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夕阳下舞蹈,老叟看孩童正嬉闹。
小男孩对小女孩说,要是下雪该有多好。
那年那天,漫天的大雪,染白你的鬓角。
你曾在黄昏里等待,茕茕孑立衣袂飘飘。
我会在风雪中归来,喃喃不休拈花一笑。
1
王孙一家搬到齐家院子的时候,他九岁,正是刚开始跃跃欲试上房揭瓦的时候。
他爸妈跟着工程队来到北边儿做一个工程,索性自他懂事起就跟着父母到处跑,小孩子家说个什么习惯不习惯也不至于。
这犊子从小就生得虎头虎脑,丝毫没有南国小孩的斯文儒雅,整天无忧无虑地到处跑。王孙这个名儿就是他爸妈的姓,两口子来自西北山区,生活所迫很早就结伴出来做工,文化程度不是很高,没那么多命运风水八字的讲究,本来名字是“王孙天赐”,后来……大概是觉得念上去有点浪费口水,就直接把后头两个字摘掉了。
齐家院子是土话,指这一片儿的人都姓齐,往上数几代都沾亲带故的那种,据说是以前也是显赫的大家族,后来没落了,后人只沾个姓氏,也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好处。这个镇子不大不小,但要做的工程也不少,王爸爸是个泥瓦匠,在大兴土木的年代里东奔西走的也挣下了不少钱,和孙妈妈商量过后打算带着小王孙定在这边。
齐家院子里的人一开始有点拘谨,对这一家三口说不上刻薄,但也说不上热情。但孙妈妈是个长袖善舞的交际人才,先是请周边每家人吃饭,隔三叉五还让王孙去送点礼物,毕竟是市井人家出身的人没什么狗屁倒灶的王八蛋性格,再加上王爸爸又是个面相和善作风大气的人,对旁边男人的胃口。这一家三口很快就融入了齐家院子,有结伴去钓鱼的大叔会在周末吼上一声老王今儿要不要一起啊,也有要买菜的大婶跟孙妈妈问上一句要不要顺路带点什么回来。
至于王孙……挺能打的?
2
短短一个月,王孙就和这片儿的小孩打了四次架,三次都被家长找上门来。
不得不说,十岁的王孙技战术水平还是很高的,和十来岁的小孩打架丝毫不落下风。这样的人才放进武侠小说里面就是那种飞来飞去的高人喜欢的聪明徒弟,当然,他肯定是成不了主角的,毕竟读者喜欢笨一点儿的小伙子。
王爸爸耿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关王孙禁闭,然后孙妈妈又赔理又道歉,弄得上门的家长都有些不好意思,伸手不打笑脸人,抱着撕一场的态度上门的人看见人家姿态这么低……你难道好意思上前骂吗?
王孙的房间外面是个小过道,开了窗子只能看见砖瓦,颇有些岁月的侵蚀,显得厚重。王孙曾经想过跳出窗子去玩……有些不敢,万一把发型弄乱了怎么办?
对面那家的窗户比他的窗户高一点儿,窗沿上放着一盆月季花,窗帘拉上,没见过那个窗户后面的邻居。
“哎哟,被关着了?哎哟,没法了?”一群孩子听说王孙被关了禁闭,直接就来过道里讥笑他,有一个脸上还肿着的小胖子叫得最起劲,他的家长刚刚离开王孙家。
王孙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恨不得像电视里千军万马取上将首级的燕人翼德那样大吼一声就震得无知鼠辈肝胆俱烈,要是他吼一声的话……可能小胖子不会吓着,他爸倒是会来请他吃一顿竹笋炒肉。
但是男人活在世上,不争馒头争口气,于是……王孙展现了他高超的暗器天赋。
“我……有本事下来单挑啊……吐口水算什么……哇……”小胖子哭了,他很悲伤,因为他吐不到那么高。
“噗嗤”一声轻笑,王孙顺着笑声看过去,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子俏生生地站在那一堆小孩里,因为个头稍高显得有点鹤立鸡群。
“齐冬雪你笑什么?”小胖子的跟班小瘦子恶狠狠地说道。
“没有啊,我就是觉得好笑,怎么?还想欺负姐姐我啊?”叫齐冬雪的女孩子脸上挂着一抹笑容,面对着小瘦子确实怡然不惧,抬头挺胸。
小瘦子听到这话明显带着有点害怕的往后退。
王孙更好奇了,这妮子是哪里来的夜叉不成?
“哼。”齐冬雪转身就走,留下一个俊俏的背影在众人的眼中。
3
初来乍到的王孙用了两三年时间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住他旁边的齐冬雪……这哪里是悍匪,活脱脱就是个女恶魔啊。
小孩子拉帮结派的不少,而凌驾于齐家院子这些“青龙学习小组”“意大利铁柱党”“小浣熊突击队”“美少女芒果派”等诸多帮会之上的大佬,就是齐冬雪。
在男孩子脱裤子就能吓跑所有女孩子的时候,她就亲手弹肿过青龙学习小组组长的小弟弟……弹肿了……肿了……了……
在男孩子好勇斗狠单挑就是谁先把谁压倒在地的时候,她就用标标准准的跆拳道丢翻过小浣熊突击队的队长。
孩子们都服这个能打架能闹腾酷得没边了的追风大佬。
家长们都喜欢这个长得俊俏又次次考试都得第一的女孩子。
王孙企图收复齐家院子四分五裂的势力的时候,用了各种招式和齐冬雪斗了两年,那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台,好不热闹,直到……你体会过绝望吗?就是那种裤裆里塞了辣椒的绝望?就是那种不停地用凉水冲还是没用的绝望?
王孙体验过一次,于是决定韬光养晦,潜伏在她下面,时机成熟就夺了她的江山。
齐冬雪独来独往,所有的孩子怕她又喜欢跟她玩,因为她玩什么都很精通,王孙成了齐冬雪的心腹之人,就是那种雪糕小弟,想来肯定齐冬雪也觉得有个这样的小弟也挺不错的,于是独来独往变成了两人形影不离。
也不打架了,也不你演苦情戏我拆过桥梯了,这一轮的小孩子都开始从儿童跌跌撞撞地进入了少年时期,大人们倒是越来越熟络越来越觉得孩子们终于懂事了,毕竟最近都没有什么告状的事情了。
这一年,王孙十一岁,齐冬雪十二岁。
4
有一年暑假刚开始。
“奶奶好,我找冬雪姐。”王孙捧着一本最近很流行的漫画书,敲开了齐冬雪家的门。
“恩?王小娃,饿不饿?奶奶这边有刚炕好的馍。”齐奶奶很热情,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打小挺皮但着实看上去讨喜的少年,看着他一溜烟儿的跑上楼,直直在后面叫道,“哎哟你跑慢点儿,别摔着了。”
“我知道了。”王孙的声音消失在楼梯转角。
“我都还没看完真的是……”王孙一边嘀咕一边上楼,敲开了齐冬雪的房门。
齐冬雪打着哈欠想来是在睡午觉。
齐冬雪的闺房压根儿就不像个女娃的房间,当然,除了那些女孩子穿的衣服。王孙坐在齐冬雪床边晃荡着脚,忽然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你干嘛打我?”这还有没有王法了?辛辛苦苦借来的漫画书自己都没看完就拿来给她看,还要挨揍?王孙怒目而视。
“你别晃来晃去的。”齐东雪盘腿坐在椅子上,头也不抬,一头青丝垂下来,阳光照射进来落在她的发梢,像少年少女最懵懂的心事一样。
王孙的眼光不自觉地瞟到了齐冬雪的开始发育微微挺起的胸脯上,忽然面红耳赤避开了目光。
“王小娃,冬雪。你们吃不吃馍啊?”齐奶奶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出来。
“不要。”齐冬雪应了一声。
王孙撇撇嘴,说道:“我去倒杯水来喝。”
齐冬雪的家他几年间来过不少次,二楼倒是很少上来,但也不至于不知道水壶在哪里。
王孙正在倒水,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我靠……”他吓得差点把水壶扔了,开水滴了几滴在他手背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大姐你疯了,你不知道人吓人……”
他转过头来就准备跟齐冬雪拼了。
罗汉怒目,哪是少年如意?菩萨垂首,才唱人间如戏。
5
在他面前的不是齐冬雪,虽然两个人长得很像,但也只有长得很像。
“你是谁?”王孙用手摸摸另一只手的手背,开口问道。
面前这个女孩子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不是齐冬雪的马尾辫,而是随意地披着,脚上蹬着一双凉拖,眼神却是像一头受伤的小鹿一样清澈而怯弱。
她不开口。
“你……是冬雪姐的妹妹?”王孙的脑子里转出一个身份来。
女孩子点点头,表情有些拘谨,手里拿着一个空水杯,想来也是来倒水喝的。齐冬雪爸妈离了婚的,有个亲生妹妹,这个王孙早就知道了,跟着她妈妈好像在南方上学,也就是长假的时候会来北方这边住一段时间。
王孙抓抓脑袋,水也不倒了走了出来进了齐冬雪的房间。
“冬雪姐,我刚刚碰见你妹妹了。”王孙说道。
“恩?”齐冬雪抬起头来,“你没把她吓着吧?”
王孙脸一黑,怎么就吓着了怎么就吓着了爷们儿好歹也是十里八乡实力派俊俏后生,明明就是那丫头把自己吓着了。
王孙又想晃腿,一想到齐冬雪可能会揍自己也就算了,开口道:“你妹妹比鹌鹑还害羞,我跟她讲话都不理我。”
齐冬雪本来埋着的头抬了起来,看着王孙,这么直勾勾的眼神让他有点毛骨悚然,难道让她发现自己偷看她的胸脯了?
王孙有点想跑。
“她不会说话,小时候……恩……出了一场车祸过后,就不会说话了。”齐冬雪把漫画书丢到一边,平静地说道。
一阵沉默。
“她叫什么名字?”王孙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心疼,这种心疼,可不是“意大利铁柱党”魁首被他爸揍了个七荤八素那种心疼。
“齐春草,我是冬雪,她是春草,我在隆冬出生的,她在初春出生的。”齐冬雪走到门边,静静地看着齐春草的关闭的房门。王孙敢发誓,这一刻齐冬雪眼里的温柔和疼爱,绝对是这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这一年,王孙十五岁,齐冬雪十六岁,齐春草十四岁。
6
“我从来没有见过妹妹说话,但是我记得她那会儿是很爱笑的,幸运的是她是能听见。但是爸爸妈妈却吵架,很多很多天都在吵。他们分开了过后妹妹就跟着妈妈去了南方。我也只有在寒暑假的时候能见她。”齐冬雪和王孙赤着脚丫并肩走在沙滩上,这边的沙滩并没有做旅游开发,人少,但是却保持着沿海小镇独有的韵味。
齐春草一个人走在他们俩前面,低着头踱着步,时而抬起头看看大海的远处,时而扭过头看看王孙和齐冬雪,每每此时,齐冬雪总是很温和地朝着她微笑,不过齐春草从来不笑。
“小时候,镇上的孩子嘲笑春草,就一直哑巴哑巴的叫她,还总是吓她,慢慢地……她就不怎么笑了,也不怎么下楼。”齐冬雪叹了一口气。
王孙兀自感叹造物主的神奇,这么一个从小就强势的姑娘居然有个这样柔弱温婉的妹妹。
忽然就看见齐春草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下子扑进齐冬雪的怀里,手指着沙滩上一只忽然动了吓着她的螃蟹。齐冬雪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轻声呢喃:“没事,没事,春草不怕,姐姐在,姐姐在。”
王孙走到那只吓着齐春草的螃蟹边,一把捏住扔得远远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齐冬雪走到他身边,想了一下也坐了下来,牵着齐冬雪的手的齐春草也挨着坐了下来。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我还以为……”王孙还没说完就被齐冬雪打断:“你以为我是什么?天生凶神恶煞?你这王八蛋就是欠揍。”
“冬雪姐,你说大海下雪是什么样子的?这几年年年有雪,但是我妈都不许我出门,说海风加雪会让人从骨子里染上风寒。”王孙躲过齐冬雪佯打的手,笑着开口说道。
齐冬雪愣了一下,说实在话,大雪纷飞在北方小孩眼里实在算不上稀奇,但印象中好像雪天自己的奶奶也不允许她来海边,久而久之她好像脑海里都组织不起来这个场景。
齐冬雪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孙准备说话,齐冬雪用手在嘴边嘘了一下,王孙扭头一看,齐春草正靠在齐冬雪的肩膀上,蜷缩着身子憨憨睡去。
书上说,这种小婴儿一样的睡姿是没有安全感的象征。
王孙没有再开口,眼望着大海的尽头那一抹残阳,没有人的沙滩上偶尔能听见几声鸥鸣,背后的小镇也有炊烟袅袅,海风夹杂着独特的味道打在他们脸上,莫名地觉得惬意。
王孙在看海,他也没有看见,齐冬雪正悄悄地看着他,待到他脖颈微微一动,齐冬雪慌了一下,面红耳赤地把视线移开,她的肩膀上,是齐春草睡梦中甜甜的微笑。
这种慌乱,却像是我们互相在人世间找寻了好久好久重逢后的不知所措。
哪个少女不是诗篇呢?
海上有雪,肯定很美,要带爱人来看一次。
7
这天,王孙刚刚放学回家,就看见一群人围着在干什么。
嘿,哥们儿正无聊来着。王孙念完了这句内心独白就向人群走去。
“你快道歉,必须道歉。”这个声音是小竹竿的,小竹竿就是王孙刚到齐家院子的时候那个小胖子的跟班,小竹竿是他从小到大的绰号,此刻他正气急败坏地吼着。
王孙看见小竹竿的白色球鞋上不知道是被倒了酱油还是醋,好吧实话实说在不闻味道不尝的情况下他也分辨不出来酱油和醋。
周围一圈人王孙基本上都认识,也有小竹竿的死党,这波混小子打架那是家常便饭,何况还是这种明显占着理的事情,自然也就盛气凌人了。
王孙扭头准备看是谁这么倒霉要单挑这一群熊孩子,便看见齐春草正抱着个还剩一半不知道是酱油还是醋的瓶子看着小竹竿,撇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
“别以为你是哑巴就可以不道歉……”小竹竿上前一步。
王孙从天而降,一如天神下凡,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扯住小竹竿的领子挡在齐春草面前:“一群男孩子欺负一个女孩子,你不害臊啊?”
齐春草的表情有点错愕,但还是明显朝王孙的背后面躲了一下,只露出眼睛瞅着小竹竿。
小竹竿被这么扯了一下,感觉面子上过不去,恶狠狠地说:“关你屁事。”
王孙捏了捏拳头:“怎么着,还要来场华山论剑啊,我绝对算得上黄老邪,小竹竿你可不是洪七公。”
周围有人嗤嗤发笑,小竹竿恼羞成怒,冲上去就开打。
王孙以一敌七,干翻三个,然后就被干翻了。
尽管骨骼从小精奇,但……但毕竟没有乞丐卖给他武林秘籍。
齐春草哭了,被围住的时候她没有哭,在强忍,躲在王孙背后的时候她也没有哭,也忍着,直到鼻青脸肿的王孙咧着嘴冲着她笑的时候,她就哭了。
王孙很郁闷,难道我真的很吓人么?
8
在齐冬雪杀气腾腾地去找小竹竿算账的时候,齐春草正在给王孙敷药。
王孙咿呀哟的乱叫,有点疼,但老实话是这猴孩子有点害羞,毕竟一个这么水灵的姑娘眨巴眨巴眼睛给他敷药,偶尔指尖划过他皮肤,冰冰凉凉的。
他悄悄观察着齐春草的房间,有点香,和齐冬雪简简单单的布置不一样,这个房间有很多书,有个小书桌,上面整整齐齐,一本书摊开着,旁边放着一支笔。
王孙想转脑袋,齐春草忽然双手用力,王孙看了她一眼,这个姑娘却是用一种埋怨的眼神看着她,他讪笑了一下,说道:“我不乱动不乱动……嘿嘿。”
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齐春草的窗户外面,有一盆盛开的月季花,颇有点眼熟。
他愣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子,却是看见了自己房间的窗户,下面是那个小过道。齐春草端着棉签和碘酒走到他身边,面露疑惑。
“我住那个窗户里面。”王孙指着自己的窗户。齐春草点点头,用洁白的牙齿咬了咬下唇,看了看王孙的伤,忽然又流了眼泪。
“哎哎哎,你怎么又哭了?不哭,不哭,没啥,不疼的。”王孙抓抓脑袋,这万一要是被齐冬雪看到了还得了,会被揍得,短短时日他可是太明白这个妹妹在齐冬雪心里的地位的。毫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齐春草,齐冬雪根本不会是这样一个男孩性格。
她所表现的一切厉害的外壳,不过是为了给妹妹做一副盔甲。齐冬雪之前有半开玩笑地说过妹妹要是受了欺负没机会找爸爸,那么她这个做姐姐的,就一丁点儿委屈都不会让齐春草受。
那会儿的眼神就像当初齐冬雪和几个男孩子打架身上青一块污一块取胜后仍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样坚强,像大海一样的眼神。
“喜欢看诗?”王孙看着桌子上那本书,随意翻了翻,却是咋舌。《全唐诗》这种收录了四万八千九百余首的大书一般成年人啃起来底蕴都显得不足,这种目录都有十二卷的典籍哪是王孙这种成绩永远在中下游的学生愿意去翻的?
齐春草愣了楞,点点头,用棉签沾点碘酒,轻轻地往坐在书桌前的王孙的胳膊上涂。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孙小声念道,这里面的意境不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所能理解的,甚至他都还没有到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念了也就念了。
齐春草愣了一下,拿着棉签的手停了一下,偷偷抬起头看了王孙一眼,但又匆匆低下头去。
窗外,夏天的风穿过无人的小巷,绿色的树叶微微动了一下。
9
“春草回南方了,她让我给你的。”齐冬雪在入秋的某一天忽然递给王孙一个东西。王孙正叼着一根烟,齐冬雪顺手就把他烟给摘了,扔地上踩熄,嘴上念叨:“一天不知道学点儿好。”
王孙一脸肉痛的表情:“冬雪姐,一块多一根呢,好贵的,我刚开始学。”
看着齐冬雪满不在乎的表情,王孙打开这个笔记本一样的东西,诗,手抄的,全是唐诗,字体称不上龙飞凤舞也算得上个娟秀。
齐冬雪啧啧说道:“妹妹把最宝贝的摘抄本都送给你了?”
王孙脸一红,也不说话急忙就往家里跑,齐冬雪在王孙身后,调侃的表情慢慢变得有些复杂,就像她看海的时候的眼神一样。
王孙回到家,把本子摊开在桌子上,还去洗了个手像是要完成非常隆重的仪式一样。
他敢发誓,他那个下午读的文字,绝对超过了他之前一年读过的文字。
读完过后,王孙却在最后一页看见了两个字:谢谢。
夜幕降临,王孙打开窗子,齐春草的窗户在寒假之前应该都不会打开了,但是他仍旧看着那个窗子,痴痴傻笑。
齐冬雪仍然是齐家院子远近闻名的瓢把子,王孙仍然是那个小弟,两个人依然像哥们儿一样。秋去冬又来,时光总荏苒。
10
寒假到了,北方的寒假总放得很早。
齐冬雪三天之内揍了王孙两次,原因这个王八蛋不停地在她耳边念叨齐春草,问她什么时候来。
齐冬雪好好的放假心情被王孙搞得非常郁闷,再加上这两天总收到学校男生的小纸条,就让她更加烦躁了。
“滚滚滚,别来烦老娘。”这是那天王孙挨了揍过后潇洒离开的齐冬雪女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王孙蹲在巷子口揉着膝盖,这姑奶奶怎么揍人这么疼?
这个时候,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出现在巷子口的齐春草,着一袭晚秋衫,兀自亭亭玉立,而齐爸爸正拿着一个行李箱站在她背后,看见王孙,说道:“王家小子?你咋了?”
王孙连忙摇头:“没咋没咋。”
齐爸爸看着王孙的样子有点古怪,还是说:“晚上跟你爸说声,我去找他喝酒。”
王家餐桌上,大人们觥筹交错,三个小孩在下面咬耳朵,其实也就是齐冬雪和王孙在叨叨叨,齐春草有些拘谨,没有说话。
“明天我们去海边去不去?小竹竿大壮他们都去。”齐冬雪问道。
“妹妹,你去不去?”王孙转头。齐冬雪吼道:“滚你丫的,这是我妹妹,你想挨打怎么?”
王孙缩缩脖子,最近这大爷魔障了,根本不敢惹:“没,咱谁跟谁啊,你妹妹不就是我妹妹么?”齐春草愣了一下,夹了一口木耳放进小嘴里,摇摇头。
王孙嘟起嘴:“那好吧。”
第二天,齐冬雪又把王孙给揍了,原因是这个王八蛋玩游戏不专心老害他们这一组输。
“我不玩了,我回家了。”王孙提起鞋子就从沙滩往回跑,留下一群不明情况的吃瓜小伙伴。
齐冬雪撇撇嘴,没有说话,看得跑得越来越远的王孙,呆呆出神,忽然觉得好像这些游戏也没什么意思,就躺在沙滩上晒太阳。冬天的太阳总是能给人一种很直接的温暖,就像被人抱着不再孤独一样。
王孙回到家鼓足勇气用小石头去敲齐春草的窗户,然后窗户打开了,齐春草探出头来,看见是王孙,就朝他挥挥手。
就连王孙自己都不相信,在这个窗户边,他就这么抬起头,给齐春草念了一下午唐诗。
这么具有文艺气息的事情哪是王孙这种学校都觉得是混世魔王的娃能做出来的事情。
从“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到“露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从李白到王维再到李贺,这哥们儿就像一个人开了一个诗歌朗诵会一样,而观众,就是拖着腮看着他的齐春草。有时候王孙读错了,齐春草就摇摇头,王孙念得好,她就点点头,从红日高照到夕阳西下,王孙就这么不知疲倦地念着笑着,终于到最后朝着齐春草说了一句:“你,可不可以笑一下?”
齐春草嘟嘟嘴,可爱地抓抓头发,还是没有笑。
“冬雪,你在这干什么?”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齐奶奶的声音。
王孙看向巷子口,空无一人,似乎从来都没有人在那里出现过一样。
11
读诗这个活动几乎串起了那两三年的寒暑假,文静甚至称得上孤僻的齐春草偶尔也会主动用石头去轻轻敲击王孙的窗户。
诗歌很快就读完了,于是王孙开始搜集笑话之类的东西,甚至到最后开始自己编故事给齐春草听。齐春草说不出来话,但她的眼神里又岂止是有千山万水。
每一个寒暑假王孙基本上到后来都不出门了,为此齐冬雪甚至还来他家逮过他两次,但王孙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和齐春草的秘密,那是关于两个窗户之间多情而又冰冷的秘密。
下雨时候,看着雨滴从檐下滴落,雨帘里齐春草的模样忽隐忽现,就像王孙心里懵懵懂懂的情愫一样。
王孙第一次跟齐冬雪说他喜欢齐春草的时候,是在他高考结束过后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那会儿齐冬雪已经念大一了,在邻近省份,不常回家,所以这一年王孙少了很多乐子,毕竟齐冬雪这种能玩会说的俏花旦现在已经太少了。
当然,对于王孙来说是少了很多乐子,但是对于同龄小伙伴来说那女魔头去念大学这一年简直就是极乐时光,不得不说这群小伙伴的心理阴影实在是太大了。
“啥?”齐冬雪当时就喊出来了。
“大姐你小声点。”王孙急忙用手去捂齐冬雪的嘴。齐冬雪哈哈一笑:“我老早就看出来你喜欢妹妹,哼,你想干嘛?”
王孙愣了一下:“表白……你干嘛打我?”
真的,有的时候王孙自己都怀疑齐冬雪和齐春草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爹妈生的……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她马上高三,你可别影响她,不然我得弄死你。”齐冬雪眼神有点躲闪。
“也对,好吧,等她一年再说。”王孙爽朗一笑,看着向南的方向,一如当初齐春草忽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一样。
“你大学要去哪?”齐冬雪问道,“要不来我那个学校?你分肯定够了。”
王孙撇撇嘴:“再说呗。”
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回家了。
齐冬雪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自己的跟屁虫在不知不觉间比自己高了一个个头,就连自己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时间真是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12
齐春草这个暑假并没有来小镇,原因自然是因为高考。
王孙最后还是选择了齐冬雪那个学校,只不过一个是垫底专业,一个是王牌专业。大学对于王孙来说好像一下子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天南海北的同学,忽然松下来的课程,丰富多彩的活动,当然,还有可以公开虐狗的恋爱。
齐冬雪每天都会找王孙,美名其曰是老大在召唤。
有一天他俩一起去看一个迎新晚会,晚会上一个抱着吉他弹琴的姑娘做了一件很酷的事情。
她在唱完一首歌过后忽然开口:“阿哲,我们分手吧。”
实在话,在小镇上也有偷偷摸摸背着父母老师早恋的,但那会儿亲个小嘴都提心吊胆的,小镇不小,但绝对不大,也就是说指不定你还没回家你父母就收到消息了,正准备收拾你,所以分手什么的王孙还是不陌生的。
只是愣是没见过这样说分手的。
黑暗里有一个男孩黯然离开。
“这女孩儿真酷。”齐冬雪悄悄说道。王孙忽然开口:“冬雪姐,你觉得妹妹会喜欢这种告白么?”
齐冬雪“噗”地一声就把嘴里的可乐喷了出来,这小伙子举一反三的思维还是这么不简单。
晚会上,王孙自己就感觉来自四面八方敌意的目光不少,确实因为齐冬雪傲人的外表,本来小时候不施粉黛都能引来不少苍蝇,只是因为在小镇上她的名声在后一辈里着实太过于响亮才没人敢来招惹,在大学里,王孙这二愣子就躺枪了。
“冬雪姐,好多人都以为我是你男朋友。”王孙抓抓脑袋说道。
“咋了,你还不乐意怎么?”齐冬雪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幽幽地甩出来一句话。
王孙撇撇嘴没有吭声。
“这边儿不临海,隔壁市有海又被开发了,人多得像个什么一样。”晚会结束后王孙和齐冬雪一起走在回寝室的路上,齐冬雪说道。
“还是咱家那边的海好看。”王孙喃喃自语。
“是海好看,还是陪你看海的人好看?”齐冬雪忽然抛出这句话来。
王孙怔住了,呆立在原地,齐冬雪自己像只骄傲的孔雀一般扬着头就回了寝室楼。
终于在不知道多久过后,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王孙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黑夜不适合流浪的灵魂。
13
高考的坎儿一过,时间就好像打碎的沙漏一般。
齐春草高考结束过后回到齐家院子,和她一起回来的,却是王孙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女人,齐冬雪和齐春草的生母。
王孙的妈早早地就变成了蹲在门口扯闲碎嘴子的大妈,举手投足都是伺候男人说八卦的本事,但是齐冬雪和齐春草的妈却像从画报上走出来的一样,穿旗袍,穿高跟鞋,眉宇里是掩饰不住的风韵和岁月带来的祥和。
但随着这个妖气的女人回到了齐家院子,齐冬雪家都整天鸡飞狗跳的,也许十几二十年的恩怨一下子又被打开,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是不安宁的。
齐叔叔终于在一次大争吵里吐出可能他这辈子最后悔的话,齐春草……并不应该姓齐,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这在颇为传统的齐家院子里有个刺耳的称呼:齐春草是个野种。
那天晚上,王孙第一次看到安安静静面色平和但却泪流满面的齐春草。
他带着她去了海边。
夜幕降临,温度渐低,远处有灯塔射过来的光线,穿过海上的薄雾,找寻着归家的船只。
“妹妹,我们回去好不好?”王孙轻声说道。
齐春草直愣愣地看着大海,摇了摇头。
“妹妹……”王孙还想说话,却是看见齐春草猛然用手捂住耳朵大甩其头。
他伸出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赫然想起这不是齐冬雪,只好又收回来。
我还没见过她笑呢,却老是看见她哭。
“妹妹,我给你讲个笑话好吗?”
齐春草摇摇头。
“妹妹,你听不听我给你念诗?《琵琶行》?”
齐春草又摇摇头。
“……妹妹,就算全世界都不要你,我一定会陪在你身边的。”
齐春草本来又想摇摇头,但是猛然听到这句话自是愣了半晌抬起头来,红肿的眸子里闪出耀眼的光芒。
“妹妹,你知道我喜欢你吗?”王孙鼓起勇气,趁着黑暗掩盖住了脸上羞涩的红晕,开口说道。齐春草愣了一下。
“妹妹,你看过海上的雪花吗?我听我爸妈说过,很漂亮,就像你一样漂亮,以后我带你去看海上的雪花好不好?以后我来保护你好不好?”王孙轻声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少年第一次许诺美好的呢?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少女第一次相信别人的诺言的眸子。
齐春草用手在王孙的背后写道:不要骗我。
王孙愣了一下:“嗯,不骗你。”
就那么毫无预兆的,齐春草笑了,挂起一抹温婉的弧度,灯塔的光照在她尚有泪痕的脸上,无意间让她有了人间最倾城的片刻。
昭君落雁,西施沉鱼,王孙脑海中像是想起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想起,最后都化作了齐春草的微笑。
王孙痴痴地说道:“你笑起来……真好看。”
很久很久以后,王孙想起这个微笑的时候,都会感叹,你看,原来我喜欢你并不只是四个字,只微微一笑,他就明白了灯塔对于黑夜中穿行的船来说意味着什么。
只是哪个是灯塔哪个是船呢?
那天,王孙背着齐春草回家,平时嫌长的路在此刻却是感觉有些短,齐春草很轻,但是王孙依旧小心翼翼,他背起的,可是他的多半个世界啊。
14
第二天,齐春草的妈妈就回了南方。
走的时候,她把一串佛珠交给了齐冬雪,齐冬雪心里对这个女人是很有敌意的,不为其他,她的到来,伤害了她的爸爸和她从小就宝贝的妹妹。
“不管你叫不叫我妈妈,你都是我的女儿,我这辈子没能成为一个好妈妈我很遗憾,但这辈子能做一个不后悔的女人,足够了。冬雪,你知道吗?我比谁都希望你和春草能得到幸福。”这个叫做叶眉的女人脸上还有齐爸爸留下的耳光印,但谁也没法说她现在是不漂亮的。
齐冬雪默不作声,她意识到这句话可能涉及到一些大人们刻意隐瞒的事情,聪明的她自然不会随意说话。
“所以,你喜欢那个叫做王孙的小男孩是吗?”叶眉轻笑道。
齐冬雪刷的一下就抬起头来,随即眼神又黯淡下去。
“怎么?他有心上姑娘了?”叶眉的目力何其厉害,想来能在南方那种八方鬼神聚集的地方站住脚跟,这个女人从来就不是什么粗鄙村妇,有时候一个女孩喜欢那个男孩的眼神,可是不一样的。
齐冬雪点点头。
叶眉把手放在齐冬雪的肩膀上:“孩子,没有人可以让你失去他,除了你自己。”
叶眉上车,一骑绝尘。
齐冬雪喃喃自语:“万一那个女孩……我……想要……护她一辈子呢?”
有时候焚香并不为了沐浴,只是单纯地超度,超度我们青春年少里那些得不到的玲珑少年,超度我们似水年华里那个亭亭玉立的窈窕少女。
缘分,总有不尽如人意的时候,对么?
15
叶眉走了,但整个齐冬雪家却像是跌入了深水寒潭,齐爸爸开始每天酗酒,齐奶奶开始每天唉声叹气,齐春草的房门整天关着,她默默抄她的《全唐诗》,一页一页,一卷一卷。
王孙的事情多了一项,从各个地方把齐冬雪带回家。
……
“冬雪姐,回家好不好?”
“回什么?来,把这杯酒喝了。”
“我不喝,冬雪姐,你少喝一点儿酒。”
“没……没事……那个破家……回……哇……”
……
冬雪姐你要吐好歹给个预兆啊。
王孙从来没见过齐冬雪喝醉,她是个很有自制力的姑娘,属于那种到点了谁叫都不喝的姑娘。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齐冬雪也陪着被男朋友抛弃的女孩买醉,最后吐得稀里哗啦的但是眼神依旧如同皓月一般,炯炯有神。
这样的人开始酗酒的时候,上帝也会原谅的吧。
又是一天深夜,齐冬雪依在石头上,王孙蹲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捡着沙滩上的碎石往海里扔。
两人累了过后背靠着背坐在大石头上,海风撩起齐冬雪的头发,拂在王孙的脖子上,丝丝凉凉的。
“喂,你这……你这两天怎么……没来找春草啊?”齐冬雪大着舌头。
“这两天不光陪着你了么?你这样我不放心。”王孙抓抓头,“你现在天天喝酒天天醉,总不能让人占了你的便宜去。”
“你是要保护春草一辈子的人!!”齐冬雪忽然大声吼道。
没等王孙回过神来,却是听到齐冬雪的哽咽声:“你一辈子要保护的人……是她……是她……你管我做什么?”
王孙一愣,正一抬头,忽然就看到齐冬雪不顾一切地吻了过来。
王孙躲,齐冬雪却是像小时候那样,直接强吻,甚至一口咬在他的唇边。
“冬雪……”齐爸爸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王孙慌了,一把推开齐冬雪,扭头一看,是出来找寻齐冬雪的齐爸爸和齐奶奶。
齐冬雪嘴角含血,是王孙的,眼底里却是歇斯底里的冷漠。
忽然,齐冬雪也慌了,因为她看到两人背后的齐春草。
看到齐春草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不沾一尘的脸颊流下来,看到她像洛神一样足以颠覆众生却毫无生机的笑容。
王孙表白那天,齐春草笑过,而现在,她仍然在笑。
都很好看。
爱人啊爱人,你和我什么时候将会各奔东西,我用八百颗星辰勾勒出的夜空,向你深情的眼睛致意。
齐春草并没有用尽力气奔逃,而是带着笑容,慢慢地转身,再缓缓迈开步子离开沙滩,悠闲得像是不过去倒一杯开水。
你有没有想过,海上永远不会有雪?
如果你不曾给我说过你会和我一起去看,那么我还是会喜欢海上的月亮。
王孙站在原地,想要去追,却发现脚怎么也抬不起来,就这么看着齐春草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孤苦伶仃得像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孤儿。
“你快……快……去把春草追回来……快去……”齐冬雪喑哑着声音,跳着脚说道,“这都是我……我的错,不管你的事的,你是问心无愧的啊……我来解释……”
王孙低着头,红了眼睛:“我不是坦荡的怎么办……”
“啪”的一声,王孙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十成力。
接着他朝着齐春草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背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被风吹散了。
这一年,王孙二十岁,齐冬雪二十一岁,齐春草十九岁。
16
“儿子,我们准备回西南那边了。”回到家,王爸爸漫不经心地在本就疲惫不堪的王孙心里投下了一颗炸弹。
王孙皱皱眉头:“什么时候回来?”
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的孙妈妈笑着说道:“还回来干什么?你爸爸这些年也累了,你大伯那边也在催我们回去,毕竟我们所有的亲戚都在那边,总要落叶归根的嘛。”
“那我一个人在这边念大学?”王孙问道。
“咋的你还要我背你去啊?”孙妈妈笑着打趣儿,“这十几年的老街坊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王孙回到房间,走到窗边,凝望着齐春草的窗口,因为反光,他只看到光亮一片挺刺眼,赫然发现,在这盛夏,那盆月季竟然已经有了枯萎的迹象。
房间内,窗帘后,齐春草看着少年的发光的瞳孔,默默不语。
巷子口,路灯下,齐冬雪看着少年的落寞的身影,默默不语。
王孙拿起桌子上一堆专门用来敲齐春草窗户的小石子,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
何必呢?
窗内巷口齐齐叹息。
王爸爸和孙妈妈像是初来齐家院子一般宴请邻居,不停地收拾包裹寄往一个王孙很陌生的地址。
剩下王孙面无表情。
老天打了个盹儿,转眼十多年。
17
“妹妹,开下门好吗?”王孙站在齐春草的门前,房内悄然无声。
“妹妹,我知道你在里面,那我就说了啊。”
王孙停顿了一下,接着就像个疯子一样念念叨叨。
“妹妹,你以后要多出去走走,不要总是一个人在家。”
“妹妹,你窗前那盆月季花是不是有虫?记得常常浇水。”
“妹妹,你没用手机,我挺想给你发发短信的,以后要是有手机了记得告诉我。”
“妹妹,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嗯我下午的飞机……但是我会回来看你的。”
“冬天的时候,我就陪你去看海上的雪……我不是个好男人……”
“妹妹……对不起。”
王孙将一本用两种笔迹抄满的摘抄本放在依旧无声无息的齐春草门口,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转身离开。
门里面,倚靠着门赤着脚坐在地板上的齐春草一袭黑色连衣裙,傻傻地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
很早很早以前,这个男孩给自己念那首叫做《乌衣巷》的时候,她就想说“我喜欢你”;这个男孩诗念完了找些并不好笑的笑话从那个窗口尴尬地笑笑的时候,她也想说“我喜欢你”;这个男孩第一次说想要带她去看海上的雪的时候,她忽然不想说“我喜欢你”了,她想把这四个字换成三个字。
把喜欢酿成爱需要多久?一个男孩编织一个海上雪的梦的时间。
她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是个哑巴。
……
“你不回来了?”车站前,齐冬雪蹲在路边,王孙站在她面前,“这条路到机场得有好几个小时呢。”
王孙笑着开口:“咋了?舍不得我?”
齐冬雪低着头用没有谁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嗯,舍不得。”
王孙说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去找妹妹没有……”齐冬雪的语气有点低沉。
或许遇见,本身就是个错误。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见到海上下雪是个什么样的光景。”王孙像是没有听到齐冬雪的话一样,语调轻快地说道。
烈日下的车站不至于像重庆武汉那样看上去就晒到不行,偶尔也会有一阵清风拂过,离别的人面色各异,有解脱的,有难受的,更多的则像是面无表情的游魂一样,中国这么大,真的太大了,大到上了车就会有一些人这辈子见面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齐冬雪站起身来,眼睛盯着王孙:“我问你去找过妹妹没有?”
王孙见躲不过去,叹了口气:“找了,她没见我。”
齐冬雪还没有说话,王孙把背包往肩膀上一甩,甩甩根本没有刘海的平头,故意夸张地说道:“嘿,不见就不见吧,免得舍不得又哭哭啼啼的。”齐冬雪粲然一笑:“你会想我……们么?”
王孙耸耸肩:“不想吧。”余光一瞥齐冬雪娇目圆瞪,立马作举手投降状:“别介,开个玩笑。”
然后一直沉默。
王孙上了车也没有再说话,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发了一条微信给齐冬雪:“欠你们太多了。”
你们,不是你。
车开走后半小时仍迟迟不肯离去的齐冬雪在收到这条短信过后,嚎啕大哭,傻傻地像个孩子。人长大不过一瞬间,人长大也只不过一刹那。
刹那即是永恒。
18
王孙再也没见过齐春草,似乎在一个南方学校,叶眉那边。
在学校的时候也一头埋进学业里,而齐冬雪似乎也像是知道了什么一样没有出现在王孙面前,大三开始就在参加实习培训什么的,大四就基本不在学校了。王孙一直单身,对身边莺莺燕燕的殷勤充耳不闻,近乎清心寡欲的散淡修行者了。
学生生涯最后的寒假的某一天,他忽然收到一条短信:“上微博。”
陌生的号码。
正准备等下去去体育馆打球的大男孩满是狐疑,现在的骗子难道都这么高冷吗?骗术还融合了猎奇心理这么现代化了?
他刷了一下微博,“叮”的一声,一条新微博跳了出来,齐冬雪的微博。
九张图。
雪,大雪,漫天大雪,他无比熟悉。
海,大海,雪落大海,他从未见过。
银装素裹,纷纷扬扬。
戴着毛绒帽子,蹬着一双雪地靴,肥大的羽绒服依旧掩饰不了窈窕的身段的女孩笑着,每一张都是灿烂无比的笑容,肆意洒脱活泼俏皮。
而倚在她肩膀上稍腼腆的姑娘,也在自拍里微笑,这个笑容他见过两次,这是第三次。
一次欢喜,一次心疼,一次倾城。
没有配文,只有一个雪花的符号,他直接就朝着那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去:“喂?是妹妹吗?”
那边不吭声。
“我知道是你,妹妹。”王孙忽然也一时语塞。“妹妹……你这些年好么?”王孙的情绪瞬间有点失控,恰好,化解这份无言的是电话那边挂掉的忙音。
他反复看着每一张图片,然后小心翼翼地保存在手机里。
“叮”的一声,他又刷出来一条新微博,同样的账号,却没有配图,只有文字。
山中未曾相送罢,
徒见日暮掩柴扉。
只剩春草年年绿,
谁知王孙归不归?
北边,拿着手机的齐春草在笑,站在大雪封海面前的齐冬雪在笑。
南边,在冬阳下的王孙也在笑。
笑着笑着就都哭了,撕心裂肺。
你从阳光里来,我到风雪里去,三个人,只有故事,没有结局。
19
这一年,王孙二十二岁,齐冬雪二十三岁,齐春草二十一岁。
这年这天,大寒,海上有雪。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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