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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喜欢在周末到学校北门口隔一条街的咖啡店坐上半天,咖啡店不大,有一面通透的落地玻璃,正对着刚刚通行的水泥路和街边的百年梧桐,程一习惯坐在落地玻璃前的位置,叫上一杯卡布基诺,专注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累了一抬头就能看着阳光透过梧桐叶投在地上的光晕。
一个平常不过的周末,程一发现他点的卡布基诺上多了树叶型的拉花,虽然形状还不是很对称,像是蹩脚的简笔画,样式倒也挺新奇,环顾四周,一双有些许期待的眼睛正时不时地隔着吧台看向他的方向,他回以淡淡的微笑,吧台那边的人连忙低下头,似乎慌张地掩饰着砰砰直跳的心。
后来的每一周,拉花的形状都会有变化,有时是雪花,有时是花瓣,因为这不大不小的变化,程一渐渐注意到了那个总是躲在高高的吧台后面看上去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子,头发束起高高的马尾,一双大眼睛衬上白白的皮肤,她瘦小的身材和肥硕的工作服一点也不搭,但仔细看起来似乎并不掩盖她的好看,
就像是日光播撒在河面上粼粼闪烁的光点,或许并不引人注目,但它的璀璨只留给懂得驻足欣赏的人。
几次聊天后,他们渐渐熟悉起来,程一知道了青禾来自一座边远的小山村,她是家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但拿到那张沉甸甸的录取通知单的时候,母亲脸上为难的神色远远多过其他,青禾来不及掩藏的欣喜瞬间石沉大海,因为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贫寒的家供她读完高中已是恩赐,何况弟弟妹妹还等着她赚钱念书,她最后的一点奢望终究破灭了,青禾没的选择,那张录取通知单没有在夏天过去的时候打开她的新世界,而是被放在了柜子的最里层,与其说它像一张施工许可单不如说更像是一台失控的推土机,那一砖一瓦搭起来的梦想楼阁倒塌的时候只需轻轻一推。
青禾知道了程一是对面大学的大三学生,出生在三线城市的小康家庭,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因此从小都不愁吃穿。程一小时候很调皮,和小伙伴溜去公园里玩,比赛用石子扔鸭子,扔着扔着就看见鸭子缓缓沉入水底,身为肇事者的程一非但没有仓皇失措还得意洋洋地回家跟父母炫耀,结果被结结实实打了一顿,第二天班里的同学说自家的鸭子昨天在公园离奇失踪,程一听了浑身一颤,心里愧疚起来,最终却还是守口如瓶,没有说出是自己闯的祸。类似这样捣蛋事件,程一做了一箩筐,但好在他聪明的头脑保他在学习成绩上从没落后过,因此即使常常被喊家长,却也从来没被归入无可救药的学生行列。所幸随着年岁的增长,程一捣蛋分子的头衔大方地拱手给了别人,彻头彻尾地换上了好学生的皮囊。
青禾单纯的个性和困难的家境让程一从心底迅速产生了一种怜惜的情愫,而程一开阔的眼界和翩翩公子的风度让青禾很是崇拜,磁铁的S极和N极跨越了万水千山和茫茫人海后终于相遇了。
那是2007年,程一二十二岁,青禾二十三岁,一个985高校的大学生和一个背井离乡的打工妹,猝不及防地坠入了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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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禾在一栋老旧的居民楼里租了一间小公寓,窗台上的绿植和墙上的相片让这间透着陈旧泥瓦气息的小屋子看上去倒也并不暗淡。当然这间屋子的更多生气来自程一,青禾在这里等待下课的程一,就像是期待着丈夫回家的妻子。
他们一起做饭,其实更多的时候程一只是在一旁看着,什么时候把菜丢入油锅什么时候关小火这些问题以前的程一从来都不曾试图考虑过,刀工更是被青禾嘲笑堪比小学生。程一想,也罢,偶像剧般立在青禾身后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青禾的厨艺不赖,最拿手的要属青椒土豆丝,土豆整齐均匀地切成细条状,放上青禾老家祖传秘方腌制的咸菜,口味咸香又不失自创的独特,程一每次都能吃一大盘。青禾还和程一一起研究了不少新奇的菜色,当然其中黑暗料理占了多数,但有时候重要的并非结果,而是两人一起完成的体验和慢慢积累的默契。
程一逃课带着青禾去了当地的不少地方,青禾发现原来这个城市那么大那么陌生,遇见程一以前她眼里的繁华好像只有家附近的方圆几里,在更大的世界还有那么多以前从未想过的精彩,她第一次有点喜欢这个城市,因为程一赋予了它家的温度和手插进米袋里的舒心。
寒冬即将过去的一天,程一在水池边洗碗,青禾悄悄走到他背后,几次欲言又止,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终于缓缓开口说,程一,我怀孕了。水龙头的哗哗声一度让程一以为刚刚听到的话只是错觉,手上的泡沫被水冲刷走了,脑海里闪过千分之一秒的喜悦后是大片大片深不见底的空白,程一呆滞地看着青禾,他看到她眼中的犹豫和躲藏在后面的期待,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青禾艰难地张开口:“程一,要不…”。
“青禾,我们结婚吧。”程一一字一顿,看着青禾的眼神出乎意料地坚定,那坚定不仅仅是为了让她看到一丝曙光,好像更为了说服自己,彼时的程一刚刚拿到毕业证书,他知道横亘在他面前的可能是长这么大以来最大的坎,稍有不慎,等待他的必是万丈深渊,但他知道他是真的很爱她。
意料之中的,家里对这个从天而降的未来儿媳一点也不满意,在他们眼里,这个资质平平的姑娘无论是学历还是家世都找不出丝毫的闪光点来和自己品学兼优的儿子匹配。程一的父母更是认定了打从一开始青禾和程一在一起的目的就不单纯,对她以怀孕“要挟”程一结婚的行为更是反感到了极限。
程一不知道和父母吵了多少次架,有多少次想把手边的东西全都毁灭的冲动,他从小到大的叛逆仿佛都用在了这一件事上,但偏偏这件事双方各执一词,都毫不妥协退让,父亲更是放下狠话,如果程一执意要娶青禾,就断了家里所有的经济支持,自己也再不认这个分不清孰是孰非的儿子。
血气方刚的年纪,最后一次摔门而出后,程一决定哪怕山穷水尽,也要守护一次自己的爱情。他问青禾,即使我一无所有,你也愿意嫁给我嘛。青禾闪烁着明亮的眸子说,我愿意。他们穿戴整齐地去民政局领了两本盖戳的红本子,没有婚纱照,没有婚礼,甚至没有身边人发自内心的祝福。程一对青禾说,相信我,未来,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加倍弥补给你。青禾粲然一笑,其实于她而言,没有那些华而不实的形式又怎样,程一是她的世界里不落的太阳,只要有他在,哪怕再辛苦,也一切都好。
程一凭借着大学积累起的漂亮履历,顺利进入了一家大型外企,工作后远比读书时忙碌得多,加上早早背负起赚钱养家的重担,加班工作成了家常便饭,他知道青禾需要体贴的陪伴照顾,但工作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回到家时灵魂早已被掏空,他看着熟睡的青禾,能做的只有浅浅地吻上她的额头,青禾啊青禾,拜托你照顾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我会用最大的努力许你们更好的生活。
青禾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程一把耳朵贴在青禾的肚子上,居然能感受到胎动和微弱的心跳,这种难以言表的欣喜和感动来自对生命最初的触动。程一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要做爸爸了,这个身份让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胆怯,无数个忙碌过后的放空间隙,脑海里都像电影字幕一样闪过我要做爸爸了几个醒目的黑体大字,真实又像在做梦。
那是2008年,北京举办了举世瞩目的奥运会,四川发生了牵动全国的汶川地震,程一和青禾迎来了他们的女儿伊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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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两年,是程一和青禾的生命里最难熬的两年,两人世界升级成三人世界,从量到质的转变,生活因为这个诞生的小生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青禾为了女儿做起了全职太太,程一则为了事业打拼,截然不同的日常琐碎裹挟而来的是越来越多的争吵,青禾埋怨程一花在家里的时间太少,程一觉得那个无条件理解他的懂事的青禾好像离他越来越远。
两个人明明都在为彼此努力,生活却并没有好过一点,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也拯救不了财政的捉襟见肘,程一开始不止一次地怀疑,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的,但看到摇篮里安睡的女儿,鼻子眼睛皱巴巴挤在一起,握拳的手掌只有一丁点大,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还是被触碰了,她给了程一坚持的理由和努力下去的动力。
2010年,程一第一次听到女儿用模糊不清的口齿喊爸爸,声音柔柔的,软塌塌的,但那两个发音比任何一种声音都动听。程一也第一次发觉,琐碎的生活摧残得青禾的身上不再有少女的朝气和活力,他内心的歉疚无以言表。
2015年,伴随着程一的升职加薪,生活总算过得不那么拮据,程一和父母的关系也渐渐缓和,怀抱着孙女的爷爷舒展开眉头,大家好像都选择性遗忘了当年那些红着脸的争吵。程一想起青禾有一年的生日许愿说想去看一次海,因此特地空出了一段假期,带着青禾和伊荷去海南补拍了婚纱照,虽然迟到了好些年,但那些生命中值得记录的重要时刻终于慢慢兑现。赤脚的青禾牵着嬉笑的伊荷在沙滩上走出一个爱心的形状,颇有成就感地冲着镜头招手,程一嘴上说着幼稚,心里却乐开了花,他在青禾的脸上看到了许久不见的青涩笑颜,他想,生活啊,大概就是在触底最深的黑暗后才会看到一点光亮,有深爱的妻子和上辈子的小情人陪伴左右,岁月静好就是这番模样吧。
2017年,当年学校北门口的店铺早就换了一轮又一轮,咖啡店早已不复存在,程一盘下了当初那个位置的店铺,照着记忆中那家店的格调重新装修起了一家咖啡店,程一记得很久以前,青禾发现那家咖啡店已经关门的时候,很是可惜地说,那个有他们最美好的回忆的地方终究还是没留住。程一想,那就用另一种方式留住吧。咖啡店里有一面墙,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便利贴,写着来去匆匆的人们关于亲情友情爱情的留言,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在很多年后回到这里看看当初的自己。
十年前,青禾是在咖啡店打工的小妹,十年后,她是咖啡店的老板娘。程一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青禾从吧台后面端来一杯温度尚好的卡布基诺。程一回头看她,头发束起高高的马尾,一双大大的眼睛衬上白白皮肤,怪好看的,只是啊,这拉花的技术较之十年前,不进反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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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时间倒退回2008年,倒退回程一洗碗的水池边,青禾告诉程一她怀孕了,水龙头的哗哗声一度让程一以为刚刚听到的话只是错觉,脑海里闪过千分之一秒的喜悦后是大片大片深不见底的空白,时间松开了暂停键后,程一艰难地说:“青禾,把孩子打掉吧。”他看见青禾的目光刹那间像被乌云遮住的天幕,头闷闷地低了下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的,最终程一并没有说出那句我们结婚吧,因为他没有勇气放弃安逸的生活去冒险,又或者,那瞬间的本能让他做了那样的抉择,他选了做逃兵,做胆小鬼,却唯独没有选做她的英雄。
程一陪着青禾去了一家小医院做堕胎手术,等待手术的过程中,程一的心乱成一团,他不知道是那个还未成形的孩子让他如此揪心还是冥冥之中的一种预感。在他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他等来了一个让他崩溃的消息,青禾在手术过程中大出血,在全力抢救后停止了呼吸。程一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几个小时以前还生动地在自己面前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一台小小的手术就失去了生命。后来他才知道,那其实是一家黑诊所,医生根本就没有从业的资质,可是一切都没有逆转的余地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程一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没有去那家已经拿到offer的外企上班,因为他没有办法在留在那个到处都有青禾影子的城市,无法面对熟悉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条街道,他只整理了很少一部分东西就仓皇地逃回了他曾经信誓旦旦说毕业后绝不回去工作的小县城。
他失去了所有的目标,所有的动力,所有的抱负,开始纵容自己像行尸走肉般颓废,他在游戏里打打杀杀,胡子拉碴地丝毫不在乎形象,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都不配拥有幸福,那是对青禾最大亏欠,他想他是真的很爱青禾,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会让青禾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时间的齿轮永远也无法倒转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喝过拉花的卡布基诺,再也没有吃过和咸菜一起炒的土豆丝,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相遇的咖啡馆,或许从心里,程一从来无法坦然地去面对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他进了一家普通的公司,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的工作,不出错也不出色,他变成了庸庸碌碌的人群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
2015年,在家里的反复催促下,程一和相亲的对象结婚了,她虽然性格和青禾截然不同,却有着和青禾相似的眉眼,或许这就是当初他并不排斥和她接触的原因,一场在当地还算是小有规模的婚礼,来了很多人,司仪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了许多煽情的话,台下的人热情地起哄新郎新娘亲吻,程一的心静如止水,但他想,就算他没有那么爱她,也该好好待她。
2017年,妻子怀孕了,全家准备搬去早已装修好的新房,程一整理东西的时候“啪嗒”一声从抽屉里掉出一本本子,随着本子滑出了一张泛黄的相片,回忆瞬间以凶猛的姿态侵袭而来,程一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本子,上面是青禾娟秀的字迹。
程一:
我发现我怀孕了,不知道你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会高兴嘛,会惊喜嘛?还是像我一样即紧张又喜悦呢,这个消息有些突然吧,好像打破了我们的计划了,本来还想说在明年夏天的时候和你去一次海边,现在看来恐怕不大方便了,不过也没关系,错过了明年还有后年,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以后不是么,将来还可以带上我们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说该给他取什么名字好呢,我希望是个女孩,如果是女儿就叫伊荷吧,有我们俩名字的谐音,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哎呀,你说我是不是想得太远了,不过,程一,我想是真的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生,大概是因为我太爱你吧。
程一的眼泪和回忆一起决了堤,那些无法弥补的遗憾,在流淌而过的岁月里始终没能被遗忘,所有那些如果后面跟着的话都只是与现实相背的想象,但是在平行的世界里,如果明里没有在铁道口转身,秒速五厘米间是不是剩下的就不只是错过呢,如果七月没有让安生坐上那列火车,结局是不是会更圆满一些呢,如果当初说了不同的那一句话,程一和青禾现在是不是过着幸福的生活呢。
或许我们还会相遇,在过去上演了千千万万遍的时候,也在未来重新开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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