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云慕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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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情一曲柳梢青, 绯霞脉脉入云轻, 最是年华三春景, 好比溪流润燕声。

一.遇琴

这里是古琴台背后的巷子。这条巷子年代很久了，两边的梧桐树比这条巷子更久。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树叶，也只能洒下斑驳的光点。光点在青石砖上跳跃，延伸到巷子的尽头。

巷子尽头是一家民族乐器店。乐器店没有人光顾，收银台电脑亮着，还停留在游戏界面，机箱嗡嗡作响。吊扇转着圈，发出吱噶吱噶的声响和电脑机箱的轰鸣声合在一起，让清冷的小店有了些许人气。店老板躺在靠近店门口的躺椅上，闭着眼。

门口两个女生尴尬的停在门槛前，不知道是应该走进去把人叫醒，还是应该马上离开。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短发的女孩局促的拉着马尾辫女生。“必须借古琴吗？”

“对啊，必须的！”马尾辫女生点点头，“你想啊，学钢琴的人那么多。你不可能把电子琴搬舞台上吧？蓝湛知不知道？古琴知不知道？到时候青春礼仪式上，你弹琴，我跳舞，绝对出彩！”马尾辫女生笃定地拽着短发女生，一脚跨进店门。“喂，你是池屿吗？”

“嗯。”青年睁开眼睛，头歪了歪，“你们要借的琴，挂在墙上了，自己取。”

两个女孩回过头，看着墙面挂满了乐器。二胡、京胡、琵琶、阮、古筝……墙面的最左边，挂着一把琴。

“哇，叶姿快来看。这把琴跟小破站上的一样。”马尾辫女孩凑过去瞧了瞧，“池屿，这琴能用吗？都是灰，琴面上还有小裂纹。很旧了吧？”

青年动了动，从躺椅上坐起来，踢踏两步，走到墙边，取下了琴。然后坐在跟前的琴凳上，把琴放在膝上，左手按住琴外侧板，右手中指勾起最粗的那根琴弦“嗡……”

琴声响起的瞬间，叶姿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恍惚中看到远处的高台中间摆放着一个大铜鼎。铜鼎前，站着一人，头戴面具，高高举起权杖。人们披头散发围绕在这个人的周围，高举双手，有节奏的，一下、一下，重重地把脚跺下去。尘土飞扬。大地发出“嗡……”的回响。

“叶姿！叶姿！”语妃拽了拽呆愣不动的叶姿。

“音调好了。拿走吧。”青年的声音像大提琴一样，低沉动听。

“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什么？”叶姿问。

大家摇头。“谢咯！一周后还给你！”语妃欢快地说，“走吧！”叶姿只来得及跟青年点点头，就被好友语妃拽出门。

“叶姿，现在琴到手了。你要加油哦！我看好你！”叶姿看看好友妃妃笃定的表情，再回头看乐器店在门口梧桐树的投影下，已经模糊不清了。

叶姿按捺住刚才奇怪的感受，对着好友点点头。“好！”

二.品琴

为了方便练习，叶姿把琴带回了家。

叶姿看向平放在桌上的古琴。琴大约一米多长，三十多公分宽。琴头宽而平，琴尾略窄，呈圆弧形。琴的颈、腰两处仅有条型凹折，再无其他修饰。琴面上七根琴弦，一头打着结穿过琴面，另一头绕过琴尾，在琴足绕了很多圈来固定。琴由上下两片木材胶合而成。琴面有弧度，中间高，两侧略低，琴底板是平的，有两个方孔，一个大，一个小一点。琴的腹腔是空的，想来这是琴的音孔。琴的面板外侧，有13个圆点。仔细一看，好像是贝壳做的。叶姿拿来干棉布，轻轻擦拭琴头一角，恍惚看见一瓣深红飘过后显现出一条路来。

叶姿略一迟疑，踏上这条路。这是一片花朵的海洋。如玉一样温润的白海棠，像姑娘胭脂似的粉色海棠，一树连着一树。海棠花挤挤挨挨簇拥在树枝上，高处的使劲蹿出一段，蹭一缕阳光，花瓣薄得透明；中间的连绵不绝，像螺祖织成的晚霞随意搭在枝头。低处的花朵压得枝条弯腰，叶姿扬起手轻轻一挥就可以摘得。

叶姿轻轻挥开层层叠叠的花瓣，看到一片空地。空地中心有一棵树，比周围的海棠高出一截，深红色的花开得正盛。

“绯云，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娇俏的声音伴着银铃的跫音由远及近，细看才发现海棠花树下站立一个身影，身穿一袭深红色的团云织锦直裰和海棠花树远远融为一体。“你的琴斫好了吗？可是今天试音？”

“正是。”男子盘腿坐下，把靠在树下的一床琴放在膝上。这床琴琴面大漆呈深红色，有绯色的星点，分布在靠近岳山和琴腰处。螺钿做的徽位，白玉做的雁足。

叶姿好像在看一部水幕电影，能清楚看到这个被称为“绯云”的男子，和娇俏的女生，但是他们并不能感觉叶姿的存在。叶姿觉得很惊奇，惊奇的是带回来一床琴，竟然发生了小说里才有的神奇幻境。但是又觉得很正常，古琴是最古老的乐器之一，这把琴看起来很旧了。时间久的器物发生什么神奇的事情也不意外吧。

叶姿看到绯云挥手，整理大袖，双手覆在琴上。除了琴面的颜色略有不同，叶姿知道，绯云演奏的就是她带回来的那一床。

“慕溪，你坐下来，帮我听琴吧。”绯云闭上眼睛，不再做声，风吹过四方角巾的丝带，身后的海棠树沙沙作响。

琴音响了起来。慕溪闭上眼睛倾听。叶姿眼前的画面随着琴音开始变幻。

此处的海棠林变成了山高林密、云气氤氲的幽谷。隐隐传来樵子悠然的歌声。歌声来回跌宕，愈发显得山林的幽深。林中一棵海棠正在盛放。深红色的花瓣像高温灼烧过的瓷器，鲜活的釉面充满生命朝气，有贵妃醉酒的脆弱与风情，又有高原女子的健康与狂野。花瓣上偶有绯色的星点，寥若晨星，像美人眼角下的痣，妩媚至极。有溪水绕树而过。碧涧泠泠、枕流漱石，偶尔溅起水花，欢腾跳跃。平静流淌处有绯色花瓣晃晃悠悠打着旋儿，仿若和溪水游戏一般，再漂流而下。

一曲止，慕溪睁开眼睛。“绯云，你这床琴好极了。琴音清冽，欢快时犹如溪水喷珠吐玉，安静时又如海棠花盛放明澈，琴面大漆色同海棠花般绯色脉脉。这床琴，有名字吗？”

“绯云慕溪。”

“哼，哪有用名字做琴的？不理你了。”女子扭头，嘴角抿着，藏起笑意，一跺脚，说，“师傅在等你了。快回书院吧。”

三.琴韵

“绯云和慕溪，绯云慕溪琴？”叶姿想到这里，眼前一幕泛起一圈圈涟漪，画面泛开，再也看不清了。

叶姿脑海里回想起绯云演奏的那首曲子，山林清幽、清泉轻快地流淌，还有浓烈的海棠花……叶姿羡慕地想，“是的，那样高超的技艺，才能演奏出那样意境高远又清冽的琴声吧。”手指随意从琴弦上抚过，琴声泠泠，好似又有深红色的花瓣飘过。

叶姿定了定心神，跟随网络上的教程开始练习。

古琴的演奏方式是右手拨弹琴弦、左手按弦取音。古琴的音域有四个八度零两个音。有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个、按音一百四十七个。视频里教的是一首小曲子，不需要用到很复杂的演奏方式，只需要左手走音保证音准，右手勾、剔、抹、挑就足够了。虽然不明白古琴的谱子，但是视频有五线谱对照，而且练耳听音，叶姿很快就能跟上音准和节奏，旋律线大部分能顺利完成。

“你的琴音很空。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

“谁，谁在那里说话？”叶姿紧张地环顾四周。水幕般的波动再次出现。

“是绯云！”叶姿心想。

“姑娘有礼了。”琴灵拱手作揖行礼道，“在下琴灵。因我是绯云所制，后绯云时常演奏此琴，故我幻化出来的就是他的样子。适才有惊吓到你，多有得罪。”

“没有，没有关系。呃……请起！不是，呃……请坐。”天呐，我可真笨！叶姿心想。

“无妨，无妨。是我沉睡多日，不知人间几何。直到你抚拭琴弦，将我唤醒。今日听到你的琴音……实在是很久没有听到琴音，所以一时激动，出言打扰，是我的过错。请姑娘原谅在下。”

“没事，没事”，叶姿摆摆手，“那个，不用称呼我‘姑娘’，我叫叶姿，朋友们喜欢叫我‘小叶子’。你叫什么名字？”

“见过叶姑娘。此琴叫做‘绯云慕溪’，主人演奏的时候，我才刚开启灵智，尚不能化形。是主人故去，此琴几经辗转，不断有琴师弹奏滋养，直到三百年前才能幻化人形。后来经历战乱，无人弹琴，我这才陷入沉睡。主人故去后，有琴师称呼我为‘云溪’，姑娘也可以这么唤我。”

“好的。云溪。我喊你的名字，你也不要再喊我姑娘了，喊我的名字吧。”叶姿想起云溪刚才说的话，“刚才，你说我的琴音‘空’是什么意思？”

“《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你的琴声静定，没有浊气，非常难得。”

“浊气？”

“是！一泓湖水，因求顺遂起贪念，因求不得起嗔念，不明是非、不辩善恶起痴念。就如乱石砸向湖面，看不透本质，一切都是空谷回响，浪花空果。这就是浊气。静，谓心不妄动。你的琴音是空的，没有妄动。”

“为什么是缺点呢？”

“你听过‘师文学琴’的故事吗？”

“春秋时郑国的师文向师襄学抚琴。然师文习琴三年，竟无一曲成。问其原因，师文说‘内得于心，外应于器’时，方可鼓琴。后一年，师文始奏商弦，南吕乐律，琴声若秋风拂面，草木成熟；又奏角弦，夹钟乐律，春风回荡，草木生发；继之，师文奏羽弦，黄钟乐律，霜雪交加，一派肃杀，又奏徵弦，蕤宾乐律，骄阳似火，坚冰消释。终了，奏宫弦，使之与商、角、徵、羽四弦和鸣，南风轻拂，祥云缭绕，恰似甘露从天而降，清泉于地涌出。”

叶姿看着云溪慷慨激昂，激动的神情，脑海里回想起自己的老师曾经评价自己的琴声，“叶子啊，你就是一个特别乖的孩子，不经风浪，单纯美好。琴声节奏、音准拿捏到位，每一步都在按教科书上走。但是，音乐不在教科书里。去旅行看朝阳落日，去感受生命无常，去感受牵绊别离，然后再来听你的琴声。”

“原来我的琴音，是空的。”叶姿回想起初拿到琴，听绯云抚琴时自己感受到的幽谷回响，绯色脉脉、碧涧泠泠。“是了，绯云的琴声满满的意蕴。欢快时溪水珠玉喷吐，安静时花朵盛放。海棠溪水环绕嬉戏、情谊缱绻。慕溪……慕溪……绯云的琴声里有海棠、溪水，心里有慕溪！”

琴灵云溪颔首，孺子可教也！“叶姑娘，你适才演奏的曲子灵动异常，是否有舞娘伴舞啊？”

“不是舞娘，是我的好朋友。我们约好一起演出。”

“昔日，子期伯牙相遇为知音，传为佳话。你这位好友，可是你的知音啊？”

四.琴心

十年前的夏天，因为外婆的身体状况，叶姿跟着妈妈搬到了琴台。琴台这片是航道处的家属区，哪怕是再炎热的夏天，也能看到大孩子带着一群小孩子在院子里呼啸而过。这一片的孩子王是一对双胞胎，已经是小学三年级，最是不服输的年纪。她们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挑选自己的小队员，然后通过游戏的方式一较长短。语妃就是那个最受欢迎的小朋友，常常被这对双胞胎姐妹“争抢”。

第一次认识语妃，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的。

语妃站在那一对双胞胎姐妹中间，矮整整一个头。朱红色的背心连衣裙，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晒到微微发红，微卷的额发被汗打湿粘在额头、脸上。双胞胎姐姐叉着腰，问：“孙语妃，你说，你愿意跟谁？”妹妹也不示弱，“孙语妃，你上次就跟我姐姐一队，你答应我了，这次要选我的。”

叶姿觉得奇怪，这个女孩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有什么厉害之处吗？语妃按照约定这次选了和妹妹一组，一会开始跳皮筋比赛了。随着皮筋一点点升高，从脚踝，到膝盖，从膝盖升高到腰，这对双胞胎都轻松跳过了。到皮筋升到肩膀的时候，妹妹败下阵来，语妃来接替她。只见她双手握拳放在腰间，助跑两步，半蹲下来，双脚一跳，右脚尖吸起到贴近后背的高度，然后钩住皮筋，左脚尖跟上。马尾辫轻轻左右晃了晃，轻松地跳过去了。小朋友们一阵欢呼，皮筋继续升高，到了脖子的高度。

现在叶姿回忆起来，还记得那个场景，朱红色的裙子翻成了垂直的荷叶，马尾辫跟着划了一道弧线，语妃双手撑翻过去以后回头看大家，就像森林里跳过高高灌木的小鹿，回首看来时路的表情，轻松、愉快又骄傲。而这只骄傲的小鹿发现了闯入丛林的陌生人，并向她走来。

“你是谁？之前没见过你。要一起玩吗？”

从那次以后，每次都是语妃拽着叶姿一起参加小伙伴的游戏。语妃的口头禅变成了，“我和小叶子是一起的！”

从那个暑假开始，一起步入小学、初中，同班又同桌。这十年里除了周末叶姿学琴，语妃学舞的时间，她们一起上学、放学、温习功课、写作业、逛校门口文具店……形影不离。在叶姿的眼里，语妃就像一头灵动的小鹿，引领自己适应学校这所丛林，把温和的同学介绍给自己，把凶悍的隔离在外。语妃稳稳牵着叶姿的手，就像一座温暖的桥，一起体验友谊、挑战、分享。

“叶姑娘，可否再试一试操琴啊？”云溪的笑容充满鼓励。

叶姿抬手按弦，羽音出。脑海里的语妃用力挥手，扇子的长绸舞出一道波浪。叶姿快速地勾挑，语妃回眸冲叶姿一笑，腰身一扭，扇子在头顶划过一个弧线，红绸如花瓣落下，再一个高踢腿，跳跃出去。

叶姿琴声像汩汩的溪水，语妃挥舞的绸扇就像一尾游鱼；叶姿琴声平静流转，语妃旋转如落花亲吻水面；叶姿琴声渐强，像风把水面撩起层层波光，语妃急急旋转，用力抛出绸扇，连续几个跳跃，就像从溪水里跃出的鱼儿……

叶姿沉醉在琴声中。琴发出彤色的微光，琴弦共鸣轻微震动，背后慢慢出现海棠花树的虚影，轻轻摇曳，如同当年微风拂过一样。

有一抹丁香色的身影从海棠树后缓缓走出，轻声呼唤，“绯云……”

琴灵蓦然回头，向这抹丁香色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