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我和筒子的故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网】小说篇

1

9月28日晚，筒子疯了。

在他工作的厨房里，他低吼一声“诺克萨斯即将崛起”，用砍牛骨的斧子，跳起来劈在厨师长头上。他的力气很大，厨师长的头被劈成了两半。

然后他扔了斧子拿起菜刀，走出厨房。

大堂经理不知道厨房里的事，问他工作时间要去哪，他直接把菜刀扔向大堂经理。见菜刀嵌进大堂经理的头骨，他说了一句“蒙多，想去哪就去哪”，离开了酒店。

酒店外的街上，他捡起一根木棍，突然冲进绿化带，躲在冬青丛里。

大概五分钟后，一位老人经过，他大喊一声“德玛西亚万岁”，冲过去用木棍狠狠敲了一下老人的头，老人当即晕倒。

2

在网上刷到这个视频，我才知道前几天在我居住的城市竟发生了这么离奇、残忍又搞笑的事件。

这人明显是个《英雄联盟》玩家，因为他说的话都是游戏里的英雄台词，攻击人的动作也是模仿相应英雄技能。

就当我想评论一句“这哥们还知道盖伦要蹲草丛”时，突然发现视频里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

仔细一看，这不是筒子吗？虽然眼睛部位打着马赛克，但我还是能认出来。

一瞬间，所有关于他的记忆涌上心。

3

我和筒子的故事，离不开一个“网”字。

我们是在网吧认识的。当时我们才十四、五岁，都在上初中。

那时候的我是个网瘾少年，常年混迹于学校东边三百米处的那家网吧，而筒子也经常在那，一来二去我们就混了个脸熟。但我们并没有深入交流过，因为他玩的是《DNF》，我玩的是《大话2》。

直到那天，我们都在网吧包宿，他正好坐在我旁边。到了半夜，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断网，无聊之下，他拉着我和网吧里的其他几个人打了三个小时的《CS》，我们才算交了朋友。

当晚，我和他一队，他的手速和反应让我叹为观止，而我的指挥能力也得到了他的认可。

在得知他和我是一个学校的之后，我们经常相约一起翻墙出学校包宿。每次天快亮时，我们总默契地停下各自的网络游戏，一起打两把《CS》。

我们俩包宿的频次越来越高，在学校也逐渐有了名气。

我们还都得了个绰号。由于白天上课时总在睡觉，筒子的班主任，同时也是物理老师，称他“爱睡斯坦”。而我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她给我的绰号就显得非常文雅：“卧龙”。

虽然总是被老师骂，但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快乐，到如今二十七岁，我仍然时常回忆那段时光。

只可惜我和筒子的英雄事迹很快就传到大人耳中。我们的父母都责怪对方的孩子把自己孩子带坏，殊不知我和筒子是双向奔赴。

最后，父母带我去外地了。

4

我以为只要有网吧，即便没了筒子我也能快乐，但那陌生的环境、听不懂的方言，再加上我内向的性格，我很快发现自己太孤独了。然后就是抑郁症。那时候，我觉得任何事都毫无意义，对上网打游戏也失去了兴趣。我背着父母自残，甚至想过自杀。

不过还好，父母发现了我的问题，在我上高中时，同意我转校回去上学。

而筒子，也在我转去的那所学校。

5

筒子在高中的名气比初中时还大。

听说在我转来之前，一群喜欢上网打游戏的学生组织了一场“包宿大赛”，誓要决出谁才是最能连续包宿的那一个。而不参赛却有包宿习惯的，则作为轮值“裁判”负责在网吧监督“参赛人员”，确定他们包宿期间都在玩游戏而没有睡觉。

毫无悬念，筒子以十三连包的傲人战绩拔得头筹，创造了一个神话记录。要知道，第二名只连包了五个宿。

我找到了筒子，表达了想要与他“再续前缘”的意图，筒子欣喜若狂，发誓要与我“再创辉煌”。于是，我们又开始了包宿生涯。

筒子不再玩《DNF》，一个月前开始玩《英雄联盟》了。之前遗憾没能和他同玩一个游戏，如今再来一次，我肯定要把握机会。于是我注册账号开始练习，一周之后，筒子终于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那时候我们的游戏理解并不深刻，认为辅助是最没用的位置，于是新手的我总被他分配到辅助位，而他则是上单位。

他简直就是上路杀神！我还在下路对线，他就已经在上路推高地了！

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游戏技术，而是他的对游戏的态度。他玩游戏唯一的目的，就是赢。赢一局游戏，他会无比骄傲。

他不会在击杀对手后做嘲讽动作，不打字骂队友菜，甚至大顺风都一点儿不浪！而我做不到。

有一局游戏，我们优势巨大，于是我开始浪，作为一个辅助竟然去单挑对面AD，结果被单杀。连锁反应，导致我们输掉了那一局。

筒子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说他忍我很久了，还说再浪就别跟他一起玩。

所以我就不和他一起玩了。

再之后，我突然想上大学了。于是开始努力学习，几乎不再踏足网吧，和筒子也渐行渐远。

后来筒子也不去网吧了。因为他的事迹又被父母知道，父亲将他打了个半死，歇了一个月才回学校。

再见他时，他已经少了一根手指，变得郁郁寡欢。听人说，他父亲为了阻止他打游戏，也不知听了谁的建议，竟用砍镰砍下了他左手的小拇指。

玩《英雄联盟》的都知道，左手少一根小拇指，基本上就不能玩这个游戏了。

6

上大学后，我又开始打游戏。在十二所高校电竞协会联合举办的“十二校电子竞技联赛”里，我和其他四位同学代表我们学校赢得了《英雄联盟》项目的冠军。我个人还得了“十二校第一辅助”的称号和奖杯。回校时，同学们夹道欢迎，看我们的目光就像在看凯旋的英雄。我在想，如果筒子也在我们的队伍里，他该多自豪！

是啊，如果他是我们队的上单，那我们的夺冠之路也不会那么艰辛。

那天晚上，我突然很想筒子，于是给他打了一通电话。

筒子说他在一家饭店打荷。所谓打荷，就是厨房里地位最低的职位，干的都是碎活、杂活。他说过个半年应该能混上砧板。我问他还玩不玩《英雄联盟》，他说经常玩，而且段位比我高。于是我约他线上玩了几次，他确实和当年一样厉害。

说实话，我有些心疼。少了一根手指还能保持着这样的水平，他得付出多少努力？

后来我开始忙论文答辩和面试，就没再和他一起打游戏了。毕业工作后，由于太忙不能去网吧，自然和筒子断了联系。毕竟我们只是游戏“搭子”，不玩游戏实在没什么可聊。

7

国庆假期回家，邻居知道我上过大学而且曾经爱玩游戏，跑到我家来问我“电子竞技”这个专业怎么样。

原来他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但成绩只够上个大专，不过游戏打得好。

我特别惊讶，现在有“电子竞技”这个专业了？

在网上一查，果然！不仅专科，本科都开设了这个专业。

询问之后，我得知邻居家的孩子也是玩《英雄联盟》，水平比普通人高很多，但不到职业水平。

邻居等不及，问我打游戏到底能不能赚钱，我说能。

据我了解，国内次级联赛选手的起步月薪是一万，职业联赛是两万。顶尖选手，如枣子哥、硬币哥等，年薪三、四千万，还不包括签名费。

邻居当即瞪大了眼睛，说自己孩子游戏打得特别好，应该能被培养成顶尖职业选手。

我笑了。那些职业选手，哪个不是怪物？

首先，天赋必须是万里挑一，其次就是努力。

“电子竞技没有睡觉”这句话，绝不是开玩笑的。他们每天训练的时间要超过十六小时，完了还要自己主动加练。

我把这些告诉邻居，建议让孩子走赛事解说这条路，邻居走了。

8

我哭了。

凭什么？凭他妈的什么？凭什么现在电子竞技是高校专业，而我们那个年代的网瘾少年要被毒打甚至砍手指？

我又想筒子了。准备晚上给他打个电话，可还没到晚上，我就刷到了那个视频。

我很想了解筒子的现状，但没有公安局的关系，我打听不到。于是我就在高中同学群里问。有人回应说他知道筒子是为什么疯的，但不想说。这个人我认识，叫大南，高中时也经常和我们一起去网吧，我转校回去之前，他和筒子走得最近。于是我约他第二天见面。

9

本想约在一家小餐馆的，但大南却让我去网吧包间找他。现在的网费可贵了，包间一个小时要十六块钱！不过环境比之前的好太多，座椅也特别舒适。

双人包间里，我看着大南打完一把游戏。他玩的还是中单，一手薇古丝秀得飞起。

他问我要不要来一把，我说不了，并让他停一下，和我聊聊筒子的事。

“这两天亚运会知道吧？”他问。

我点头。

大南继续说，那天是《英雄联盟》半决赛，筒子请了半天假，和大南一起看比赛，结果中国队输了。然后他突然情绪崩溃了。

“啊？”我难以置信，“就因为这？”

“当然不是！”大南说，“你不了解筒子！”

“那是？”

大南叹了口气，说：“你觉得，他如果有时间玩这个游戏，并且没少那根手指，他现在是什么水平？”

“职业水平！”我毫不犹豫回答。

“不！是顶尖职业水平！我觉得他去打职业，他就是我们赛区第一上单，甚至世界第一上单！”

我愣住了。

良久之后，我才说：“还真有可能。”

“上一届亚运会，电竞项目只是表演赛，枣子哥那帮人虽然赢了金牌，但却不计入奖牌总数。今年不一样了，如果夺冠，那就是实实在在的金牌，那是真正意义上的为国争光！”

“筒子也想为国争光？”

“是，但这不是关键。”大南说，“他真正想的，只有打游戏，只有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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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理解筒子为什么会疯了。

也许是看比赛之前，他们两个打了一把游戏，但因为筒子少了小拇指，没能及时按到Q键，导致一波关键团输掉，从而输了那局游戏。

他想提高自己，但身体的缺陷使他的上限被拉得很低，再努力也无法突破。因为缺了一根小拇指，他可能输了很多局本来能赢的游戏。他一直很苦闷。

然后在看半决赛时，可能是某位选手的操作问题使得比赛输掉让他联想到了自己，也可能是他认为有手指的他如果在那个赛场上能帮助队伍赢。

反正在那两局中国队都输掉的比赛里，有“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点，他崩溃了。

事实上，赛场上那位中国队的辅助选手，年龄和我们差不了多少。我们同生在“谈网色变”的年代，但他不知是得了哪种机缘，并没被送去杨永信的“戒网瘾学校”折磨，也没被剁了手指。当时的筒子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嫉妒别人同为网瘾少年却有为国争光的资格，而他天赋不输职业选手却只能在厨房切菜！

晚上回到厨房，可能是厨师长骂了他一句，也可能是自己思想上的决堤，正在砍牛骨的他——疯了。

于是他化身为自己最擅长的上路战士类英雄德莱厄斯，一记“诺克萨斯断头台”劈了厨师长；看到菜刀，他化身为自己最爱玩的上路坦克型英雄蒙多，使用“病毒屠刀”打中大堂经理；出门后化身为自己玩的第一个上路英雄盖伦，本想致命打击接审判再接德玛西亚正义，却发现老人太脆，一个Q就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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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家里，本想把自己关进卧室，却看到表姐一家来了。我不得不在客厅陪他们聊两句，否则就显得不礼貌了。

这时候，表姐家八岁的儿子吵着闹着要回家，表姐却想多坐一会儿，于是他把手机扔给儿子，让儿子玩游戏。

她儿子果然安静了。我凑过去一看，屏幕上是《第五人格》的游戏画面。

我如临大敌，问表姐怎么敢让孩子玩这种暗黑风格的游戏，表姐不以为然，说爱玩就让他玩去，不烦她就行。

我一把夺过手机，卸载了那个游戏，并重新下载了《英雄联盟手游》给他玩。这游戏才适合他，不那么幼稚，又不那么暴力。

结果他哭了，哭得撕心裂肺。表姐没办法，将他带走。

12

我以为时代变了，但看样子好像没有。

现在的父母对待游戏的态度确实很开明，几乎所有人都允许自己的孩子玩网络游戏。可仔细一想，这和当年阻止我们玩网络游戏的父母又有什么区别呢？

像我表姐这样的，只把手机塞给孩子而完全不管孩子玩的游戏是否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的父母，比比皆是。

这样的父母，和当年将网络游戏一棒子打死的父母本质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

大学期间，我除了打游戏还喜欢看书，有次在网上买一本小说时，发现有人在商品页说自己女儿要买，问适不适合十四岁女孩读。这书叫《洛丽塔》，内容有关恋童癖，里面不乏对性的描写，男主为得到十五岁的洛丽塔和洛丽塔的母亲结婚……我在想，网上随便搜一下不就知道它适不适合她女儿读了吗？

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想通了。

还有一则新闻，有一个女孩得了抑郁症，她的母亲痛哭流涕，问女儿生活这么好，他们把最好的都给女儿了，有什么可抑郁的？我当时觉得奇怪，他们已经知道女儿有抑郁症，为什么不了解抑郁症是有生理反应的？

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想通了。

还有那邻居，明明花点时间稍微深入了解一下，就能知道孩子究竟适不适合学电竞，她怎么就不知道多问问孩子或者上网查一查呢？

当时我不理解，现在我想通了。

做父母的都爱孩子，这一点我是知道的。可他们都只是用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式在爱孩子，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孩子。

工作很忙，没时间？多少人还在用这个粗糙的借口糊弄自己！那就是懒！不止是对孩子吧？很多事，明明自己研究一下就能得到答案，却偏偏做一个“伸手党”，要别人给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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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到筒子的消息了。

经过精神病院的鉴定，他没疯。我明白他只是单纯的不想活了。所以在死之前，他杀死了一直欺凌他的厨师长和大堂经理，打晕了曾碰瓷讹他两百块的老人。

为什么不想活？他失去了自己最热爱的东西。

我也明白那些电竞职业选手为什么那么努力了——那根本不是努力！而是——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