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真镇有两座百尺来高的石塔,一座是刻着海浪图形的水塔,一座是刻着火焰图形的火塔。镇民在每月的第一天都会到两座塔下献上贡品,供奉塔神。他们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出门,朝着水火二塔蜂拥而至,像极了被甜味吸引的蚁群。到了黄昏,人群散去,灰突突的地面随处可见已经凝固的血迹,这是镇民用额头留下的虔诚,用鲜血书写的传统,这些“虔诚”与“传统”在霞光的辉映下显得更加鲜红。
镇民要生活,要抚养一代又一代的子孙延续真镇的名号,这就注定了他们离不开水与火这两种重要元素。水是生命起源,火是文明之光,传说真镇的水和火是由两座塔的塔神掌管的,想用?可以,那就献上鸡鸭鱼肉、红果绿蔬,总之必须拿出诚意。哪家敢吝啬?不好意思,生命起源会变成溺死你的凶手,文明之光会成为烧死你的恶魔。
除了这一天以外,真镇的日子过得还算安静和谐,从北面的镇大门到南面的水火二塔,从头到尾洋溢着自然风光,粉砖绿墙、绿茵如盖,又整齐又安详。离开镇子一里地的树林里头,有一条湖,这条湖是有名字的,叫加加木湖。加加木湖湖面如镜却又资源丰富。湖边有一座飞龙石像,几百年了,它雄伟的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湖里头。传说石龙是真镇的守护巨龙,每当真镇面临灾害,它就会复活并化作人形,悄悄地进入真镇帮助镇民。石龙被雕刻得栩栩如生,是一副振翅高飞、仰天长啸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发泄愤怒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即将到来的东西。
加加木湖肯定比真镇大,无论是从东西南北哪个方向出发,都没人到过它的头。它对镇里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非凡,他们认为这就是改变的源头。年轻人不喜欢供奉塔神的传统,这个想法在他们成年后更是像老鹰的翅膀一样硬了,整日在心中盘旋。
陈杰克抓住鱼网使劲往上拉,随便一掂量就知道是个大丰收,他的手指紧紧拽住网绳,袖管被二头肌高高撑起,映衬出清晰的肌肉线条。小木船此时倾斜得厉害,他兴高采烈的,完全不知湖水已经渗了进来。
一直坐在船尾的张约翰见势不妙,起身用力跳到高处,小船立刻回位,陈杰克猝不及防,抱着刚提上来的渔网一起人仰马翻。网漏了,大大小小的鱼流了出来,它们在船尾,在船头,在陈杰克小山一样的肚皮上不停地甩尾巴,不停地跳跃。
张约翰待船停稳后又走回到船尾坐下,他仿佛僵直着,一动也不动,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陈杰克没生气,他和约翰是多年的老朋友了。陈杰克从包里抽出一把手掌那么长的刀,大概也就十几秒,张约翰好像看到白花花的刀刃只是在眼前晃了几下,一条足有小臂长的鱼,尾巴和鱼头之间就只剩下细长的白骨。可怜的家伙气若游丝,被陈杰克扔回湖里后竟又像模像样地游了起来,只是马上就气数散尽,一头栽下,竖直朝湖底沉去。
“约翰,吃点生鱼片吧。”陈杰克把一大盘生鱼片递到张约翰面前。
“有啤酒吗?”张约翰问。
“水神保佑,兄弟,我去哪给你整啤酒去?把这些鱼放回去,让它们从家里拿来吗?”
陈杰克用湖水和衣服洗了手,然后两三口吃完了半盘生鱼片,他狼吞虎咽不是因为饿,而是想减轻味蕾的负担。风卷残云,只剩一些鱼肉渣卡在蜡黄的牙缝里头,他用指甲把肉抠出来,急不可耐地瞄准湖面吐去,鱼群以为来食儿了,顿时雀跃起来,湖面泛起阵阵浪花,打湿了陈杰克的大衣,激荡着他坚定的信仰。
张约翰起身,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片鱼肉送进嘴里,说:“你打算就这么吃一辈子生鱼片?”
陈杰克突然表情凝重地望向东方,他告诉约翰自己要走,去那位传教士来的地方。
张约翰舍不得陈杰克,但也知道阻止不了他,他不想给陈杰克留下一个自私的印象。陈杰克有充分的理由去讨厌真镇,从小到大,每年的祭拜典礼陈杰克的父母都是第一个出门的,陈爸爸喜欢唱歌,所以大家都笑话,镇里的公鸡是被老陈赶路时的歌声吵醒的。
陈爸爸陈妈妈不富裕,却把慷慨和高尚做到了极致,他们每次都会在塔下摆满自己宰杀的鸡鸭鹅,甚至是牛羊猪,心痛的同时嘴里却在念叨:“火神水神保佑真镇永远和谐安康,火神水神保佑每一位镇民都能平安喜乐”,他们选择用博爱去面对个人生活的拮据。陈爸爸能忍,陈妈妈能忍,陈杰克不能忍,那时他还小,在长身体,长身体的孩子都嘴馋,嘴馋就算了,光看着别人吃自己却只能咽口水,其实到底还是伤自尊的事。
七岁那年,陈杰克忍不住了,他用爸爸的一顿毒打换了贡品里的一只鸡腿。陈妈妈在陈爸爸中场休息时闪亮登场了,有首歌怎么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她不仅没凶陈杰克,还反而在脸上绽出一个微笑。
“宝贝儿子,咱用人家的东西就要求人家同意,爸妈不心疼。日子再穷也能过,穷活着总比被水淹死,被火烧死好。”
黑暗中的灯光是最亮的,陈妈妈在陈杰克最委屈的时候说出最温柔的话,毫无悬念的,后者被说服了。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陈杰克在信仰里穷着,在贫穷里活着。陈家的信仰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越发坚固,直到陈杰克发现妈妈说谎了。那天陈杰克正在烧饭,照例是土豆烧鱼,陈杰克嘴馋,往锅里加了点猪油,结果不小心碰倒了猪油瓶却不知道,火把凝固的猪油烧化了,点燃了,火焰一下窜得老高,接着就像疯狂的野兽撞进了房间,到处跑了。陈家的房子没了,陈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也没了,正在地里干活的他们为救陈家的种,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燃烧的房子里头。
十岁的陈杰克机灵,知道木头房子烧起来就像老牛发疯,拦不住的。他在火势蔓延的一瞬跑出来了,但不是因为怕火,而是怕被爸爸揍。陈杰克一跑就跑到了田头,双手撑膝,气喘吁吁。现在正是做不在场证明的时候,他想找爸爸妈妈,抬头却看见他俩一溜烟钻进了房子里头。他喊,爸妈没有回应,他就往家跑,心想离得近点他们就能听见了。陈杰克边跑边喊,不知不觉的,眼睛熏得睁不开了,脸烫得受不了了,额头上的头发烧没了。再等等、再等等,他们一会就出来了,陈杰克就站在门外耐心地等,直到太阳下山,金色的霞光铺上真镇的土地,包括他家的房子。火已经灭了,只剩淡淡的青烟在微弱的光里袅袅上升,陈杰克站在一旁,委屈地看着镇民在自己家里进进出出。他看见叔叔伯伯们抬着两根黑漆漆的树干出来了,树干上还有扭曲的树枝。
“叔叔伯伯,爸爸妈妈呢?他们去哪了?是不是我把房子烧了他们不要我了?”
叔叔伯伯们不约而同地把脸扭到另一边去了,边上的围观人群一起上前把陈杰克拉开。陈杰克吵、陈杰克闹,陈杰克对着抱他的人、抓他的人拳打脚踢,陈杰克又被拉回到田头。
“妈!你不是说穷日子也能过吗?妈!你不是说穷就不会被烧死了吗?”
接下来的日子,陈杰克每天都在心里重复这段话,话里的一字一句都是砸烂他信仰的石头,一字一句都是在心中塑造恨意的刀片。陈杰克对火塔恨之入骨,对水塔倒是不以为意,不管怎么说,水帮助他家灭了火,爸妈入葬那天他的脸上也都是水,这就给了陈杰克错觉,爸妈不在了,爸妈拜托水神来安慰他们的儿子了。陈杰克没有停止供奉水塔,不仅仅是因为不喝水会死,也是因为他不想赌,他千方百计留着性命,只有活着才能逃离梦魇,胜利是属于活人的,不是死人的。命运让他失去了亲人,所以他决定离开命运给他安排的出生地,无论怎样,他要赢一次。曙光已经来临了,镇长已经答应给让他离开镇子了,今晚就能去镇长家拿证明。
张约翰的父母对石塔的敬畏之心没有陈爸陈妈那么强烈,他们从不杀鸡宰羊,他们不会让自家的任何一只家禽因为石塔而丢了性命。 “大包小包的就不要拿了,怪重的。就扔个50块钱吧,反正给多少都是给”自张约翰记事起,每当到了供神的前一晚,他爸爸都是这么对他妈妈说的。
尽管如此,张约翰也有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就是来自陈杰克口中的传教士。传教士来到真镇的第一天,正是十二月一日,镇里供奉塔神的日子。那天张家早上起晚了,于是就排在了队伍的最后。冬日的阳光是最让人舒服的,它像少女的手一样温暖且棉柔,张约翰就是在这样的抚摸下再次被困意袭卷。他踮起脚尖向前望,队伍依旧是长得没有尽头,于是就决定找地方睡回笼觉去了。他在镇广场的长椅上躺下,睡眼蒙眬间听见镇长和一位陌生人的谈话。
“我们真镇是个和谐热情的地方,只要你不破坏我们这的规矩,你就是我的客人,我不赶你走,并且供你住宿吃喝。但是如果你没管好自己,在镇民面前胡说八道,我绝对让你有来无回!”
那位陌生人就是传教士。传教士被镇长剥夺了权力,却没有打算离开。这一个月,他每天都在真镇的大街上闲逛。他挨家挨户地敲门进屋,进屋后也只是和人聊天,从不传播任何教条与观念。一天晚上,传教士敲响了张约翰家的大门,张约翰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他四十岁左右,头发已经脱落,露出一片亮亮的秃顶。他的眼圈有点发黑,但那双眸子却很有神,有一种势在必行似的坚定。
传教士没有斥责真镇供奉塔神的行为,更没有劝导张家另辟蹊径,他只是认真地向他们描述外面的世界。不仅如此,他还恳求张约翰,告诉自己有关石塔的故事。当张约翰说到陈杰克家的那场大火时,传教士的表情变了,张约翰看见泪水在对方的眼眶里打转,无比强烈同情与悲伤从眼神中透露出来,像窗外夜的颜色般没有尽头。有心理变化的不仅是传教士,张约翰也有,这位年轻人在倾听与诉说这两种双向行为的作用下,不知不觉就在心里产生了对比。二十岁的年轻人是充满干劲的,他们急于拓宽自己的眼界,那天起,一颗想离开真镇的种子在张约翰心里种下了。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张约翰觉得传教士身上有秘密,竟然连镇长都怕他三分。张约翰很想去问清楚。他觉得陈杰克就是个明白人,他有目标,有向往,他马上就要去外面的世界过新的生活了。而自己呢?不管怎样,都是二十岁出头的有志青年,自己也要有一番作为。张约翰决定今晚和陈杰克一起去镇长家里,仔细打听一下传教士到底什么来路。
陈杰克和张约翰迎着火烧云出门,在加加木湖面上太阳只剩下半颗脑袋的时候敲响了镇长家的大门。镇长正在收拾行李,他的老婆孩子则站在一旁,一副心神不宁,满脸写满焦急的样子。
“镇长这是要去哪?”
“出差,没多久就回来了。”
“那正好,带我们一块去呗!”
张约翰和陈杰克不约而同地说道,谁料话音刚落,镇长就突然把脸一翻,变了一个人似的。
“滚开!别挡道,我赶时间!”
镇长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拨开站在身前挡道的二人,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突然,漆黑的夜里传出一声怒吼,像极了巨龙的咆哮。
“站住!你打算去哪里!”
传教士出现了,是张约翰与陈杰克从来没有见过的打扮,只见他上身是一件蓝色衣服,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腰上还盘着一根粗壮的腰带,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装备。
传教士拔出腰间的手枪对准镇长。
“我是反邪教警察!你涉嫌建立、发展邪教。利用制造、散布迷信邪说等手段蛊惑、蒙骗他人,发展、控制成员,危害社会!现在对你依法实施逮捕!”
顷刻间,无数盏警灯照亮了真镇的夜空,响亮的警笛撕裂了黑夜的宁静。
水火二塔本是普通的历史遗留物,却被镇长包装成了水神与火神。真镇在镇长的黑暗笼罩下竟然还处于农业社会,镇民的劳动成果被镇长肆意地搜刮剥削。陈杰克的父母最实在,他们把对农民来说最宝贵的家禽供奉给了石塔,这恰恰得罪了镇长,镇长想要的是钱,像张约翰父母那样,虽然不够虔诚,但起码给的是真金白银。鸡肉鸭肉、羊肉牛肉有什么用?隔一晚上就坏了。于是丧心病狂的镇长为了眼不见为净,就密谋烧了陈家的房子。那天陈杰克失手让厨房着火前房子其实就已经着起来了,只是他在厨房专心烧菜不知情而已。他在内疚里生活了十几年,浪费了大好青春。
又过了二十年,真镇经过国家的扶持已经实现了现代化发展,镇民们也从当年的石塔事件中走了出来。陈杰克外出打工十年,回到镇里开了家小卖部,并在镇民的介绍下和心爱的姑娘结婚生子,夫妻二人虽然钱挣得不多,但日子过得安稳,也算是幸福美满。
张约翰的人生则没有那么顺利,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不仅赔完了打工挣的钱,还欠下一大笔外债,无奈之下只好逃回家乡。有一天他出门散步,恍惚之间走到了加加木湖边的石龙雕像跟前。他盯着石龙的眼睛愣神,曾经关于石塔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不如编个故事,真镇之所以能摆脱石塔邪教的控制是因为石龙保佑,让镇民每年都来上香进贡?
张约翰越想越兴奋,仿佛幸福的曙光已经照在了身上。突然,石龙动了......张约翰最后的记忆是看见石龙的血盆大口朝自己迎面而来。这天,真镇晚报的头条新闻登出了一个标题:石龙雕像年久失修,于今日突然断裂,砸死了正在散步的镇民张约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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