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诊所

1、

深夜诊所

最近，慧芝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比如几天前，女儿樱子高考模拟考试考得好，慧芝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她怎么用力也无法将嘴角上扬，脸部硬邦邦地僵着。

她抱住樱子，顺势藏住自己的脸：“真棒！妈妈给你做好吃的去！”

走进厨房，她剁起了樱子爱吃的排骨。

身后又传来丈夫的声音：“慧芝，我知道你暂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但我一直在等你......”

慧芝猛地转身，随手拿起一只碗，朝身后缥缈的身形扔去：“别烦我！走了就走了，不替我分担就算了，还时不时地出来吓我！”

并非胡闹，她的丈夫早就在几年前的一场事故中死了，现场惨烈尸骨无存。

而这几天，慧芝却时常见到死去的丈夫，还会跟她说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声音惊动了樱子，她跑进厨房喊道：“妈！你怎么了？”

慧芝连忙安慰樱子道：“没事没事，不小心碰掉了一只碗，可能是太高兴了！”

转身，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妈！你切到手了！”樱子突然一声尖叫，吓得她一哆嗦，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定睛一看，左手食指被剁得几乎断掉，立马用大拇指压住，她将樱子推出厨房：“没事没事，大惊小怪的，快到沙发上休息，待会就吃饭了，乖哦！”

“可是……妈妈呀……”樱子回望着她，满眼疑问。

慧芝迅速地将厨房门关上，平复情绪后偷偷查看受伤的指头：伤口只是个干巴巴的缺口，一个静止的苍白的画面，没有血流不止的视觉冲击和痛彻心扉的感官体验。

就像被剁的部位是个死物……

“慧芝，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要再逃避了……”耳边又传来死去老公的声音。

2、

平时，慧芝在一家写字楼里当保洁员。

今天一早去上班，发现大家看她的眼神有些异样，特别是与她交肩而过的时候，统统捂着鼻子，皱着眉，表情嫌弃地避开她。

“这又是怎么了？”慧芝茫然。

“慧芝啊！不是我说你，你今天怎么……是不是刚扫完厕所没有换衣服啊？有些臭呢……脸色也怪怪的！”一个与她素日交好的同事忍不住发声，她捏着鼻子嗔怪道。

“可我今天没有扫厕所啊……”慧芝抬起胳膊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

“那就奇怪了，你身上的味道就像是口袋里装了一只死了很久的老鼠，有些恶心。你赶快请个假回家换衣服吧！”同事扔下这句话后匆匆离开。

慧芝躲进了厕所，将袖子撸得高高的，打开水龙头冲洗起来。胳膊上有些斑驳，她用力搓洗着。

搓着搓着，胳膊上的肉突然翻卷起来，颜色乌青，像是被搁置在冰箱里被遗忘的腐肉！

毫无痛意！难道丈夫说的……？

慧芝吓坏了，她甩着头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是得病了，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慧芝……再看看你的脸！”丈夫的声音再度响起。

慧芝抬头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脸部除了僵硬发青外，还出现几处可疑的斑块，眼睛更是浑浊皱缩，空茫！

“慧芝！醒醒吧！你已经……”

“你闭嘴！我不信！”慧芝从厕所里夺门而出。

3、

看来工作是无法继续了，得先把自己的病治好。可治病要花钱啊，工作都没了，怎么办？

顿时六神无主，一头撞到路边的电线杆上。

慧芝揉着头，迷蒙中电线杆上一张广告纸落入眼帘：“疑难杂症，身体异味，免费治疗！”落款为深夜诊所，并注明看诊时间为深夜三点。

免费？！慧芝被这两个字吸引了。

还有“深夜三点”？想想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真的不适合白天就诊，慧芝像找了救星一样，忙不迭地拨通了广告上面的电话。

“那么就今晚吧，刚好没有别的病人。”电话那头应道。

回家将女儿的饭菜安顿好，给她留条说自己有些不舒服先进房间睡了，不要打搅。

时间过得很慢也很快，终于到了深夜时分。慧芝抖抖索索地起身，开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这时，一个身影悄悄地尾随在她的身后。

4、

七拐八拐地终于找到深夜诊所的巷子入口。

乍眼望去，巷子昏暗幽长，有零星的几个路灯。唯一亮着的那盏，歪着脖子，半睁着眼睛，发出断断续续“吱吱吱”的电流声。

慧芝缩缩脖子，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站住！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迎面一声断喝！

一个男子拦住了她的去路，伸手抢她怀里的手包。手包里有手机有重要的证件……还有钱！

慧芝秒变汉子，疯狂地跟男子回抢起来，没有几个来回，抢劫的男子居然嚎叫着逃跑了。

慧芝怔了一会，马上收拾好东西来到深夜诊所的门口。

门自动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霉味和腐腥味。屋内的光线不比巷子里的好到哪里去，慧芝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声音的主人。

一个女人，穿着一件奇怪的衣袍，袒露着大半个胸，头发上插着奇奇怪怪的首饰，嘴里叼着一颗烟，戴着硕大戒指的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不像一个医生，更像是一个穿越时空的老鸨，或是一个异域女巫……

“看够了吗？坐吧！”近乎命令的口气。

慧芝抱着手包小心翼翼地坐下，经过刚才的惊吓，她不确定此刻面对的是不是坏人。

“哼！谁稀罕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女人夹起烟，吐了一串烟泡。

“哦，是这样的，我这几天变得很奇怪，没有痛感，身上很臭……”

“然后皮肤长斑，发绿？皮肉一用力就掉？经常见到死去的人？”女人打断了慧芝的话语，手指一弹，烟头飞起老远。

她站起来，挪步到慧芝跟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道：“蠢女人，自己已经死了都不知道！”

慧芝不信：“不可能！我每天都跟女儿做饭，跟平常一样！我还每天上班……”

“嗤……你是不是刚才跟人干架了，摸摸自己的后背吧！”女人嘟囔着坐回原处。

慧芝将手探向后背，竟摸到一个冰冷的硬物，骇然！她的后背居然插着一把刀！

“那人见捅不死你，被吓跑了！为什么你捅不死？因为你早死了，知道吗？这就是你的病根所在！”女人挥了挥肥厚的手掌。

慧芝的眼前出现一副画面：几天前，她在家里操持家务，突然痛苦地捂着胸部，踉踉跄跄中被椅子绊倒，后脑砸在地上，重度昏迷。女儿在学校，没有人帮她，就这么慢慢地死去。

原来丈夫说她已经死了是真的！还死得这么可怜……

如果死人能流泪她此时应该早已泪流满面，却只有脸上的肉一点点绽开：“我可怜的女儿怎么办啊？她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她啊！”

“就是因为你操心女儿的事情，所以灵魂一直舍不得离开肉体。但是肉体失去生命是会腐烂的，你看看现在你这个鬼样子，如何见人？”

摸着脸上的腐肉，蛆虫挂不住直往下掉！女人说得对，即便是女儿看到自己这番模样也会吓坏的。

“你来深夜诊所是对的，我噬婆能够帮你......”这个自称噬婆的女人眯着眼睛，阴测测地望向慧芝。

“我只要能陪女儿考上大学就好，半年，只要半年时间！帮帮我吧！”慧芝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给噬婆磕起头来。

“这可是要有条件的。”噬婆冷哼道。

“什么条件我都愿意！”

“条件就是，你得用一个死灵来跟我交换，你自己的也可以，别人的也行。”

“给了您后，本人会有什么后果呢？”慧芝颤声问道。

“后果？！没有了灵魂，本人将灰飞烟灭，不能再世轮回。”噬婆眼光咄咄。

“那就是说，我把自己的死灵给了你就没法陪女儿了？这可怎么是好......”

“不是还有他吗？”噬婆指向慧芝的身后。

慧芝仓惶回头，只见身后一团熟悉的鬼影，原来他从未曾离去。

“还有我！慧芝，我愿意把自己的死灵给她！”是死去的丈夫。

心头一热，慧芝担心道：“可是你就会永远地消失，不能再投胎做人了！”

“这世都过得不好还要什么下世！我离开得早，愧对你们娘俩，能有机会补偿你们，我真的一百个一万个愿意！”

“要不是当年我的尸身支离破碎，只怕也会同你一样勉强留在世间……不再废话了，请你动手吧！”丈夫倏地飘到噬婆的跟前。

噬婆没有客气，口里念叨着咒文，将慧芝丈夫的死灵收纳成一颗灵珠，张开嘴吞进肚中。

“老公！”慧芝喊道，晕了过去。

噬婆咂咂嘴，对着门外轻声喝道：“胆子够大啊，还不走？”一个人影匆匆闪开，噬婆的嘴角扯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

5、

睁开眼时，慧芝已经躺在床上。她跑到镜子前，将自己仔细打量起来。

果然已经恢复如常人，之前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只是梦中的点滴历历在目，特别是老公做出牺牲的那一幕……

推开门，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女儿房间。

今天周末，樱子正在甜蜜的酣睡中，睫毛微微颤动着，温柔地撩拨着她的心弦：老公，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樱子考上大学，我陪你一起灰飞烟灭！

半年转瞬即逝，离噬婆给的期限也越来越近。尽管樱子很争气，考取了理想的大学，但一想起离别在即的日子，慧芝便心如刀割。

她决定再去拜访深夜诊所，彻底治治自己的心病。

像是知道她会回来一样，门早早地开着。没有意料中的冷风和腥臭味，却是淡淡的香水味。

“我知道你这次为什么来，只是......达成心愿的代价你是知道的。”噬婆缓缓转身，却不再是之前那个肥腻的妇人，她的身材纤瘦，衣着素雅，别有一番风韵。

“吃了你丈夫的死灵后，我脱去了那个腥臭的躯壳。”噬婆走向慧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其实我曾经也是一个游荡的死灵，只是比你运气好点，遇见了一位上仙后，他诺我收集世间九九八十一个自愿奉上的死灵，就助我功德圆满，渡劫修仙。”

“而你将是最后一个。确定不会后悔吗？灰飞湮灭，无法轮回？！”

做人这么累，要什么轮回？慧芝神色黯然。她果断地点点头，只要女儿这世能周全，一切都值得！

“只有一个请求，可否让我放心了之后再取死灵？”慧芝道。

“这个要求简单，三日之后带你的女儿来吧！”噬婆轻笑，然后小声自言自语道：“反正她迟早都会来。”

6、

慧芝刚一开口，樱子立马同意一起去深夜诊所。

诊所里，噬婆递了一杯饮料给樱子，同时冲慧芝使了个眼色。

樱子喝过饮料之后，眼神迷离起来。她突然抱着噬婆撒起娇：“奶奶，我考取大学了！你说远在国外的爸爸妈妈知道了会不会开心？”

噬婆疼爱地摸摸樱子的脸：“肯定会的，还会送很多礼物给你，你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呀！也是奶奶我的心肝宝贝！”

真好！樱子的余生将生活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不再孤苦无依。

慧芝欣然叩谢噬婆：“我非常满意这个安排，有您这样的奶奶护樱子周全，我可以放心离去了。请取走我的死灵吧！”

噬婆默念咒语，将慧芝的死灵幻成一颗灵珠。闭上眼，她将灵珠缓缓吞入。

良久，噬婆睁眼瞪向一边的樱子：“还要继续装吗？你已经死了，不会也不知道吧？”

樱子漠然地转向噬婆，伸出手：“有烟没？来一颗。”

噬婆翻着白眼，甩给她一颗烟。

“呵呵……”樱子喉咙里挤出几声干笑。

“他们为了我连轮回的机会都不要了，多么伟大的爱啊！按道理我应该惜福感恩。可这样的爱又是那么地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熟练地吐了几个烟圈，樱子垂目道：“那次妈妈深夜溜出来，我就感觉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于是偷偷跟着她，果然……”

“没想到她这么爱我，死了都要爱……可她的这些付出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说实话我宁愿她入土为安来世风光。”

“那次回家后，我就变了。一想到是自己把妈妈害成这样，我就恨自己，越恨自己就越想作贱自己。于是我学会了抽烟喝酒，还放弃了学习……”

噬婆皱皱眉：“你不是考上大学了吗？看把你妈乐得……”

“我妈就是天真！我在她面前的表现是假的，通知书也是假的，还不是为了配合她的表演！每天望着她瞎忙的样子，我既心疼又厌恶。”

“哼哼，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又怎知真实儿女心呢？给的再多未必就是他们想要的。”

樱子猛然将烟掐灭，思绪陷入混沌。

“三天前我又跟踪她到了深夜诊所，这个傻女人竟然还要继续做出牺牲。我开始恐惧，这样的爱让我很后悔之前对她的隐瞒欺骗，各种不爽折磨着我，快要疯了，做人真他妈累，还不如死去……”

“受不了内心煎熬，于是你在两天前烧炭自杀！灵魂附着肉体不肯离去，也就是想了结妈妈的心愿？！”噬婆接过她的话，眼中一片了然。

樱子埋下头，肩膀抽搐着，她低声请求道：“所以，请您把我的死灵也收走吧，我愿意同妈妈一起灰飞烟灭。”

噬婆轻轻叹息。

“冥冥中自有安排，深夜诊所不是一个想来就来的地方，发现你的时候我就猜出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的九九八十一颗死灵珠已满，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在这个时候出现，意味着什么呢？”

樱子抬头，懵懂地望着噬婆。

“原来上仙说的是真的，收集完九九八十一颗死灵后自有继承者接管诊所，不是你是谁？”

“我？……”

“这可比做人有趣多了，你会接触到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死灵……随时穿越。而且世间还有很多像你妈妈这样执念深重的死灵，至少你可以帮他们了结心愿。”噬婆意味深长道。

“那……”

“不必多言，从此你就是深夜诊所的新主人了，我会传授你一些简单的法术，然后请求上仙日后渡你……”

“……也只能如此了。”樱子不再反驳。

她撑着下巴，眼神空洞地看着门外：深夜诊所，下一个来的将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