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 再婚

作者: 赵锦汪 | 来源:发表于2023-05-24 16:4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1

    李老太迷糊了,她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如果是梦,也太刻骨铭心,太直击灵魂了。她把手抬起来伸了出去,像是要触摸对面窗上贴着的充满诱人色彩的大红囍字,却拐了个弯甩到了自己脸上。清脆的耳光声在她耳畔响起,疼!不是梦!窃喜爬上了她的脸庞,虽然那脸庞上还留有通红的五指印。她想大笑,超越世俗那种。什么淑女形象、什么妇道都滚到一边去。此刻,她只想释放自己。痛快地,彻底地。可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就在嘴巴已经大张,笑声马上就要冲破喉咙的时候,忍住了!她可以不考虑自己,但不能不考虑或许下一秒就会回来的新老伴徐老头的感受。她觉得难受了。是那种极度兴奋被压抑在胸腔里得不到宣泄的难受。原来极度兴奋和极度悲伤所产生的效果惊人的一致。她觉得必须做点什么,要不然会像春节放的烟花那样轰然炸开。她站起来,离开了铺着崭新被褥的大炕,原地渡了两步。眼睛从大红囍字转移到同样崭新的梳妆台上。

    一对大红蜡烛的火焰无规律地跳动,像是李老太此刻的心跳。梳妆台上的心形镜子里,一位精致的妇女正望向她。高高挽起的发髻,整齐的刘海,怎么看怎么像初为人妇的少女。只是,脸上的皱纹却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虽然有厚厚的粉底,有特意修剪过的眉毛,更有涂着鲜艳口红的小嘴,但怎么都遮不住眼角细小的鱼尾纹。李老太轻轻地抚摸,镜子中的少妇也轻轻抚摸。有点挡手。什么雅诗兰黛,什么香奈儿,再好的化妆品都挡不住时间的侵袭,尽管它们现在就摆在梳妆台的一角。刚才的兴奋就像遇到大雨的火苗,顷刻间熄灭了。

    西屋的喧闹传过来,一刻不停。划拳声,起哄声,像魔音灌脑。李老太不明白,一个二婚,还是岁数大了的二婚哪里值得热闹,又不是小青年结婚。她往西屋望了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脑海中早已勾勒出那屋的形象,无非是好喝酒的张三与爱闹的李四又杠上了。他们杠上不要紧,其他乡里乡亲,尤其是两个光棍势必跟着闹。这一闹起来,现任老伴肯定要作陪。可他那点酒量,认识半辈子的李老太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还真怕他喝得不省人事。李老太又望了一眼,尽管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但她眼里的担忧却越来越浓。

    想起现任老伴,李老太更多的并不是爱情。因为她觉得以如今这个岁数,谈爱情太奢侈了,奢侈到就像普通百姓远远望见皇宫里的山珍海味。她更多的是感激,对现任老伴这十多年不厌其烦照顾的感激。她能忘记吗?十八年前,老伴的去世如果不是他,还在悲痛中的她拖着刚刚十岁的孩子该怎么处理后事?是他,三天两宿没睡觉地张罗。跑前跑后。脚不沾地。这些她都看在眼里。这些很容易就过去了,尽管感激,但她没有太多想法,更难的是平时。该种地了,他扛起锄头就来了;该劈柴了,他拿起斧头就干。房子漏雨,换灯泡,这些小事更不用说。那段时间她真怕家里没个男人日子没法过,谁知所有该男人干的琐事都让他一个人包了。

    她能忘记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少有的大雪淹没了村庄周围的山山岭岭。李老太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窗户都被埋了一半。十五六岁的孩子正是逞强的年纪,非要爬出去清雪。她也没拦着,毕竟孩子成为家里的主心骨她还是很高兴的。可是,再怎么说也是个孩子,雪清完了孩子却病倒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望着看不见路的大雪,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是他,不顾路远雪滑,硬是用自行车带着孩子一步一滑地送到了医院。等办完住院手续,孩子也挂上了吊瓶,她才看到他的棉裤膝盖处已经破了两个大洞,露出冻成一坨的棉花。即使如此,他看到孩子没事居然还挠着头傻笑。

    她能忘记吗?孩子出息了,山沟沟里终于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可是,面对孩子接到录取通知书的笑脸,李老太实在不忍心对他说她供不起。她走亲访友,到处借钱。奈何所有的亲戚朋友看她孤儿寡母害怕无力偿还,都拿话搪过去了。白天,她愁眉不展;晚上,她以泪洗面。就在她准备劝孩子放弃时,是他,背着女儿把嫁妆钱送了过来。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电影似的在李老太脑海里放映,她不感动都不行。其实,她知道现任老伴当时也难,独自拉扯着闺女,可想而知日子有多么难过,尤其是作为教师的他那当时那点微薄的工资也仅够过日子。但就是这样的条件下,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帮助她。他的心思,她懂。可她总觉得孩子还小,等孩子大了再考虑个人问题。哪知道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她也从中年妇女变成了如今的老太太。

    李老太并不是不想和他搭伙过日子,只是孩子结婚后她又忙着带孩子,这一走就是三年,直到孩子上幼儿园她才回来。原以为她走了后,家里彻底扔下了,谁知回来一看,和她走时基本没什么两样,除了屋里缺少了点人气,其他的依然干净整洁。她能不感动吗?想那么多干嘛?李老太自嘲地笑笑,再怎么说十几年的修行终于修成了正果。就在今天,就在今晚,她将和他彻底合二为一,走完剩下的人生路,这也算对他更是对自己的一个交代了。

    李老太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她实在是不放心,想着去看看。可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西屋的吵闹实在不适合她。她有些犹豫,去与不去一直在心里交战。她知道这份热闹属于她,可她还是习惯一个人独处。许是这么多年安静惯了,冷不丁的热闹让她退缩。再说没有长辈祝福的婚礼能算成功的婚礼?可她父母早已不在了,要不然老伴不在的这么多年她也不会困难到所有事只能自己扛的地步。

    李老太转身返回到梳妆台前坐下。跳动的红烛火焰中,“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对联泛着金光;一颗红心中的囍字格外鲜艳。李老太喜欢这种布置,到处都透着喜庆。虽然她已经老了,但并不耽误她那颗少女心。她觉得这种布置是对她这一生的补偿,毕竟,第一次结婚正赶上动乱年代。她夹着个包袱,装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就那样跟着老伴去了他家。他家什么都没准备,平时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唯一感到喜庆的就是她头上的一朵红花了。她的少女梦就在她踏进他家门槛的一瞬间破灭了,成了她一生的遗憾。现在,有机会重来,她当然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好好布置一番,虽然她已不是曾经的少女了。

    “唉!”李老太对着镜子叹了口气,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叹了口气。本来通过化妆品造就的还算精致的脸一瞬间变了颜色,由红里透白变成了灰暗。她知道这才是她本来的脸色,只不过不管咋样,结婚总要有个结婚的样子。没有父母祝福,有小辈也行啊,可李老太愣是连她唯一的儿子都没敢通知。她觉得这是现在的她最大的遗憾。

    说起她的儿子,李老太很有些不理解。当年儿子还小,她害怕后爹拿他不好就一直没同意徐老头的建议,尽管她知道徐老头不会拿他不好。但没影的事谁能相信?她见过太多追求时百般呵护,追到手后完全变了模样的人不知凡几 。所以,李老太不敢赌。可现在儿子也娶妻生子了,怎么还是不让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呢?李老太背着儿子把婚结了,寻思着等过后再告诉他,那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眼看着太阳即将落山,虽没有彩霞满天,但落日的余晖还是把瓦蓝的天空映出了瑰丽的色彩。远远望去,太阳就像西山结出来的果——高高圆圆地挂在山巅,更像一张刚烙好的烧饼,李老太仿佛都闻到了香味。是的,李老太饿了。心里的兴奋让她一点也感觉不到饿。现在,兴奋劲过去了,她终于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她一口东西没吃。屋子里有些昏暗,李老太坐在梳妆台前不愿意起来,尽管镜子里的人已经变得模糊。她想,再怎么说徐老头也应该想着她吧。自己过去和让他来请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受重视程度也不相同。她忍不住望了一眼屋门,很安静,仿佛亘古以来就未曾动过。

    李老太突然有些焦躁,她站起身来回渡了两步。她说不清这种焦躁来自哪里,好像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胡乱地拨弄着她的心弦。她又向屋门望了一眼,可依然很安静。对徐老头她突然有了些恨意,难道那些酒肉朋友比自己还重要?她被这些想法吓了一跳,不管怎么说,今天可是新婚,怎么能起恨意呢?李老太左右撒嘛,希望找一件事来做以转移心里越来越浓的恨。可是,床铺是新的,家具是新的,就连身上的旗袍也是新的,她实在是没什么可做。此时,肚子的叫声正提醒着她,该吃饭了。

    迎面扑来的嘈杂声像是交响乐团正在练习新曲谱,高音与低音胡乱重叠,使得李老太一个激灵。她瞬间就后悔走出洞房,以至于连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就在她准备转身时,坐在对面的张三大着舌头喊,“哟,嫂子!”对嫂子这个称呼,李老太并没什么感觉。毕竟不是初为人妇时的腼腆了,但她却特别烦张三这一声。只因为,那脸已经像猴屁股了,而且因为站的急,还带倒了椅子。再烦,李老太也不好拔腿就走,只能不情不愿地挪进屋来。

    桌子上杯盘狼藉,冷却后的菜肴凝出一层白白的油。李老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着紧盯着她的几人。徐老头殷勤地站起来给她让座,同样像猴屁股的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本来很饿的李老太看着屋里的一切突然没了食欲,许是这么多年一个人安静惯了,对嘈杂她从心里感觉到厌烦,但她还是顺着徐老头的手势坐了下来。“你们继续。”李老太见一桌子人都还在望着她,只能张嘴说了一句。这一句就像将军嘴里发出来的军令,使得他们全部放松下来。该举杯的举杯,该笑闹的笑闹,只不过相比刚才收敛了很多。

    李老太实在是饿了,再也没管那帮人,拿起筷子准备吃点东西。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被踹开了。李老太儿子怒发冲冠,瞪着血红的眼睛望向他母亲,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显出狰狞的神色。

    屋子里的时间定格了。李老太正夹起一筷子菜还没送到口中;张三高举着酒碗作碰杯状;李四裂着大嘴见牙不见眼;徐老头半张着嘴,惊讶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其他人也各有各的动作与表情,唯一相同的是全部都暂停在最后一个动作之时。

    2

    徐家坳的早上还是有点黑,太阳躲在大山后面迟迟不肯露头。李老太走在慌草丛生的无人小径,任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草丛里不知是兔子还是老鼠被她脚步声惊扰,突兀地向着深处逃离,惊出李老太一身冷汗。她略略放缓了脚步,伸手抹了把额头。远处,一小片树林像个巨兽盘横在晨曦中。李老太有点害怕,继而有些犹豫,尽管这么多年单独抚养孩子早已把她的胆子练得巨大无比,但终究还是一个女人,虽然被她隐藏的很好,可女人的胆小像是从人类诞生以来就随着基因遗传了下来,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一声夜猫子的凄惨叫声让她最终停下了脚步,她侧着耳朵倾听,什么都没有,好像刚才的叫声是她的幻觉。她望了望那片小树林,咬了咬牙继续她的行程。

    一座小土堆出现在林子边缘,被杂草淹没。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那是块坟。李老太伫立坟前,静静地望着,脸上无悲无喜像长在坟前的一棵古松。轻风徐徐吹过,拂动了她的衣袂更拂动了坟头上的杂草。“活着的时候给你洗衣做饭,这死了死了,还要给你清理坟头。真是上辈子欠你的”李老太嘴里嘟囔着弯下腰开始清除杂草。“临到我还不知道谁给我清理呢。”坟头无语,只有树梢的沙沙声,却显得此地格外空旷。

    坟头就那么大,对于做惯了农活的李老太实在不算个活计。她把拔下来的杂草在坟前堆成堆,转身坐下。坟地门的红砖被青苔完全覆盖,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李老太伸出手轻轻抚摸,像是抚摸她老伴的脸。眼泪无声滑落,滴在她伸出去的手上,又顺着手滑落到墓门的红砖上,洇湿了一小块青苔。风儿吹起尘土迅速覆盖上了那一块湿痕,显出暗黄色的印记。然后又被新的眼泪洇湿,又被覆盖,周而复始。

    “儿子不同意我改嫁,难道你也不同意?”李老太喃喃自语。“我累啊!”李老太把沾染的黄土拂去,可很快又沾上。“多想有个肩膀让我靠靠。可是你呢?”李老太腾地一下站起来,全然不顾身上沾的草沫子。她伸手指着坟地,脸上瞬间变得狰狞。“你在哪?啊——你在哪啊?!”李老太涕泪横流,打湿了她一身新衣,可她全然不顾。空山寂寂,唯有树叶的沙沙声仿佛在迎合她的呜咽。“你就知道躲清净,撇下我们孤儿寡母跑到这里一躺,可知我一个人拉扯孩子的不易。饿了,我给他做饭,可你知道饭从哪来;冷了,我给他缝衣,可你知道布从哪来;病了,我给他喂药,可你知道药从哪来?你知道吗?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一天过成了三天,可时间还是不够用。白天当爹晚上当妈,这是我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行,我不要求你帮我分担什么,你就陪我说句话就行。”坟地无语空山亦无语,只有李老太凄厉的哭喊在回荡。

    许是喊累了,哭够了,李老太颓然坐下。“老头子啊,前半生为孩子活着,这到了后半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把。”李老太抬起胳膊用崭新的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虽然眼睛依然通红,但目光却变得迷离。“你说咋这么难?难道真是我的命不好?就该孤独终老?可我不甘心。人就一辈子,我不想这临了还带着遗憾。不想啊!可我该怎么办,一手拉扯大的儿子也反对,我该找谁说理?要是你在……要是你在还有这些破事吗?”

    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了大山的阻挡,洒向了这寂寂空山。雾气在蒸腾,露水在翻滚。一瞬间大山像是活了过来,各种小动物纷纷从休息地爬出来,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李老太手抱膝盖安静地坐在坟前,像是入定的老僧。阳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加了道光环。影子被无限拉长,更显出她的孤独。“算了,算了。”想起昨晚儿子的绝情,乡邻们异样的眼光,李老太终于下定决心。“这么多年也该团聚了,我这就去找你。”回应她的只有漫山遍野的虫鸣鸟叫。

    一抹刺眼的红洇开在灰暗的坟地,像一朵妖冶的花。李老太静静地趴在坟头,脸上带着解脱般的笑。一小股旋风像是见不得这人间惨剧,在坟地盘旋一圈消失于不远处的树林里。李老太的眼前出现了老头子的身影,他紧皱着眉头一句话不说,像是惋惜又像是责怪。李老太弄不清楚,她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就这样安静地看着老头子,然后和他一起去往另一个世界。李老太听说那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这些恼人的事,什么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她太向往了!不由得对着老伴伸出手,希望老伴快点带她去。可老伴却摇了摇头,渐渐消散在她面前。

    李老太叹息一声,看着手腕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又闭上了眼。“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我就可以见到你了。”她想。可老伴到底没出现,反而儿子两口子带着小孙子来了。对于这个儿媳,李老太虽没觉得怎么好可也没觉得怎么不好,但小孙子却让她喜欢的紧。一抹微笑从李老太略显苍白的脸上露出,隔辈亲并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刻在骨子里的。那是一种血脉的延续,是自己百年后存在于世的证明。她看着小孙子张开双手向她扑来,内心里有那么一瞬间的松动,多想看着小孙子长大啊!可……李老太不敢想下去了,她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崩溃。

    李老太的呼吸有些粗重,她痛苦地闭上眼。当再睁开时,儿子一家三口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徐老头充满焦虑的脸。此刻的徐老头一头纷乱的白发显得那么颓废,“你死了我岂能苟活?糊涂啊!”徐老头痛心疾首,捶足顿胸。“罢了罢了,你安心去吧,我随后就到。”像敲碎蛋壳,李老太一瞬间破防了,她坚定的心难得出现了一抹温柔,这温柔像盐酸遇到铁把她一点点融化。李老太肃然一惊,看着逐渐模糊的徐老头大喊,“不——”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早已越过山头升到了中天,阳光把李老太如同雕像的身影透射到坟地上,像是与坟地融合。她站起来伸出用手绢缠着的手把坟地门的红砖一块块摆正,“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了。小孙子也上幼儿园了,你也该闭眼了。”李老太顺着坟地转了一圈,把蛇鼠洞仔细地堵上,最后又深深看了坟地门一眼,才依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3

    久违的热闹环绕在李老太身边,让她觉得她还依然活在人世间。多少年了,李老太没来过集市。不是因为远,而是因为她把能弄到的钱都供给了儿子。集市对于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仅仅是个名词,离她很近却又那么遥远。李老太站在集市入口看着人来人往,恍然如梦。她并没有去逛蔬菜摊,也没有去逛水果摊,而是直奔设在角落里的算命摊。虽然她不是很相信算命,可在如今彷徨的时候能找到一点心里安慰也是顶好的。

    “乙未,辛巳,庚辰,乙酉。”李老太怀着忐忑的心情报出了自己的八字,她皱着眉头紧盯着面前很有些仙风道骨的算命先生。一撇山羊胡被算命先生打理的很精细,让人一看总觉得是哪个山上下来的得道高人。他在周围这十里八村也的确很出名,至少李老太就不止一次听说过他,只是没接触过。如今看来,还能让人心安,仿佛没有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只见算命先生伸出左手,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戳戳点点,嘴里同时叽里咕噜。李老太的心随着算命先生的点动一上一下,像是一位等待被医生宣判的重症病人。“算什么?”算命先生半眯的眼睛里射出一道精光,紧盯在李老太脸上。李老太突然有些扭捏,这么大岁数了问姻缘好像有点老不正经的感觉。她嗫嚅了半天,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艰难地说出“姻缘”两个字。算命先生把手搭在耳朵上支棱起来,“什——么?”李老太像是豁出去了,大喊,“姻缘!”原本等着被取笑的李老太却仅仅得到了算命先生一声平淡的“噢”,这让她很有一种挫败感。转念一想,算命先生什么样的事没见过,还不至于为她这点小事而取笑。于是,她释然了,静静地等着算命先生给她一个结果。

    集市上非常嘈杂,或者叫热闹,反正不管是哪一种,李老太都不喜欢。她皱了皱眉头,往算命先生的桌前靠了靠,像是要把那些嘈杂躲开一般。无奈那些声音并不以李老太的意志为转移,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耳朵里。她只好转移注意力,全神贯注地看着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把她的八字写到纸上,眯起眼睛又开始了神神道道。只见算命先生掐一会儿手指在纸上写下点什么,然后再掐一会儿手指再写下点什么,不一会儿那张纸就被他写满了。就在李老太以为快出结果时,算命先生一声长长的叹息把她的心揪了起来。

    “无风不起三尺浪,沉沉浮浮聚无常。”算命先生一顿摇头晃脑彻底把李老太整迷糊了,行还是不行给个痛快话,这样岂不是更折磨人。算命先生见李老太迷惘的眼神,露出神秘一笑。“小人挡道,此事难啊!”李老太心里一凛,“那,那没办法了?”算命先生好像就等着她这句话了,沉吟半晌,“办法倒是有,只是……只是……”李老太一下明白过来,暗怪自己糊涂,急忙掏出张百元大钞放到桌子上,又往前推了推,“先生快给想想办法吧。”

    算命先生眉开眼笑,但他并没有拿桌子上的钱,而是做出苦瓜状对李老太说,“也罢,看在你这么虔诚的份上,我破功帮你一回。”算命先生拿起桌子上的纸,指点着,“你属沙中金命。此命虽好,但必须经人点化。”见李老太似懂非懂,算命先生又解释道,“你想,金子埋在沙土中是不是没用,只有被淘出来才能发挥作用。”李老太虽没淘过金,但电视上倒是经常这么演,所以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可是,这淘金也是千难万难,所以我说你这事难啊!”几句话说的李老太又现出了悲伤神色。算命先生怕把人吓跑了,赶紧话锋一转,“不过,你不用担心,是金子总要发光的嘛。”

    算命先生的安慰并没有对李老太产生实质性的作用,她依然愁眉不展。一句“犯小人”让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儿子的形象一下子在她脑海中丰满起来。可那形象并不是母慈子孝的形象,而是儿子狰狞的面孔。她理解不了为什么儿子一定要挡着她的路,更理解不了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儿子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就那么绝情。昨晚的生拉硬拽不仅使她的胳膊到现在还疼,最主要的是让她在左邻右舍面前丢尽了脸面。那一刻,她真希望当初没把这个儿子养大多好。可惜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发生的事再怎么说也发生了,就是她再怎么想挽回也挽回不了了。

    “这样,我给你一道符。你戴在身上,小人自然不能靠近你。此事可成。”算命先生提起朱砂笔龙飞凤舞地画了道符,拿起来轻轻吹干再折叠好递给了李老太。李老太并没有听清算命先生前半句说了什么,她只听到了此事能成,就这一句话已经让她心花怒放了。对省吃俭用的李老太来说,那一百块钱虽然让人心疼,但这一刻她觉得值了。

    4

    安静的篱笆院,破旧的茅草房,只有门前那棵茂盛的大柳树还多多少少有点看头。李老太站在大门口,望着这个虽干净但充满了伤心的院落实在是不愿意进去。她知道儿子这会儿肯定没走,她不愿意面对儿子那张谁欠了他几吊钱似的死人脸。可是,有些事一味的逃避总不是办法。她望了望紧闭的门窗,儿子那屋的玻璃由于长时间没擦,隔着一层灰怎么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李老太踮起脚抻着脖子努力地望过去,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大柳树透下的阴影刚好遮挡住李老太的身影,使得太阳不会那么毒。她转回身想远离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可走了两步又转了回来。透过篱笆门,她又望了一眼儿子那屋,还是很安静。她捏了捏一直攥在手心里的符,那黄表纸已经被她的汗水洇湿了,显出像鲜血样的朱砂印记。李老太的心里突然多了一股底气,依然决然地开门走了进去。

    “妈?”听到开门声,儿子喊了一嗓子。李老太答应了一声,然后就听到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你怎么才回来?”儿子顶着个鸡窝似的头发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我都饿了。”

    本来还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儿子的李老太一听立马火了。“自己不会弄吃的啊?都当爹的人了,还指望我照顾你?”

    儿子愣住了,在他的印象中母亲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从来没这么大声的训斥过他。他仔细地打量了母亲一眼,妈还是那个妈,只是老了一些,皱纹明显多了点。儿子挠了挠头,一时间没敢接话,跑到院子里舀水洗漱去了。

    李老太望着像极了老伴的儿子背影,本打算和他怄气到底,但终究没狠下心,转身刷锅做饭。

    “妈,我不是不同意你再找。”娘俩坐在炕上隔着炕桌相对而坐。炕桌上一粥一菜,儿子就着菜大口喝着粥。“可我不希望你在农村找。”

    李老太本来很饿了,也正吃着,可听了儿子的话她还是放下了筷子。“唉——”李老太深深叹了口气,“我不在农村找难道还去城里找?”

    “嗯嗯!”儿子忙不叠地点头,“我就是想你在城里找,这样我照顾你还能方便点。”

    李老太气笑了,“照顾我?儿子啊!你结婚三年,我给你看孩子看了三年,难道你没看出我的苦吗?”她瞪了儿子一眼,“再要是照顾三年,都不用你送,我直接就找你爸去了。”

    儿子一愣,放下碗筷很吃惊地望着母亲。

    “三年啊,我过得什么日子你没看到吗?是,城里的条件好,可我呢?照顾孩子的辛苦我就不说了,无非是每天天不亮就起,半夜了才能睡觉,辛苦点没什么,你妈辛苦了一辈子也不差这点。可你知道我的孤独吗?就像蹲了监狱一样,一个人都不认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白天有孩子还好点,毕竟有点事做,可晚上孩子睡了呢?巨大的孤独包围着我,像是要把我生生扯碎。”李老太从忧伤一下变得愤怒,“这些你知道吗?你不知道!”

    儿子吃惊地看着李老太,他不能不吃惊,他直到现在还觉得给母亲接过来一起生活是最正确的做法,是对母亲最大的孝顺。可现在才知道原来母亲并不高兴,不仅不高兴还有一肚子怨气。

    “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我都熟悉。”李老太越说越气愤,“可临了你却让我换个环境。难道你不知道对老人来说,家才能让自己心里踏实吗?”李老太抽泣起来,“再来说说你徐叔。”

    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母亲,一个从小就有的梦想像是高处坠落的玻璃杯似的嘎嘣一声碎了。从小就发誓一定要有出息,带着母亲过好日子,再也不让她操劳的梦想就这么破碎了,碎得措手不及。儿子迷糊了,难道自己真的错了?他愣愣地看着母亲,根本没听清母亲后面说的话。

    “好吧好吧,唉!”李老太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愿听你徐叔的事。”她饱经沧桑的脸上皱纹好似又深了一些,“可你难道不知道你徐叔对我们的帮助吗?这么多年了,如果没有你徐叔哪还有你的今天?”她看了看低头做沉思状的儿子,“儿子啊,做人不能忘本啊!这么多年我们孤儿寡母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怎么可能走过来。”

    儿子一愣,像是刚刚从神游中回过神来,“妈——我没那个意思。”他连忙摆手,“徐叔对我们的好我始终记在心里,一刻也不敢忘记。从我工作以后,哪次回来我带好吃的不是有你一份也有他的一份。我真是把他当父亲一样对待。只是,只是……”儿子说不下去了,开始自以为很能站住脚的理由在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后觉得自己特别自私,总想着对母亲好点,却没考虑到她的感受。

    “行了,儿子,你记着你徐叔的好就行。我也没什么要求,这么多年一个人也习惯了。往后啊——”李老太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屋子,“我还是一个人在这过吧!只希望你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我就行。”

    “不是,不是。”儿子急得把手摆成了拨浪鼓,“我只是希望你老有所依,并不是让你一个人在这孤独终老。既然你不愿意跟我到城市住,那我也不会反对你和我徐叔一起过。”

    李老太眼睛一亮,“真的?”

    “但……”

    李老太眼神一暗,就知道儿子没那么好说服。

    “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嫁了。”儿子好像很兴奋地接上了话。

    李老太猛地抬头望向儿子,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要风风光光地把你嫁过去。嗯——让全村的人给你们当见证。”儿子挥舞着拳头,像是发出一段宣言。

    李老太眼睛模糊了,她本以为和徐老头今生无望了,谁知道现在峰回路转。这一过程实在是转折得太快了,快到她还没做好准备。“不用,不用。”李老太连忙摆手,“都这么大岁数了,往后一起过就好了。至于婚礼办与不办都一样。”

    “那怎么行!”儿子眼睛一瞪,“你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我都看在眼里,这好不容易在一起自然要风风光光的。我可不能让人戳我脊梁骨。”儿子顿了顿,“明天我就找徐叔商量。不,现在就去。对,现在就去。”儿子不等母亲回话,跳到地上,趿拉着鞋就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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