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桃源诡事

作者: 随读之见 | 来源:发表于2022-09-16 22:11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十八岁。

十八岁意味着什么?

聒噪。无止无休的聒噪。

从宿舍到学校门口。

一路走,不问东西,无关南北,尽皆聒噪。

笑闹声,闲聊声,鸣笛声,总之各种声,当真,声声入耳。

多少年的日常经验,多少年的书本理论,都告诉我一个道理:联系具有普遍性。

一颗石子飞入湖心,扩散一圈一圈的涟漪。春风拂面,又不知是热带雨林里的哪只蝴蝶刚刚睡醒在抖动着翅膀。如此,聒噪,并不仅仅是聒噪了。烦躁便是它引起的最为普遍和最令人困惑的后果。

当然,那些使我烦躁的聒噪者们——来来往往的人群,也都很烦躁。证据就在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中。他们迈步的频率很快,脚步虚浮。他们在说话,天南海北,无话找话,也许,也是想要抚平自己的烦躁。很不幸!而他们的语速也很急促。古入声韵在现代汉语语音体系中没了踪影,但显然,时光并没有消磨掉它永恒的精神。

在路上的时候,我觉得此生的目的就是目的地——学校图书馆。其实,也就是一段小小的旅程。但是落入聒噪的泥淖里,小小的旅程也是无尽头的,就像是一个幻影,水中月,镜中花。同时,旅程又将聒噪漫延得更长。

我仿佛看到了手中执着的笔,以及从笔尖滑落的那点黑色的神秘的滚圆,在平整干净的纸上游动,拖着有点肥硕的身体,摆着短小的尾巴,摇荡着去了另一个世界……

第一章  千里不留行


小路很平整,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只看眼前,会以为那是条窄小的坦途。

真遗憾!那是条山路。狭小又逼仄,道旁的草木倒是长得十分繁茂,各有风姿。低矮的,躺倒在地上,舒展着身子,完全放松。高壮的,身躯挺拔,看似肃穆,但是旁逸斜出的枝桠还是泄露了慵懒的心绪。山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惹得郁郁葱葱随之摇摆,更添柔顺之姿、妩媚之态。那条小路夹在其中,架在绿海之上的独木桥一般,只容得下一个人行走其中。而作为唯一旅客的林逸却无心欣赏,只顾向前狂奔。

因为,那美丽的风景,在林逸眼中都是恐怖而扭曲的景象。

一切,都是他逃亡路上的阻碍。

一切,都不想让他这个普普通通的人好过。

一切,都在将他推向绝境。

那些或高或低飘摇在风中的草叶枝条,好像无数忠心卫士的手臂,都想要将他拿下,然后,去邀功请赏。

林逸跑得气喘吁吁的,他已将嘴巴张开来呼吸,连喉咙都开始干涩发痛。他浑身上下,汗如泉涌,散乱的头发,紧紧贴在他的额前、面颊,连身上的衣物也像裹尸布一样攀附在他的肌肤上,和他一样,惊恐万状。虽然双腿已经向大脑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但他怎么也停不下来,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只是,在不知不觉中,迈步的频率渐渐的慢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跑了比一个世纪还要久,而且,还要跑到地老天荒那么久。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一个比一个高峻,而一条又一条的小路,一条也比一条更狭窄。那些迎面而来的风,也将他还来不及飘出的意识冲散在大脑的坚固堡垒中。他已经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的这般无休止的奔跑。

魔咒一般,只要开始,就无法停歇,只能由着惯性继续下去,继续,继续,继续到后来连“开始”也消磨在“继续”之中,仿佛从来如此。而且,他也需要这样的奔跑。唯有如此,才能忘却那些蚯蚓般滑腻的舌头以及那由此而来的滑腻感觉。它们兴高采烈地跳跃着,从他手中跳到两条手臂上,跳到领口顺着脖颈滑下,跳到脸颊并想挤进他紧闭的双唇中。它们也兴高采烈地欢唱着,唱着不知为何调的乐曲,唱着不知为何意的歌词,含含混混,一如它们滑腻的身子。甩开一条,又接着一条,肉粉色的瀑布,流泻而下,直要将他笼罩其中。

那一刻,转身便跑,是他唯一能想到要做的事。

林逸的嘴微张,呼吸得有气无力,却仍在继续着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马拉松,没有同伴,没有终点,只有开始时打响的枪声——若隐若现的古老歌谣在锲而不舍的追赶,更在他的脑中盘旋,低回宛转,每一声都令他毛骨悚然。 

第二章   出境·入境


母亲挽着儿子的胳膊向客厅走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为人处世之道,人情世故的朴素智慧,母亲孜孜不倦地向涉世尚浅的儿子传授。

林逸听在耳中,只觉得母亲的谆谆教导快把他弄疯了。那珠玑金玉瓢泼大雨般降落,力道穿透头骨,砸痛了他的每一根神经,连大脑都被捣成了浆糊。他直挺挺地靠在沙发背上,双眼无神地抛向钉在墙上的时钟。

“16:27”。

“16:28”。

“16:29”。

……

“17:09”。

当母亲终于从自己的无私和智慧中清醒时,才看到了儿子惨白的面容。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面颊问道:“儿子,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逸转过僵直的脖子,僵硬的眼珠像是粘在了地板上的玻璃球,于是,机械地摇了摇头向母亲示意。

“妈给你倒杯水,啊!”说罢,母亲匆匆地走到厨房,又匆匆地回到客厅。母亲两手各托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水,笑得很慈祥,将右手那只放在儿子手中,待坐定之后,自己先抿了两口,发自内心的呼了口气之后,便又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林逸无精打采地垂着脑袋,看着手中的水杯,杯尚温,水尚温,但是他的脸色仍旧苍白得毫无血色。

那些稀薄的水雾变得越来越稀薄。

林逸装在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了强劲的“嗡嗡”声,他倏地站了起来,而母亲还来不及反应,半张着嘴仰着头看着儿子。只见他也不掏出手机来看看,便向母亲致歉道:“妈,我同学和我约好今天下午吃饭,刚才的短信一定是他发给我的。我先走了,下午不用等我吃饭了。我先走了!”说完,便如获大赦般地逃了出去。

母亲坐在沙发上,被这场莫名其妙击得愣在了那里。

直到7路公交的鸣笛声响起,林逸才回过神来。

他停下奔跑的脚步,举目四望,不论贵贱的车辆都忙忙碌碌地飘在路上,不论男女老少的人们也都匆匆忙忙地飘在路上。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掏出手机打开了那条救了他一命短信:

“M市今晚到明天晴,气温8到19度;明晚到后天多云,气温7到19度。M市气象台7日傍晚发布。”

原来是一条天气预报!

今天的气温有19℃,明天还有19℃,后天,后天居然还有19℃。这就是城市啊!接近10月份,在该冷下来的节气里气温还是被撑着下不来,这样的闷热让林逸不禁打了个寒颤,双臂交叠紧紧地贴在胸前。

虽然,说和同学有约是撒谎,但是林逸真的怀念起了那些时光。他不由想起了同宿舍的那个沉默寡言、腼腆羞涩的男生,来自偏僻的山村,是他们那儿的文科状元,叫刘健。

刘健性子朴素单纯,不善言谈,不会主动与人打交道,要不是一次“替考”事件,林逸估计也不会与他成为好友。林逸突然觉得很想很想与那个安静的朋友促膝长谈,像他们在大学时那样。他掏出手机,开始寻找那个久违的名字。

“小健。”

林逸拨出了号码,但是没有听见他记忆中的声音,只听见“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以及这句话后长长的占线声。林逸脑中一阵空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但是,这使得林逸愈发想要找到刘健。他又打电话给同宿舍的陈炎,关系也还不错。

开始正题前总免不了一些繁文缛节,好在是熟人,不消几句就问到了他想问的问题。

“你说小健啊,他一年前就辞了工作,回家去了。你不知道?”

“啊?嗯。”

“嗨,那会儿我们宿舍你俩关系最好,你竟然不知道,看你这好哥儿们!”

“咳,那你还记得他家在哪吗?”林逸知道陈炎是在开玩笑,但那句调笑的话也确实戳痛了他,而当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也记不起刘健的家乡时,他的语气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只能有些卑微的询问。

“唉,看来当时我没去考研真是件幸事,你这脑子都读书读成什么样啦?!在E市的D村。”

“谢谢!改天请你吃饭。”找到目标的林逸,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彻底道别之前,他又嘻笑着与陈炎打趣了几句。

家,林逸想起来时只觉得烦躁。可是要去偏远山村,还是要带一些行李,他不情不愿地走回家。幸而他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忙碌,上了年纪的抽油烟机完全可以为他打掩护,他匆匆地收拾了外套,临出门前伸手拿了挂钩挂着的帽子。他在小区门口打车直接去了火车站,在空荡荡的售票口买到E市的车票,今晚11点45分开,明天中午11到58分就可以到达。明天、后天是周末,林逸凭直觉,感到这一次的寻友之旅将是不同寻常的,他这几日的沉重将会与他彻底告别。

D村很偏远,与E市还有将近4个小时的路程,下了火车的林逸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浑浑噩噩中被强拉上一辆班车。

“唉、唉、唉,小伙子,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站了。”售票员拍拍林逸的肩膀,以她特有的尖音将熟睡的他刺醒。

林逸还是有点迷糊,从他望向售票员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一点。他揉了揉眼睛,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本不想动作,只是售票员那副不耐烦的样子让他内心生出赶快下车的冲动。

远离城市的山区,风不管不顾地吹,带着野气,有点儿蛮横,刚一下车的林逸,头上戴着的帽子“倏”地飞走了,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不过,意识倒是清醒了很多,可惜他无论如何也跑不过风,最后只得无所谓地走在风里,任由自己的头发在大风的淫威下变节。

后屋,就是建在一家院子后排的屋子,一般意义上就是没有人住的屋子,平常都是用来放置杂物。刘健家院子的后门紧紧关闭着,旁边孤单地小屋破败不堪,屋顶斜斜地耷拉着,要倒塌似的。铁皮制的门早被氧化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门闩被一把小而不巧的锁固定着,门两旁的窗户被长条木板封得严严实实。林逸掂着手中的钥匙,有些踌躇地走到了门前。小屋的墙面斑斑驳驳,像老人脸上深深的道道皱纹,疲惫而又无力。

后门门槛边趴着条狗,它脖颈上的链子的另一头拴在后门边墙上镶嵌的铁环里,以防它乱跑,伤了客人。其实,在林逸眼中这一切显得可笑,因为那条看门狗完全没有锐气,一如小屋墙上的裂缝,听到有人靠近,它连头都不抬,只有耷拉着的耳朵动了动。

林逸定了定心神,终于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一阵清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间屋子实在很低,以至于有着1.86身高的林逸不得不微躬着身子。屋子里陈设简单,中间一只低矮的小桌,摆着一只边沿有缺口的茶杯和一只样式很旧的碗,碗里还有小半米饭,而屋里的所有光明都是拜小桌上的一只煤油灯所赐。东面的墙壁紧靠着简单的床,说是床,其实就是垒成的两列砖块上搭着一块木板。床边坐着一人,林逸只见一只脑袋突兀的从圆形领口伸出,如冬梅梢上的雪,轻轻地颤抖。他的头低着,林逸看不清的表情,只见他两手交叠插在袖筒里,仿佛很冷的样子。静得有些压抑的屋子里,满是他口中发出的含糊而没有意义的声音。霎那间,林逸闻到了一股酸涩的气味。

“你……小健,我,我是林逸,我是专门来看你的……你、你怎么……”林逸的声音有些哽咽。

可惜,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他不由得低下身子,有些犹豫地把手放在刘健的肩上,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感到了手下有一丝颤抖,于是,又唤了一声:“小健……”

刘健十分迟钝地抬起脑袋,将脸摆在了林逸的面前,眼神空洞呆滞,只有两半嘴唇还在不知疲倦地蠕动,一如既往地抛出那些毫无意义的音节。

“小健?”

刘健毫无反应,他又将脑袋耷拉下去。旁人急切的呼唤,都再也与他无关。

林逸心里难过之余,没有任何办法,只得离开。等他出了小屋,又将门像原来那样锁好准备离开后,看见刘健的母亲已经朝他走来。林逸记得他好不容易在这个村庄里找到刘健的家,当她母亲知道他来意时地那般表情,与现在一般无二,只是眉心蹙起的峰更棱了。

“怎么样?他还是那样吧?”她说着朝小屋瞥了一眼,神色很无奈。

林逸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唉!走吧,去堂屋里坐坐吧,等会儿饭就熟了,留下吃饭吧!”

第三章 月落满清山


这个村庄十分偏远,班车在下午4点之后就不会有了,而且,林逸觉得有一种东西还在拉扯着他的心,他还不想离开。于是,礼貌地向刘健的母亲道了声谢,之后便与她一起朝前院走去。

将近8点,刘健的父亲才从附近的城镇赶了回来。接近10月份,村庄的温度已经很低了,于是,刘健的父亲一赶早去了附近城镇去准备了一些过冬御寒的东西。还没进屋,便听见刘健的父亲在抱怨今年的天气真冷啊、现在的市价太高啦之类的,他掀开门帘,看到家中竟然来了客人,一时间愣住了。

林逸见他进来也赶忙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叔叔好!”

刘健的母亲看了林逸一眼,又转头对自己丈夫说:“这是小林,M市来的,咱家刘健的大学同学,来看看他的。”

刘健的父亲看了林逸一眼,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再无多话,只对着妻子淡淡地说了“吃饭吧”三个字便进到里屋。林逸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刘健在大学读书时便是一个沉默的人,想来他的父亲也不是健谈的人,便帮着刘健的母亲将饭菜从厨房移至客厅的桌上。村庄夜晚的温度会比白天更低些,于是,饭桌上还摆着烫好的青稞酒。林逸不胜酒力,但不好扫主人的兴,也和刘健的父亲喝了两杯。几杯酒下肚,刘健的父亲也没有刚开始那么冷冰冰的了,饭桌上的气氛渐渐地轻松了许多。也许酒真的能壮胆,林逸便忍不住向坐在左手边的刘健的母亲问出了压在心头的疑问。

“阿姨,小健、小健他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的?”

她一边看着丈夫,神情拘谨,一边回答说:“一年前吧!也就是9月份的事,唉,9月头上吧。”

“他怎么会突然成了这样?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像是不小心碰到了头?”林逸有些激动地问。

“唉!谁知道哇!他说在城里干事儿不顺心了,就辞了工作跑回家来。小林,你说,你说这年头这工作好找吗?我们村里人,供他读出个大学不就盼他有个好去处,光宗耀祖,我们老了也好有几年清福,他那么不懂事,工作说辞就辞了,他爹就说了他几句,他牛脾气一上来就跑了出去,好几天没回来,还是村头老王去河边饮牛,见他晕倒在河边,把他拖回来,谁知人一醒就成了这样。我们这命咋就这么苦呢,养个儿本指望他出人头地,可现在、现在……”刘健的母亲初时还有些不太情愿,到了后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直接抽泣了起来。

这一来,林逸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有些迟疑地接着问:“阿姨,那他这是什么病?还、还能好吗?”

刘健的母亲抽抽噎噎地说:“谁、谁……知道呢?我们咋懂啊?”

“那怎么没送哪个医院呢?好歹也请个医生看看?”

“请医生?送医院?请得起吗?送得起吗?哼,还指望他养我们,现在、可倒好了!”刘健的父亲带着怒气对着林逸说,因为喝了点酒,说话时有点吐字不清。他越来越生气,最后将酒杯砸在桌上,便摇摇晃晃地进了里屋,剩下还在哭泣的妻子和有点发呆的林逸。

晚餐就这样不欢而散。

林逸和刘健的母亲不言不语地坐了一会,两人也早被刘健父亲的怒气烧掉了本就很淡薄的食欲,只是不知该做什么,只好以沉默来抵抗尴尬,却不想,越来越尴尬。林逸陷入了沉思,而这刘健的母亲很是担忧的默默坐在一旁。

他们两人正自消磨着难熬的时间,里屋中适时的传来了强势的鼾声。

“小林呐,这天晚了,你也劳累了一天了,去睡吧!就睡小健原来那屋……”还是刘健的母亲先站起来调节道,但是说到了伤心事,语气又低落了下来。

“谢谢阿姨!那我帮您把这些收拾一下吧。”说着就将桌上的盘子拿在手里,向厨房走去。

林逸没有想到,原本散心的预想真的只成了一种想象。他怀着热情坐火车从M市到E市,接着又乘班车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山村,又一家挨一家的问路,才找到了他心心念念想要到达的地方,结果,却是如此的出人意表。

“阿姨,您好!我叫林逸,是刘健的大学同学,听说他辞了工作,回家里来了,来看看他。他在家吧?”林逸面带微笑、语气谦恭而又喜悦地说。

“哦……”刘健母亲的脸色由刚刚的惊诧变得极为难看,她陷入了一片虚无的沼泽。

“阿姨?”林逸见她没有答话,也没有让自己进屋的意思,不禁问道。

“啊?哦,同学,来,进来坐。”她好像刚从梦中醒来,连忙将林逸引进房中,换上热情好客的表情来掩饰适才的失礼与失态。

林逸被她带到了堂屋,环顾一周,还不待她为自己倒水便又问:“小健不在家吗?”他想到不一会儿就能见到好友,心情愉悦之下不自觉地使用了当初的称呼。

“啊?嗯。”刘健母亲的脸色又灰了一截,神色慌张,连手也不自然地在围裙的下摆上蹭着。

林逸觉得有些不寻常的事情,但又不知是什么,这一点在他挨家挨户的询问刘健家的住址时,他便感到了。那些同乡之人原本热情的脸庞总是在听到“刘健”两个字时冷了下去,还带着惶恐与厌恶。而眼前人,刘健的母亲,也露出同样的神色,只是增添了一抹哀伤。他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向刘健的母亲,诚恳地望着她,向她抛出心头的疑问。

刘健的母亲眼神闪躲,右手紧张地捏着左手,连指骨都泛白了,却没有回答林逸只言片语。

林逸被她的紧张传染,声带也紧了起来。

“阿姨,到底怎么回事?他是生了重病吗?”

刘健的母亲依旧低着头,瑟缩着不言不语。

“难道,他、他……”林逸心中泛起一个不详的字眼,他不敢把它说出来。

“你知道了,你怎么知道他疯了?我就说,就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不让人知道呢!这村里的人呀,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凄苦无奈又带着丝怨气说着,神经质的眼神中充满了惶惑不安,惊弓之鸟般的颤簌。

“什么?疯了?阿姨,这什么意思?”林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啊?你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说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又懊悔似地,猛地叹了一口气。

由于自己的过于敏感,刘健的母亲打破了当初与丈夫定下的自欺欺人的约定,只好将儿子的状况说与林逸听了,但是林逸还是不能相信,她只好将后屋的钥匙交到了他手中,让他亲自去看个究竟。

刘健疯了?!

这个事实,让林逸难以接受。

他们在分别了四年之久后,再见之时,彼此竟成了熟悉的陌生人。他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但想想,来时那些人的表情和刘健母亲的反应,这样的结果却又在情理之中,让他无法忽视。而现在,他正躺在属于那人的床上,猜想着那人在被刻意遗忘的角落又有着怎样的一番光景。

乡村的夜晚,比城市更像夜晚,宁静庄严,喧闹逃得无影无踪,只有人们轻微的鼾声和风吹草动的窸窸窣窣以及偶尔的犬吠禽鸣,仿佛是在进行一场神秘的仪式。而山间的孤月,比城市更明净,姿态高傲,尤其的清冷,撒下的光华无声无息地流淌,悄悄地渗进卧室,轻轻地溢出,溅在梦中人的脸上。

但是,如此清冷的月光也无法安抚辗转反侧的林逸。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逸陷在辗转反侧中快要烦躁得深度昏迷时,院子里的几声犬吠将他拉了出来。他将注意力集中,连呼吸都不敢大出,细细地辨别月夜中的声线。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往后院走去。

后院!

林逸立刻从床上坐起,好像砧板上反射性弹起的垂死的鱼,他穿好衣服、鞋袜,匆匆地离开卧室,追随着那脚步而去。

第四章 秋气惊霜寒


还没有跨进后院的门槛,就听见刘健父亲压抑着的暴怒和他母亲微带哭腔的慌乱。

“哎呦,这是造了什么孽呦!”

“还不把他的嘴堵住,快!”

林逸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刘健的父亲拿着粗麻绳将儿子的双手捆在背后,而他的母亲则站在他面前,手中是揉成一团的破布,她有点犹豫将手颤抖着向前伸出又收回,而刘健坐在地上睁大惊恐的双眼,嘴里喃喃着“不要、不要”。

林逸觉得好像看见了真实的黑白无常在索命,而那个魂魄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他冲过去将刘健的父母推开,径自解了绳索。而刘健的双亲也背着突如其来的插曲吓了一跳,都安静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要,不要割我的舌头,求求你,求求你……”说着,刘健跪在地上痛苦地用两手捂住脸。

“小健 ,小健,是我啊……”林逸赶忙跑过去,拉着刘健的一条胳膊,想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但那只是他一厢情愿。他突然发现刘健的蛮劲儿大得超过了他的想象。同时,他觉察到了刘健的惊恐——他那在不住颤抖着的胳膊。

林逸回头怒瞪着刘健的父母,那眼神仿佛在质问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刘健的母亲有些心虚地撇过了头,他的父亲则从林逸的眼神中回过神来。当即,怒斥了几句,他见儿子没有发狂,也不便大声叫嚷,否则会引来了四邻的闲话,想着明天便要把不速之客请走,于是愤怒地从后院离开。

林逸低头看着刘健,他仍然在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不要,不要割我的舌头,不要……”

林逸将目光投向刘健的母亲,只见她双目通红,脸色是忧郁的惊恐。

“你看见了,小林,就是这样,一到晚上就开始了。”

“阿姨,他为什么总说‘不要割我的舌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谁知道呢!就当疯话听。白天就没完没了地念经,夜里,就这样。一年多,都这样。”

“阿姨,您说他离家出走后,被人发现带回来就成了这样?”

她无精打采地点了下头。

“是在流经村头的那条河边发现的?”

她又点了一下头,只是看着林逸的眼神中带了些许不满。

他默默地蹲下身子,看着刘健,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刘健的母亲也默默地站在一旁,带着她那一成不变的凄苦之色,脑袋微向左倾,眼帘低垂。而刘健仍旧坐在地上,继续他那谁人也不晓的惊恐的自言自语,脸藏在双手围成的藩篱中颤抖。

当清晨终于到来的时候,林逸已经在卧室的门前徘徊了很久,屋外稀薄的晨光,预示着他有生以来最压抑的一个夜晚,如同以前的所有夜晚一样落下了帷幕。他知道经过了昨晚的事件,无论如何也无法在刘家继续做客了,于是,很知趣地向主人家辞行。

尴尬的告辞终于因为刘健父亲的缺席而没有显得更尴尬。

他匆匆离开了刘健家,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像条丧家之犬。晨光打在他的身上,和煦温然,而在他身后拖曳出一片阴影,一片有意志的沼泽,不紧不慢地跟随。

耳边传来了流水声,林逸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

山里的气温并没有因为太阳的照常升起而显得有多么温暖,路上碰见了几个村民,他们带着淳朴敦厚的笑容,偶尔说上几句笑语,拉几句家常,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尖和双颊显现了天气的寒冷和他们的勤劳。他们溢满笑意的眼扫过迎面而来的林逸,没有激起波澜。擦肩而过时,林逸脚步虽不停,却向他们认真地看了一眼,柔和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羡慕。

村口的河流在这个节气里,淡然地流淌着。一季的夏日早已磨光了它的脾气,曾在河里光屁股玩耍的孩子们也随着溽闷的炎气嬉闹着跑远了,曾在此汲取生命之源的壮硕的老黄牛也踱着笨拙的步子慢慢远去了,留下孤独的它还在唱着一支单调的歌谣,从初春唱到了盛夏,又从盛夏唱到了深秋,一样的曲调,只是节奏愈来愈舒缓,在冬季来临之前,与时光抢夺那终将消逝的一时半刻,贪婪地唱着,唱着……

林逸站在河边,听着它仿佛天外的密语,直觉得心怡神旷,险些就将自己的牵挂抛诸脑后。那个坐在地上瑟缩着、颤抖着的身影,那个无人能解的神秘絮语,将他的神智拉回现实。他盯着河面,像一面破碎后又拼回的镜子,天空,映在那一块块不规则的平面上,斑斓可见,随着水流的晃动,折射出淡金色的辉芒,一两道光影在林逸的脸上游荡。

林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明白这条河与刘健的突然疯癫有什么联系,他听不懂刘健的呢喃,想要在这个“据说”的“案发现场”寻找答案,而真正到来之后,他同样听不懂河流的语言。刘健的表现太不普通,他无法瞧出端倪,而河流,却又表现得太普通,于是,他更加迷茫。

河流自北而南信步,东岸是平地,平地的东面是N村,而西岸则是林逸宿了一宿的D村。他在河边走来走去,始终找不出头绪,心烦更添意乱,连河流都无法忽视,送来一片慰藉。

第五章   静默的桃源


林逸正懊恼地蹲在岸边,他好奇地从水中拈起那片艳丽。仔细看去,却是一瓣桃花。

鲜妍的花瓣上挂着几点清亮,楚楚动人,娇小可爱。林逸细心地将它放入掌心,它带着的冰凉直沁入林逸的心脾,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畅。但是,那瓣桃花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它的身子卷曲起来,原本绸缎一般细滑的肌肤绽开了丝丝皱纹,失去了光洁的色泽,边缘枯萎的褶皱更是被蒙上了一层黑纱,一切都将它包裹成岁月的俘虏。它冰凉的身子也变得滚烫。

那温度灼伤了林逸的神经,他却不忍对它弃如敝屣,合起手掌将它紧紧握住,眼光重又落在那条淡然的河流。

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这瓣桃花实在离奇,即使是生在山间的清幽寺院,也没有在近10份的天气里还如此娇艳的道理。他逆着河流的方向进发,追寻着那瓣已经枯萎的桃花来时的踪迹而去。

当阳光从林逸的身侧升上头顶的时候,他已经由于长时间的跋涉而烦躁不堪。想要转身回去,却被身后寥寥落落的黄叶疏条逼得不得不继续向北。秋天的骄阳,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地方,仍旧威风八面。不论如何,前方幽暗的色彩是很不错的避暑之处。尤其是,林逸的鼻子,似乎嗅到了草木的清新之气。

越是行到深处,地势越高,气温越低,两旁树木也由稀稀落落的黄叶点缀的枝条成了光秃秃的枯枝,只是,那沁人心脾的气味却也越来越清晰,清晰得让林逸无法忽视。

林逸紧紧裹住外套,寒气与湿气一样重,连他裸露在空气中的脸颊和手指都通红通红的。他不禁把脸藏在拉起的衣领里,只看着脚下的路,埋头向前。不知走了多久,一枝粗壮的横枝挡住了去路。他弯下腰,从横枝下钻了过去,还没走几步,又是一枝,他不得不再次弯腰,而且弯得更低。就在他腰酸背痛之际,却见一个“狗洞”到了他眼前。

两棵高大的千年古树相互盘踞着向天的方向伸去,若不是分开的树根,很难辨认出它们本就不是一体。但是千年的负累实在沉重,即使互相依靠,还是被年轮压弯了当初挺拔的身子。如是,两棵古树的树根所支撑起的洞口不仅低得可怜,也狭小得可怜。林逸在不清不楚中就自觉地双膝着地,向着洞口爬了过去,那时,他意识到,这个“狗洞”还长得超出了他的想象。等到他记起“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爬出了“狗洞”。

活动着有点酸痛的肩膀,林逸觉得惊诧莫名。

眼前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比刚才那两棵古树更加高大的处处皆是,而且更加苍翠,生机勃勃,春意盎然。他不由自主地往更深处走去。

苍翠的高大树木之后,便是灿烂娇艳的桃林。林逸伸开手,那瓣本就干枯的桃花已经在他掌心渗出汗水的浸润下惨不忍睹,他用指尖将它从掌中取出,蹲下来,轻轻地放在了一棵桃树底下。他解开外套,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轻松地四处游走,只觉得刚才的一切疲劳、屈辱都是值得的。

桃红绿树点染在这不知名的世界,微风轻轻地吹拂,带着湿润的气息,不像城市中的那般压抑,也不像市郊山区那般狂野,一切都带着和煦的春的体味。越是向里走,越是令人心旷神怡。

数峰高耸,遍山皆绿,清脆的小溪,跳跃着干净的音符。鸟儿也应和般地在啼叫,蛙鸣处处闻。欢快的味道飘散在空气的各个角落。

此世何世?直道是非仙境不至此景。

林逸不敢出声,连平时拖在地面上的鞋底也提了起来,生怕惊扰了什么。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陶醉在这个世界。

不知不觉间,他用双腿丈量起这个世界。

林逸觉得自己的耳朵好似失聪,开始疑惑起自己存在的真实,疑惑着自己是一丝风、一流水,还是一缕桃花的清芬。这个世界充满了鸟语虫鸣的喧闹,却又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第六章   月下的祭礼


“哈哈哈……”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孩子们欢笑着,他们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一个孩子手里擎着一根木棍,带着骄傲的笑容跑在前面,其他的孩子一窝蜂跟在后面,他们也许是在玩打仗的游戏。

那个领头的孩子一边回头看落在自己后面的同伴,一边脚下不停地跑着,一不小心就摔倒在地,在离林逸不远处。他赶忙奔上前去将孩子抱起,其他的孩子则哄笑起来,那个孩子的小脸上露出的怒容,将林逸的手一把打开。抬起头来时,两人齐齐怔住。

林逸这才发现,孩子梳着古老的垂髫发式,而身上的衣物的样式也超出了他的日常经验,粗麻布质地,没有过多的裁剪,只是掏出了容头颈的圆孔从身前披到身后。他看向站在后面的几个孩子,和眼前的孩子的穿着、发式一般无二!

而那个孩子看着陌生的男子,眼神疑惑,而其他的孩子也早已停止的哄笑。

一时间,这个世界沉寂了下来。但却不是原来那般的令人舒畅,而是充斥着压抑。

林逸先回过神来,站起来四处走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只一会儿功夫,他又回到孩子身边,带着温和的笑容问道:“小朋友,你们在干什么?是在拍电视剧吗?还是电影?”

可是,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我有没有干扰到你们啊?小朋友。”他努力地使自己的语气轻松,而且露出和善的微笑。

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依旧没有说话,而那个领头的孩子眼神有些恐惧,他不由得向后退,其他的孩子也都随着他向后退。

林逸觉得很抱歉,他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安慰被他吓着的孩子们。

但是,孩子们见他过来,神色愈发地慌张恐惧了。领头的孩子更是面目凶狠了起来,他慢慢向后退着。

突然,他“啊”了一声,将手中木棍掷到林逸脸上,转身就跑,其他的孩子也都跟随他向着来时的路跑去。

只是条件反射性地闭了眼,孩子们就从林逸的视线中跑远了,只有晃动着的几个小点。林逸揉了揉被砸到的鼻梁,有些气闷,烦躁地将孩子扔过来的木棍踢远。

“谁家孩子,这么没有礼貌!”他自言自语。

这突如其来的被袭事件,将他的大好心情搅得浑浊不堪,满眼风景如画也都成了此时心情的牺牲品,鸟啼虫鸣也都被那不和谐的音程带到了深渊。他本想回去,回身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好没意思,于是,赌气似的寻着那群孩子的方向而去。

穿过茂密的桃花枝条编织的通道,零零散散的几间茅舍扑入眼帘。茅草围成的墙,茅草遮蔽的屋顶,货真价实的茅草屋!数量并不多,从它们的分布上也看不出什么规律。鸡犬之声相闻,简陋淳朴之气,十分浓厚。林逸想着刚才的孩子,有些明白,但又似乎更加糊涂。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世外桃源?”

“可如果没有,那眼前的一切又如何解释?”

除了某剧组的拍摄景地外,林逸实在想不出其它的答案。他又不禁开始了对“现场”的勘察。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破旧的茅草屋没有一丝造作的痕迹,茅草可能已经供职许久了,不要说草的清香就连草的绿意也消逝了,暗褐色的点缀在世外的图景上。绕着茅草屋转了一圈,林逸发现它竟没有门,他又走到别的几间茅草屋看了看,同样,没有门。

他禁不住好奇心作祟,探进了其中一间屋子。其极简陋的陈设!其实,可以说没有陈设。屋里的一角打着地铺,虽然昏暗,但大致可以看出那也是茅草做的。而屋子的另一角,几只罐子整齐的摆放在地上,分不清是陶罐还是瓦罐,更加说不上工艺,好似大汶口、马家窑出土的古董,黯淡无华。

林逸心中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就在这个地方,有房屋的地方,有家禽的地方,却寻不到人声痕迹的地方。看着这一派只有诗书里才有的田园风光,林逸又有些遗憾,最终,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突然想起那一群对他无礼的孩子,那时让他懊恼的,现在却令他无比怀念。

鸡斗鸣,犬竞吠,流水汩汩,花枝簌簌。明丽的阳光,温暖却不刺目。柔软的轻风,在旅人的脸上留下缎面般的质感,却无法抚平他眉心的褶皱。

林逸实在难以理解,为何在有人迹的地方却没有一丝人声?他一边走,一边小声地自言自语。

突然,一道光铺撒在了他的脑海上,晃晃悠悠,诡异无方。

“没有人声……疯了的刘健……”

“‘不要、不要割我的舌头’……”

“难道、难道,小健也来过这个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刘健与这个世界的某种联系。但,那又是什么呢?无意识地走来走去。所谓“灵光一闪”,灵感倏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任由内心怎么焦虑,那个想法终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伸手不可及,后来,连目光都无法追寻到。

“小健,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他不断地重复着梦呓般的话语,抛出了自己的内心疑惑,也念走了时光。远处密林中升起淡淡的烟,惊得鸟儿四下奔逃,一时间,鸡鸣犬吠也都静了下来。那缕诡秘的烟,燃起了林逸的激情。

炊烟?这是林逸的第一反应。他欣喜地朝那轻烟升腾而起的地方奔去。

他没有想到穿过一个又一个如热带雨林的浓密的树丛,竟还有一个十几米高的岩壁。垂下无数条结实的藤蔓,绿意装点下的岩壁,从远处看来,只当是又一丛密林。想要寻得真相的急切和想到能够见到同类的兴奋,让林逸顾不得抱怨些什么,双手并用攀爬着,好在岩壁上不是很滑,而且还有刚好可以容得下脚踩的坑。在还有力气的时候,他终于到达终点。放下藤蔓,甩了甩有些酸的手臂,回头看了一眼,村庄如同绿海中的孤岛,阳光斜逸中,它在明晦之间静默,干净朴素。而他所在的岩壁上的平台,却已经完全笼罩在晦暗里,靠近此地的树木,闪着谜一样的光泽。他禁不住的颤抖了一下,赶忙用双手裹紧外套,转身而去。

这个平台好大,大得出乎意料。抛却村庄与围绕着村庄的桃林绿树,自可成就一片天地。走近之后,反而看得不太分明,林逸只能凭着嗅觉寻找,在一片草木的清新中,那若有若无的烟味儿还是很容易辨别的。

等到他找到的时候,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村庄空无一人。同时,他也看清了一个事实。

这里真的是一个不为外界,准确地说是他所在的世界所知的世界,而不是什么剧组外景拍摄地。

林逸隐藏在一棵粗壮的树之后,那棵树宽大的身体可以完全将他遮蔽,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大概有些明白这是进行一场神秘的仪式。圆形的场地中几十个村民都跪在地上,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低着头。他们低垂的脑袋所向着的地方是一个高出平地一米左右的圆形台子,大概是祭坛,上面排成一排七个人与台下的所有人一样跪着,并低着头。而在他们前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仰头闭目,盘腿坐在地上。林逸想,这位老者也许就是族长。在族长身后,是一个枯枝茅草堆砌的碗,倒扣在台子上,底下形状用相对一致的石块围了起来,整个儿像一个坟包,只是,又和坟包不一样,它的上面好像是敞开的。待林逸踮起脚尖,探出身子想要看个究竟时,族长突然睁开了双眼,吓得林逸又闪到了树后。

过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生,林逸又大着胆子看了出去。

只见族长好像呆了一样,仰起头看着天空,眼睛一眨也不眨。林逸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望着。等月光初露端倪的时候,族长的眼神也有了神采。他微微启唇,神秘古朴的旋律便飘了出来,其他的村民也都抬起头、直起身子,应和着族长。他们不知疲倦地唱着,林逸听得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大盛,所有的声音又都归于平静。平静那么沉重,像一块铅压在了林逸的心上,他的双目睁圆,眉峰上聚,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所有台下的村民都站了来,只有族长面前的七人继续跪着,他们仰起脸,黑亮的头发洒在脑后,面容在月光下散发出青春的光泽,皮肤透着年轻健康的气息,只是大张着的嘴巴使得面目有些扭曲变形,而从口中伸出的舌头,晶莹剔透。

族长看着月亮移到了身后的坟包上时,伸手示意一人登上高台,跟在他身边,然后,族长从一块石头下抽出闪着寒意的短刀,他拿着短刀走到跪着的七个人面前,躬身作揖。之后,便走到他的左手起的第一个人前,左手托起那人的舌头,右手举起短刀,手起刀落,鲜血溅出。族长举起舌头,台下爆出一阵欢呼声,接着,他就将舌头放在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恭恭敬敬捧起的双手中。如此这般,其余六人也在劫难逃,重复了第一个人的命运。

第七章  枯木岭上孤


月光没有被鲜血浸染,却发出血腥的味道。

林逸惊恐万分。不仅仅由于那血腥场面,更因为台下村民看到被割下的血淋淋的舌头时爆发出的欢呼,也因为那即将受刑的人平静的面孔。他背贴在身后的树干上,连后脑勺都紧紧贴着,生怕露出一丝缝隙,浑身的肌肉瑟缩起来,汗水也被挤了出来。

树后传来脚步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想是仪式已然结束。知道他们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林逸轻轻地移动,避开那些村民。两个孩子一边打闹一边跑,后面的大人不得不快步跟上他们,眼中露出责备又怜惜的神色。他们之后,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大多是两边的人执着中间人的手,样子亲密无间。

突然,有一个人没有走稳,其他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关切地拉起他。站起来时,那人侧过了脸,林逸看见他面色苍白,嘴角处还有深色的痕迹,其他两人立刻走了上来,替他拍着身上的土,用眼神看向他,仿佛在询问他是否无碍,那人笑着向他们点点头。然后,三人继续拉着手随着其他人走了。

中间的年轻人显然是刚才受刑的人其中之一,而那两个关心他的人,头发的中夹杂着白色,脸上也有些褶皱。也许,林逸大胆的想,也许他们是年轻人的父母!

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的林逸从树干上弹起身子,却弄出了声响,以至于近一些村民都纷纷回头看。林逸庆幸他依靠的那棵树木是如此高大且枝桠繁多,在他的身边投射下一片阴影。看着他们走远,林逸呼出一口气,瘫软了一样地重又靠在树干上。等确定所有村民都走远后,林逸才从那片阴影中钻了出来。他抹了抹脸上的汗水,出于警惕,倒退着走到了适才举行仪式的地方。

走到了高台边,看着上面已经渗入土中的暗红色的遗迹,林逸心中一阵恶寒,他觉得自己的意识能清晰地画出汗毛竖起的模样。看到了高台上的那个坟包,他好奇地跳上高台,走到坟包前,去验证一件事。

果然。

果然,坟包的上面没有被封起来,是敞开的。

林逸踮起脚尖,在坟包前伸长了脖子向里望着。映衬着明月,不知是什么,竟泛着幽冷的光,还冒出丝丝屡屡、若有若无的烟,带着单纯的香甜味道。林逸看得入迷,身体都趴在了那坟包上,等他惊醒过来,才意识到这枯枝茅草竟如此坚固。

获得了这个认知的林逸,按耐不住地爬上了坟包,将手伸向那个令他痴迷的东西。一个猴子捞月,便将那东西捞了上来。林逸滑下了坟包,站在高台上仔细地端详起来。

轻轻地捏了捏,很柔软,手掌大的树叶,嫩绿的色泽,里三层外三层得包裹着,将层层防线逐一击破后,包裹里的一切暴露了在夜空下——粉嫩的舌头,一共有七个,和桃花的花瓣掺在一起,还有一些暗红色的点滴,突然间,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被割了的舌头。

跪在地上嘶吼的疯癫男人。

将舌头伸出老长、等待被族长割去的年轻村民。

将儿子像囚犯捆绑起来的刘健的父母。

看到被割下的舌头后欢呼的台下村民。

年轻人苍白的脸色。以及嘴角残余的血渍。

……

这些没有联系的片段自行剪成了短篇,在林逸的头脑里播放,那里,竟还有母亲谆谆教导的殷切。

胃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搅动,他转过头去呕吐,可惜,没有吃什么东西的林逸,只呕出了泛绿的水。他不想再接近那个坟包,但是手中捧着的舌头又不能随便扔掉。于是,他压下胃里、心中的异样,胡乱地将它包好,又爬上去,将手中的小包放了下去。然后,想要立马走开。

可事与愿违,有一个舌头粘在了他的手背上,他厌恶地狠狠甩手,终于,将它甩开。急忙从坟包上下来,却由于着急,跌坐在了地上。他匆匆爬起,连裤子上的土也来不及拍,就要跳下高台逃走。

“啊……啊……啊……”带着混沌的调子。

林逸不得不回头看。

他确定那声音是从坟包中传出的,但这一次,他再也没有了探查真相的勇气。那诡秘的声音仿佛知道他的胆怯,于是,大大方方地从坟包中跳出,在月光下展示自己的身姿。

林逸吓得怔在了原地。眼看着那些舌头蹦蹦跳跳地向着自己而来,却全无防备的能力。那些欢快的舌头,跳到他的身上,那冰凉又滑腻的感觉终于激起了反抗,他两三下就将它们甩开了。可是恐怖到极致的景象就在他眼前上演,无数的舌头从坟包那没有封闭的口中不断地冒出,向他涌来。他向后退去,从高台上摔下来,由于没有防备,所以摔得很疼。

“哈哈哈……哈哈……”舌头们发出笑声,好似在嘲笑林逸。他们笑着,跳到他的身上。

那恶心的感觉,令林逸顾不得疼痛,爬起来便转身逃走。一边跑,一边使劲地甩了甩胳膊。

他不知要跑去哪儿,只想跑。转眼就到了一片密林,却不是来时的路。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因为,稍微的转头,便从余光看见了一队舌头大军朝他开来,他只能继续跑下去。

而眼前的路是否正确,已经不重要了。跑,或者说逃,才是他此时唯一的想法。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记下一个疯子的话,而且是记在如此精美的笔记本上。也许,我只是看书看累了,想找一些娱乐,而在图书馆自习室,这样静静地写下些什么,是最合适不过的。

写着写着,就忘了时间,直到胳膊的疼痛提醒了我。

那个疯子的力气倒是不小。想起那天,他迅疾地从不知什么的地方出现,穿着不应该叫做衣服的衣服,还不等我反应,那铁钳般的手已将我的胳膊死死地咬住,神经质地望着我,有些颤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知道哑村吗?”

莫名其妙!疯子!谁会希望和一个疯子纠缠呢?

“哑村啊,我去过,嘿嘿!很可怕、很可怕的。”

他不容我辩,说什么也要对着我絮絮叨叨他那无聊的故事。我一直晓得校园里有个疯子,喜欢拦住人,给人讲故事,什么舌头在他身上乱蹦,什么舌头总是在追杀他之类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三句话离不开“舌头”,但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反正离图书馆还有一段距离,就当是给我解闷了。

我和一个疯子走在路上,过来过去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深深地打量我和疯子,指指点点却又避而远之。

“他们哪儿,有个神秘的仪式……”

一路上疯疯癫癫的话语取代了那些明星、宿舍、班级等等的八卦,我突然很感激这个疯子。记得不知从哪儿听到的关于他的传闻,说他也曾经是高材生,硕士文凭,但不知怎么回事,在一次独自的旅游中,失足从山上滚了下来,之后,变成了如此模样。真是可怜呐!

“成人礼!”

我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了这疯子,有点儿依恋他,但是,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我不得不将他遗弃。

“要割舌头、割舌头!”在他还在兴奋地用手比划着怎么割舌头时,已经被图书馆门口的保安人员挡在了门外。

那一刻,我庆幸那个图书馆不得外人进入的铁纪律,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和他分别,没有负担。

我轻轻地合上笔记本,不禁想起踏进到图书馆的那一刻,回眸处,那个疯子急切又无奈心痛的眼神,千言万语都恨不得随着眼泪一起流出来。

我不知道,他这会儿又在拉着谁的胳膊絮絮叨叨他那说了无数遍的疯话,又是谁一脸厌恶的路过他身旁。我只知道,疯子是不属于任何时代、任何人的,他镌刻在千万年的人类文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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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短篇丨桃源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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