乎无法测量的地步，而且每个地区的测量值，诸如北京，纽约，伦敦和东京，相互之间差距超过五个西格玛，也就是说，结果不可信。这充分证明了最后一部分人的观点，他们是怀疑论者，他们对物理学家的说法嗤之以鼻，因为如果真有外星生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它们现在就会降临地球了，而现在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宣称，既然我们无法再看到太阳，我们就无法确认它是否还存在，所以最好的结论就是，我们不再围绕太阳旋转。物理学家则嘲笑这些人不懂物理，因为虽然我们现在无法观测到月亮和七大行星，但如果太阳消失，我们距离银河系中心的距离将发生肉眼可见的变化，而这明显没有任何变化。

这些喧嚣在过了六个月后，几乎全部沉寂了，除了Quora上面——中国则是知乎，这个国度依旧没有加入世界网络——被人当作月经贴翻出来。一个原因是大家早已习以为常，这几种观点谁也打不赢谁，所以最终都被大众遗忘了。另一个点（也是最关键的）就是，六月份的温度竟然和一月份一样冷（有些人宣称还要更冷一些），人们开始充斥着恐慌的前奏，也就是焦虑，一些人开始未雨绸缪囤积物资。大米、棉被、纸巾和盐是首选。尽管政府一再强调这些东西的供应依旧充足——大米的供应可以供应三年，而棉被和羽绒制品则有十年的存量，并且这些东西不是易损品——人们依旧去超市抢购。政府在第一批物资售罄后才出台限购措施，在午夜放出存量，每个账户三天内不能再购。但这样的限购，似乎证明了抢购的正确性，网页刷出来几乎一秒就被抢空了，而大部分人在抢到的半小时内都没有把款付出去。没有抢到的痛斥这是有人在暗箱操作，付不了款的则宣称这个APP肯定是关系户建的，家里有老人的则抱怨这样的方式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现在街上，人比之前少多了。天气寒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电力限制。超市几乎一天只开放早上六点和晚上十二点两个整点。早上是给老年人准备的时间段，晚上则是给996加班的人（对此，正常下班的人觉得是不公平的）。游乐场只开放周六一天，而KTV、酒吧则全部关停（但据说，在北上广的市区以及省会的市区，依旧有这些地下场所营业，只不过消费令人咋舌。而且，非常不好找）。饭店、轨道交通、路面交通则不限制，只是照明亮度都下调了，当然，由于出行人数下降，还能应付。同时，在网上有两类电影突然爆火，一类是城市白天阳光灿烂、窗明几净，晚上万家灯火，灯红酒绿的片子（比如一部叫《小时代》的电影），一类是关于植物的，无论是纪录片，还是vlog，都有上亿的点击量。处处都有传言，植物在慢慢枯死。其实不用传言，很多人只要去小区逛一圈，就发现几乎没有植物开花了。而且柳树、杨树、银杏等温带树木，至今没有长出叶子。到了八月份，桂花也没有开放。农村由于停电、断网，状态不明，但住在城郊的人看到大片农田里都是倒伏的作物，小麦没有抽穗，水稻没有灌浆。不过，这些视频被一些人辟谣说是AI生成的，世界各政府都在研发温室照明水稻和小麦，而且更重要的，科学家正在开发几乎不需要光照作用的植物，并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即使只上过初中的人，都怒斥这种观点：九漏鱼。麦子又不是海带，即使海带，也要阳光才能生长。另一些人则嘲笑说，海带还真不需要。

无论这些观点真假，但超市还能买到米面粮油——虽然价格上涨了四五倍，但还能支撑——而且政府也没有针对这些传言专门说明，甚至后来上调了限购上限到五百公斤，大部分居民没有真正担心粮食问题。他们更担心的是出行。有些传言说开始出现持刀抢劫，因为很多地方路灯坏了，迟迟修不好。更有人说某某小区某某大楼有入室抢劫了。人们去街上买东西，大的超市还好，小的店铺，的确看见老板在座位旁边放了一把西瓜刀。有的店铺甚至自制了土枪，当然，被工商局收走了，可大部分老板都不只有一把。后来果然网络上在传播一些土枪杀人的片段。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这次说AI合成的少了。大家的留言都比较克制，阴阳怪气的少了，对于造谣和辟谣的热情——无论好坏——似乎都慢慢下降一个台阶。小区整天都很安静，大家在黑暗中默默吃饭（这时候点蜡烛），看一会儿电视——几乎只看一两个小时，甚至更少——做作业（这个时候准许用台灯），以及睡觉，甚至夫妻生活也在默默的黑暗中进行，没有人发出声音。大部分人都出现了黑暗综合症——在黑暗中睡不着觉，必须有声音相伴。大人唱着歌哄着孩子睡着，自己再带上耳机听歌睡着。当然，通宵打游戏的也不少，他们和队友见面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活一天少一天。摘下耳机最常说的一句话是，真没意思。但自杀的人，虽然比率上升了，但还是少数。加班的总人数变少了——因为大城市富集了资源，但整体规模却在萎缩——但加班的时长变多了。一个是无事可干，另一个则是加班开始和家庭用电额度挂钩。而在城市生活的人，对黑暗和寂静的忍受能力，反而越来越差。莎士比亚和梵高，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被遗忘。这无疑是正常的。

土枪泛滥之后出现了真枪。枪斗事件屡屡发生，甚至在北京王府井、上海淮海路都出现了长达三分钟的枪斗视频在网上传播。为此大部分口岸关闭，集中在几个严格管控的海关，但各地依旧慢慢出现枪支斗殴。当然最常见的还是械斗。几乎每天都有好几起，最后新闻几乎不再报道，因为丧失了新闻价值。警察在各地维持秩序，效果不能说没有，但舆论一致很悲观。而且，网上开始传播警察和黑势力勾结或者敲诈勒索企业、住户的消息。末世论者开始冒头，而且在十二年后形成主流，那时候北方供暖停掉了大半。东北几乎全部荒废。华北大批人往北京和山西迁移，更多的迁往南方。但南方的温度也比之前平均下降了十七度。（插一句题外话，南方比北方寒冷似乎证明了地球还有四季，这说明我们还是围着太阳转，但这一点，几乎不再被人提起，因为网站几乎全都瘫痪了。而且，知道这一点，什么鬼用也没有。）航空线路早就关闭了，火车班次下降，火车票也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的。人们只能开车或步行。大批人冻死在路上，也有人在旷野挖地洞住了下来，因为在淮河以南，地洞挖到三米深就可以勉强御寒。只是在野外住，吃的是个问题。大部分温室光照粮食都给了几个沿海城市——它们有核能，电力不是问题——以及山西。山西煤矿还能支撑电力和粮食生产。（备注：在一百年后，山西也几乎没有人类了，而且整个013区，也就是之前整个东部中国，几乎只有上海、深圳两个城市。）人们一个月只能领到十天口粮，如果算上克扣的，估计更少。而且少肉少菜——毋庸赘言，这都需要光照培养，而极少人，敢放下心理负担，吃自己的同类——燃料倒是不缺，因为树木大部分都枯死了，而且房子十室九空，家具、门框、大梁，可以烧一阵子。末世论者抬着巨大的火盆到处宣讲，耶稣像和佛祖像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面目模糊。大部分农村人靠吃炒米炒面就一点儿地下水活着。自来水也时断时续，很多人自己打井，但地下水越来越少，地理学家说这是因为没了阳光，洋流不再运行，没有冷热循环，就形不成降雨，淡水越来越少。空气中几乎一点水分也没有。冷的时候，也只是单纯的冷，不带一丝水汽的冷，像太空的那种冷。城市的人日子好过一点。灯光只集中在市区，郊区人都以点蜡烛为主。甚至郊区医院都只能靠点蜡烛做手术，所以几乎无法做外科手术。市区床位紧张，跌断了手脚几乎只能听天由命，得了癌症的人——只能等到自己难过的要死了才确认自己得了绝症——只能找一栋楼，摸黑从楼梯爬上天台，然后在黑暗中跳下来。

这五年地球人口减少了30%，如果看下四周邻居，就可以知道这个数值最多可以称为保守。电梯不再运行，几乎没有人住在高楼大厦里，都不超过五楼，所幸从大城市撤离的人不少，住房不紧缺。大部分人，都弃置电视不用了，而改听耗电少的电台。网络，更是一个不再被人挂在嘴边的东西。这一代出生的人见过最激动人心的东西就是一个东西：灯光秀。在大城市（诸如上海）附近的人，都会拥到城市中心。黑暗中的建筑物（比如东方明珠）打开，LED灯泡在不同律动下闪烁，七彩斑斓，流光溢彩。许多老年人和中年人热泪盈眶，泣不成声，似乎卸下了所有重担，从心里长舒一口气。凡是看过那一天表演的人，都真心希望明天会好熬一些。可是战争依旧不断，从二十年前那第一个黑夜开始后没多久就开始了。几乎只有一个国家，新西兰，得以避免。即使澳大利亚，也卷入了纷争，更无论英国、日本这样离大陆近的岛国。当然，亚洲和美洲更是遍地疮痍。大家争抢的，除了粮食、石油、煤炭之外就是核能。所幸大部分核弹头都被转化成核电站。但仅存的大城市依旧遭受了多轮轰炸，几乎叫得出名字的，都无一幸免。人们进一步撤离城市，搬去农村，住到地洞里面去。也有人心一横，反而去了城市，拼一把力气和胆识，但大部分死于械斗，死前寂寂无名。留在地洞的人也没法安稳，晚上有成群结队的人来抢劫——是各个村子、城郊的武装。如果不把粮食交出去，那就把地洞弄塌，一家人活埋在里面。为此，只能交出，一家人饿几天，然后死去。当然，也有不作恶的武装，维持秩序，群居生活，一起努力，只是粮食越来越少，最后树根都没了，甚至蚯蚓和土里不知道什么虫子都吃光了。一切粮食都靠人工照明养殖的粮食，大批人还是饿死。在前面一百年里，人类死了近乎93%，而且在一千年里面，我们估计都是这个数目，直到大冰期来临（这时温度下降到零下160℃）。根据最后一个人类的解剖来看，他们在这一千年几乎没有什么进化。

——《013区人类历史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