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在莫若以明一小节中,庄子用一首七律的字数为我们画了一个旋转的太极。这太极的一半叫做【是】,另一半叫做【彼】。他似乎还隐隐约约的告诉我们,倘若你真想了解这世间万物的话,那就不能固执在一个视角里。因为一个人唯有先放下自我中心的立场,清空自我意识,方能获得理解他物的可能。对于人心,自我意识就像一道无缝的石墙,墙不破,其他的东西如何入心呢?
我猜,说完【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之后的庄子,大概就像《养生主》里那位宰牛的庖丁,自己潇洒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然而悲催的是,四顾之下,茫茫大地竟然空无一人。固然,千百年来听到这段话的人不知凡几,但真正听明白的又有几个呢?或许是为了让我们更好的理解彼与是的关系,庄子不得不再次拿出他的朋友为我们铺路搭桥。这座桥,就是惠施;这条路,就是惠施的【方生之说】。
我们知道,在《庄子》一书中,惠施作为庄子唯一的朋友经常客串走场,为后人留下了许多有趣的对话,比如那个【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濠梁之辩,再比如【葫芦浮于海上】的大小之辩。尽管在这些对话中,惠施总是被奚落被调侃,但这些你来我往的辩论交谈,奏出的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至性至情。
在我的印象里,庄子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惠施死后,庄子曾在惠施墓前感慨: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意思是说,自从夫子你死后,这世间,我再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
我有一坛可醉生,可梦死的桃花酿,可是再也找不到对饮的人,这是何等的孤独?我有一曲可忘年,可忘义的广陵散,可是再也寻觅不到倾听的耳朵,这又是怎样的荒凉?
也许,真正的朋友就像一面镜子,里面照出的不光有他人的形体,其实还有自己的模样。失去了这面镜子,同时意味着你失去了一个伟大的灵感,一个真挚的回声,以及自我生命极重份量的一部分。如果你有幸品尝过友情的滋味,听到庄子的墓前之叹,估计很难不为之堕泪。哪怕这声叹息已经飘荡了2000年时光。
在庄子眼中,惠施学富五车,思维敏捷,尤其在辩论方面,可谓独步一时。作为战国名家的代表人物,惠施一人撑起了名家学派的半壁江山。但可惜的是,惠施绝大部分思想都没有流传下来,只在庄子的《天下》篇中存下十个纲目。这十个纲目,《齐物论》中提到两个,前面的【今日适越而昔至】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就是这里的【方生之说】。
所谓方生之说,其实只有一句话,叫做: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当下,很多学者把其中的【方】字解释为刚刚。意思是,太阳刚刚在正中间,就马上西斜落下了;一物刚刚形成,马上就归于寂灭了。我固然不敢妄说这种理解有误,但若对比惠施其他的命题,此种解释难免只是粗浅的回答。
以个人之见,这里的【方】字并不能理解为刚刚,而应该理解为同时或者一并。因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其实是在说:太阳在正中的同时,又在落下,一物存在的同时,又在毁灭。
这句话翻译成白话文,在逻辑上相当矛盾。惠施仿佛是在表达:你现在在这里,又不在这里;你现在活着,又在死去。那你听后不免要问:你现在到底在不在这里呢?你现在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
如果你脑子里闪出这样的疑惑,千万不要沮丧。也许你的这个疑问,不偏不倚正中惠施思想的靶心。
在惠施的世界里,时间是无法用钟表用分秒来分隔的。比如你说一秒,那么一秒之内还有一千毫秒;你说毫秒,毫秒之内还有一千微秒;这样下去,无论你怎么分隔,都不会分到尽头。时间就是时间,你永远无法人为的分割它。现实做不到,我们自以为无所不能的思维同样无能为力。
时间如此,空间亦然。当我们采用上下左右这些概念去确定一个物体位置的时候,无论你采用怎样的手段,你能做到的至多是一个近似的描述,永远达不到精确的程度。对于空间来说,并不存在正中这个位置。所以,当你说太阳在正中间,那只是你的一种幻觉,真实的太阳并不在正中间,宇宙之间也没有正中间。
说起来,惠施的这种时空观,很像当下物理学上测不准原理所揭示的那种时空观。这种时空观脱离了牛顿的绝对时间和绝对空间的均匀性,呈现出一种扭曲和混沌的面目。然而,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物体,又不可避免的存在于时间和空间里。这就是矛盾,什么矛盾呢?矛盾就是,我们必须依赖自己的感官去认识生存其中的宇宙,但这个无穷无尽的宇宙又注定是感官所无法精确认识的。
你用牛顿绝对的时空观,宇宙是一种样子,当切换到惠施的时空观,你会发现世界好像突然换了一种样子。
这种样子有点陌生,有点奇特。但陌生和奇特的,不一定就是错误的。在惠施诡异的世界里,上与下不再是绝对的对立,而是可以互换。生与死也不再无法调和,而是生死一条。这一切,只取决于你从哪个角度审视。
既然庄子提起生死之说,我们不妨以生死为例解读惠施时空下的生死观。
试想一下,假如时间在此刻突然凝固不再流动,这个状态,你说我是活着呢,还是死着呢?从生的角度看,你也许可以说我活着,但从死的角度看,你同样可以说我死着。为什么这样呢?
因为在现实中,时间是不可能停止的,它处在永恒的流动中。在这无尽的流动中,这一秒的我下一刻已经不存在了,也可以说死去了,今天的我,明天也不存在了,也死去了。由此可见,我的每一分每一秒,其实都在朝着死亡的方向活着。我的这一刻,即是我的生,又是我的死。借用一个德国哲学的概念,这叫向死而生,生死同在这一刻。
讲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明白,为何庄子在谈论彼是关系的时候,要借用惠施的方生之说作为翘板。因为在惠施的方生之说里,生死不再是分隔对立的,而是同时混一的。
生就是死,死也是生,两者并存,抱团化一。这种观点,庄子在《齐物论》中表达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死是这样,彼是是这样,是非也是这样,事实上,一切我们常人所认为的对立,都是这样。
因为一切的对立,其实都是人为的划分,都是有条件的成立,比如在这一个地方成立,在这一个时间段成立,脱离了这个地点这个时间段,它就不再成立。所以,当你说一个观点是真理的时候,我也可以说它是谬误。毕竟,在永恒无边的时空中,一切真理都是局部真理,都是相对真理。
而这种相对真理,对应的就是相对的是非。既然是相对的,那就是变化无常的。甚至很多时候,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但转化的开关突然就启动了。我们经常说,做事要有度,当止则止。可你能否告诉我,究竟哪里是这个度?哪里又是当止处?
实际上,这个度,这个止,我们根本就把握不住,别说我们,就连圣人也把握不住。
既然我们把握不住,圣人也把握不住,那么圣人有什么资格称为圣人呢?其实,圣人就圣在他压根儿不趟这滩浑水,不入世俗观念所编织的这张黏糊糊的蜘蛛网。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一张平面镜,仅仅照出万物自然而然的样子,不做扭曲不做评判也不论是非。物本来是什么样子,他就呈现出什么样子。他不立标准,更不以人的标准为标准。这样以来,也就无所谓对与错,更不会有什么是与非。
这种不以我、不以人立标准的做法,就叫做【以明】,也叫做【因是因非,因非因是】,因是的另一个说法,就是任其自然。
所以庄子说,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意思是,圣人根本不走是非之路,他只走自然之路。
假如有一天,你也走在这条自然之路上,重新审视这个世俗的世界,你甚至都无法想象会看到什么。究竟能够看到什么呢?
请看下节:釜底抽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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