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

作者: 檀央 | 来源:发表于2023-02-24 11:03 被阅读0次

                      一

    “未请教姑娘芳名?”

    “幽渺。”

    “姑娘可通岐黄之术?”

    “不通。”

    “姑娘可是修行之人?”

    “不是”。

    “那姑娘有何方法能解我家主人痼疾?”

    “没有”。

    “那姑娘......”

    田管家狠狠瞪了孟顺一眼,让他请个真才实料的大师回来,他倒好,请了个“一问三不知”,不,一问三不会的回来,这混小子怎么当的差,莫不是看人家姑娘好看,直接把人领回来了。

    孟顺被田管家一瞪,吓得半个头缩进胸腔。

    “姑娘远道而来,若不嫌此地寒陋,就在此歇息一晚,明早再离开。”

    “我想见孟扶疏。”

    孟府虽是生意人家,但待人素来宽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没想到这姑娘不但不领情,居然还指名要见他们少爷。他心上不悦,不由得再瞅了这姑娘一眼。

    可这姑娘并未觉得丝毫不妥,眼波一转,倒让他的情绪尽消。

    田管家经过无数大风大浪,能人异士,海外方物也见过不少,这个白衣女子固然貌美,但他不是受这个女子的容貌迷惑,他是真的觉得眼前的女子身上真的有一种神秘,辽远的力量。

    再想到少爷的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田管家当机立断:“姑娘,请。”

    田管家带幽渺穿过重重回廊,转过几座石桥,分花度柳,来到一处小院,让幽渺在院中稍候,自己亲自去向少爷通传。

    孟扶疏住的小院在孟府最深处,远离街市,屋前屋后栽种了几棵高大的榆树和槐树,绿荫匝地,凉风阵阵。院里既遍植草木,洒扫伺候的丫鬟,小厮又少,因此格外幽静,只闻得几声清脆的鸟啼。

    幽渺听到鸟鸣,抬头去看,只见几团模糊的白色鸟影在婆娑的绿叶间跳动。

    微风拂过,树叶翩翩而动,枝杈间露出一双黑晶晶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幽渺,幽渺偏了偏头,忽然听见房中传出来几声疯狂地大喊:“滚!滚!让她滚!我不要看大夫!我不想见她!我不想见任何人。”

    “田伯,我真的受不了了,让我死!让我死吧!”

    “我不是大夫,也不会治病。”幽渺宛如一朵云,轻轻飘进门。

    抱这头大叫的孟扶疏猛然闻得一个清凉的声音,接着看便到一个袅袅进门的白衣女子,他还未出口的喊叫瞬间消泯在舌尖,满腹的烦躁顿时消散,整个人好像刚被一整清凉的风由外而内地吹过。

    他年纪轻轻,却脸色蜡黄,满眼红血丝,眼下乌青厚重得像被人狠狠打了几拳。

                        二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黑夜。

    世人都以为黑夜是最寂静的,其实不是。

    最深最黑的夜也不是完全的沉寂的。他在午夜会莫名其妙的听到咳嗽声,听到远处的天空似乎有滚滚的雷声,有时候还会听到吵架一样的声音,但是白天去问时,又没有一个人听到其他的动静。他有时候也会陷入一片茫然,怀疑自己昨晚听到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从五岁起,他每天晚上都在受刑,像月里伐桂的吴刚,每夜都在重复同样的刑罚。而他活着的每一个白天,就是为了让他在晚上重复这种煎熬。

    他夜里无法入眠,直到四更或五更半,才能稍微睡一会儿,这一会儿也不能安稳,他要做好几个奇奇怪怪的梦,而且通常是噩梦。

    每天晚上,他躺在床上,一想到所有人都能睡着,只有他一个人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他就想钻到别人的脑袋里,看他们是怎么睡着的,看他们都在做什么样的梦,有时候,他甚至嫉恨得想一脚把门踹开,把所有人都从被窝里拽起来,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在黑夜里受着没完没了地煎熬。

    为了他这个怪毛病,家里延请了无数名医和方士,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海上方都试过了,结果除了让他多受了各种各样得折磨,增加一重又一重的失望之外,无一丝一毫的用处。

    他喝过一碗又一碗比胆汁还苦,又腥又臭的汤药,他还被两尺长的银针扎遍全身,他甚至一堆千奇百怪的蛤蟆蝎子泡在同一桶水里,在三伏天的日头下晒着,晒得嘴唇干裂,昏厥过去......

    每晚每晚,他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地想,只要能让他睡着,怎么都行,他愿意折寿十年,甚至把他余下的生命都换做能够睡着的时间。他真希望有人能在他头上给他一棍子,把他打晕,或者是给他灌上一斤的蒙汗药。他曾在子时,拿头去撞墙,撞得血流了满脸,靠着墙默默流泪。

    天亮的时候他一双暗沉的眼睛死气沉沉,失去焦点,满脸干涸的血迹,倚着墙一动不动,前来的小厮还以为他断了气,满府“哇哇”乱叫,连整日在佛堂念佛的老夫人都惊动了。

    经历过无数难眠的夜晚后,他不但惧怕睡觉,而且惧怕夜晚,惧怕一切和睡眠有关的东西

    他有一次出门,听到一个小厮把一把扫帚放在一边,翘着二郎腿和旁的人吹嘘:“阔少爷又怎么样,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得个怪病天天哭丧个脸,睡都睡不着。哪像我们,能吃能睡,一顿饭三个馒头,一觉睡到大天亮,再攒几个钱,老婆媳妇热炕头,舒坦得很。”

    他听了这话,气急败坏,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嘴里好像含了块冰,冷冷地说,是吗?然后让人把那个小厮打了二百大板。

    从此,没有哪个下人敢在背后议论他。但只要他走过,那些下人与众不同的沉默,总让他觉得芒刺在背.

    因此,他更不想见人,日日只在屋里躲着。

    他母亲在他三岁时就去世了,他连自己母亲的样貌都记不住了,但他有时候在卧榻上辗转反侧,总会忍不住痛苦地“娘”“娘”叫个不停,那些怎么都睡不着得午夜,他甚至会一遍又一遍埋怨自己的娘,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为什么要早早抛下他,为什么要他活着来遭这些罪,如果他不曾出生就好了。

                    三

    他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女子,葱绿的衣衫,在凉亭的花阴下坐着,手执一卷书,默读细诵。他不知道这女子是谁,但对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向那女子走去,轻手轻脚。

    孟扶疏知道,他快要睡着了,每次当他躺在床上,恍惚中看见水边凉亭飞扬的檐角和那抹绿色的身影时,他就能稍微睡上一会儿。

    果然,外界的虫声和鸟鸣声渐渐在耳边从沉寂,消失在枕边,梦中那个凉亭越来越清楚,连亭上雕刻的菊花一缕缕的花瓣都历历可数。

    孟扶疏一步步走向凉亭,走着走着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烟雾笼罩的黑影,黑影不停地扩大,并发出千千万万个鸟类齐鸣般地巨大声音。他要逃时,那黑影只在后面追,他感觉到有几个尖利的鸟兽类的爪子抓住了他的脊背。他的心狂跳,像是要把胸腔撞破,从胸膛里跳出来独自逃命。

    千钧一发之际,从凉亭下的水面飞处一张透明的水网,缠住了那个黑影,一个白衣的女子赤脚从水里出现,朝着黑影弹了一颗水珠,那黑影瞬间消散了。扶疏再看时,那绿衣的女子也被白衣女子衣袖一挥,打散成一团黑气。

    “不!”孟扶疏大喊,一下睁开双眼,却见床边几个人围着,贴身的丫头拿了湿手帕替他揩汗。

    一个小厮从门外提着一个东西,掷到了地面上。

    孟扶疏定睛去看时,却见一只全身雪白的鸟,身长两尺,头上七根高高翘起的羽冠,身后拖着三根长长的白色尾羽,好像凤凰的尾巴般。

    这鸟看起来奄奄一息,嘴角流着血,似乎是被伤到了。

    众人看了它这模样,都以为是幽渺施展能耐捉住了这个罪魁祸首。

    “就是这个东西害得我家少爷夜夜难眠,受那么多年的苦。”一个小厮说着,挥着手里的木棒,往这只白鸟头上抡去。

    那鸟眼睁睁地看着大棒落下来,半点动弹不得。

    “住手”,幽渺指尖弹出一颗水珠,小厮仿佛受到重击,手里的扫帚应声而飞,他根本反应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呆愣了半晌。

    田管家摆摆手,让他退下,不解地问幽渺:

    “姑娘,既然找出罪魁祸首,为何不赶紧处置了它,也免得它到处害人。”

    幽渺走近,把那只白色的鸟捧在左手心,右手食指不断地向那只奄奄一息的鸟注入白光。

    瞧她那样子,倒像在救这个妖物,田管家本以为幽渺时真人不露相,是个以除妖为己任的世外高人,这下他真的不懂了,即是妖物,又作乱害人,为何这姑娘还要救它。

    “姑娘,您?”

    觉得自己手中的鸟有了几分生机,幽渺眸色深了几分,道:“害人者,人也,而非云燕。”

    “云燕?人?姑娘这是何意?”

    幽渺指尖朝空中弹了一滴水珠,衣袖一挥,院里忽然落了场雨,众人正诧异间,忽见雨中现出两个人影。

                    四

    一处山崖,一个紫衣的女子正闭目端坐。

    “姐姐,姐姐。”一个黄衫女子手捧一束浅蓝的花朝她飞过来。

    紫衣女子听见叫喊,调息毕,睁眼起身,一脸嗔怪地看着黄衣女子。

    “翩翩,你又去了哪里胡闹,不好好修炼,以后碰到劫难是要吃大亏的!”

    “哎呀!姐姐,我看你进来烦躁难眠,运功受阻,去远处的山崖给你采了一束月息草,助你疗养。”翩翩边说遍挽着紫衣女子的手臂撒娇。

    眼看姐姐眉头舒展,脸色稍霁,翩翩试探性的开口:“姐姐,我在山崖上见到一个人,他说外面的世界......”

    “人类?翩翩,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人类残忍狡诈,千万不能接近他们!”

    “姐姐,你又没和人类接触过,你怎么知道呢?”

    “你!我不用接触也知道!人类贪得无厌,阴险狠毒,你不许再接近他们。”

    “可是姐姐,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是这样的,我碰到的那个就不是,他老实人,他说要带我进城.......”

    “呵,老实!上一个这么说的妖怪已经被人镇在雷锋塔了。”紫衣女子上前一步、警惕又愤怒地盯着翩翩,音调极冷:“翩翩,你想做什么?”

    翩翩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但想到山下那人,她心头一暖,握紧了拳,迎着姐姐冷厉的目光仰起头:“姐姐,我想、不、我要下山。我要嫁给他。”

    紫衣女子的衣服无风自动,两人周围的绿叶雪片似地簌簌下落,连枝干都“咔吧咔吧”地横斜了一地。

    翩翩知道姐姐此时正在盛怒中,她身形有些轻微地晃动,但依旧坚定地对上姐姐的眼,毫不退缩。

    许久,紫衣女子才冷冷地开口:“翩翩,都怪我平日把你纵得太厉害了。你竟生此妄想。你若执意离山,那我们今日姐妹情尽,你不要再叫我姐姐,你若出事,莫怪我不去救你,也莫怪我没有劝你。”

    紫衣女子说完,飞掠而去。

    红霞满天的时候她回到山洞,看到洞口放着一大捧月息花,蓝茵茵的,浸在柔和的夕阳里。

    她只瞧了一眼,怒气腾起,一掌把花烧成灰烬。

                    五

    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修行,却忽然觉得心神不安,眼皮跳个不停,她强行静下打坐,却差点走火入魔。

    她知道,一定是翩翩出事了。

    她赌气进了屋,称自己要闭关修行,让族人从外面布下结界。

    她坐在石床上,一闭上眼,就看见翩翩在天罗地网中挣扎,一调息,就听见翩翩在惨叫。

    最终,她豁然睁眼,运足真气,打破结界,破门而出,循着翩翩的气息,急急赶至一个山间。

    她还未赶到那座山,就看到到处乱飞乱窜的鸟群和走兽,所有妖类都在往外跑,只有她火急火燎地往里冲。一个树妖冲她挥手,向她大喊着什么,她耳边尽是急吼吼的风声,听不到那个妖怪在说什么,也无心去听。

    她冲破风中浓浓的血腥味,来到山间,看到眼前的画面,全身颤抖。

    她又气又急,眼里喷出火来,那是她从小宠到大的妹妹,竟然被一群人类围着,现出原形,身上像刺猬一样插满了木剑,大滩大滩的血迹像烙铁把她眼睛都烙红了。

    而远处地势较高的山头,撑着一个金碧辉煌的大伞,伞下坐着一个紫袍的人,身上穿戴满了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石头,他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弯着身子,低着头。他们身边,还有一个拿着禅杖的和尚,坚硬如岩,横眉怒目。

    她从空中飞过去,无数羽毛化作箭矢,朝那些包围着翩翩的人射过去。

    山林里响起利器没入血肉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翩翩听到动静朝她的方向望过去,嘴里不断发出尖利的鸣叫,催她离开。

    她不理会,一心只想救出翩翩。

    周围的山峰上忽然冒出一大堆弓箭手,密林间跑出无数拿着黄符和长剑的道士。

    她在空中躲避着黄蜂般密集而来的弓箭,同时发动攻击,打退一波波潮水般的人类。

    几个道士趁乱骑着纸鹤飞到空中,团团围住她,用一张大网罩住了她。那网在她身上越缩越小,她被束缚住,动弹不得。

    她拼命挣扎间,忽然听到翩翩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惨叫,然后便看到翩翩身上燃起了大火,火苗像烟花般四散出去,一落到人身上,便熊熊燃烧起来,怎么都扑不灭。

    “不!”她浑身战栗,绝望大喊。

    那是云燕一族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术法。

    火中的翩翩眼里流出两行殷红的血液。

    她周围的道士全部在火光里惨叫,她趁机挣出罗网,飞到半空中。

    山谷里红通通的,全是大火。

    她死死耵着远处山坡上的那个身上满是翩翩味道的男人,忍着身上的剧痛,闪电般朝他飞过去,抓瞎了他的眼,然后一爪惯穿了他的心脏。

    但是她也为此遭受了猛烈的攻击,那个和尚的禅杖重重地在她背上狠狠一击,那一瞬间,她听到自己的骨头一根根“咔咔”地断裂。

    她慌忙逃蹿中听到自己的血液不断滴落的声音,血液落在树叶和草丛上,那滴答声让她想起她小时候和翩翩一起躲在山洞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听着雨滴打在洞口的桑树叶上,逐渐睡去。

    那时候她们还小,父母一个葬身天敌,一个死于雷击,她带着翩翩四处逃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隐蔽地山洞。

    她每日刻苦修炼,就是为了能够庇护翩翩,让她不用日日生活在惊惧中。

    她越飞越低,“嗵”地一声从空中栽到地上。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来救翩翩?

                    六

    她置身在一片黑暗中,耳边吵吵嚷嚷,恍惚听到各种声音在耳边交错。

    “太好了!终于醒了,爹说你活不下来,我就不信。”

    她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从那个灰暗的小缝里她看到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流光溢彩,是个人类小姑娘。

    她身体还是不能动,但那个姑娘很细心、每天喂她研碎的嫩谷子和甘甜的泉水。

    那个姑娘每天都把她带到庭院里晒太阳,她在阳光中昏昏沉沉,仿佛沉浮在杳杳冥冥的天地夹缝中。她脑中是模模糊糊的一团,什么都懒得想,偶尔有几个念头忽闪一下又转瞬即逝。

    就这样吧,能再晒几天太阳就再晒几天。

    她在一天天的阳光中渐渐明晰救她的女孩儿叫采言,她的父亲是个教书的人。她每天听到的声音,就是前来求学的人的朗朗读书声。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你全身雪白雪白的,好像云朵一样。就叫停云吧。”

    停云身体好了后,变得很倦怠,她无心修炼;翩翩已去,她也不知道该去哪,就这样,她在采言家门前的榆树上住了下来。偶尔露个头,绕着采言飞几圈。

    只是她对除了采言之外的人类还很厌恶,因此,有其他人在的时候,她绝不出现,只藏在密叶间。

    后来停云发现这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总爱照镜子,鬓发梳的花样也越来越繁。

    有一次,停云见采言在河边临水照影,把一朵黄色的迎春花在鬓间比了比,又拿下来,换了一朵娇粉的海棠,她瞧见采言对着水中的倒影左看右看,最后把两朵花都簪在发髻上,然后满意地笑了。

    采言听到一声呼唤,跑进学堂,去帮父亲的忙,丝毫没注意柳荫下有个人对着她的背影微笑。

    过了几天,就有人来拜访采言的父亲,带着红绸绑着的礼物。

    红色的队伍浩浩荡荡,把采言抬入了孟家。

    停云绕着采言的花轿飞了几圈,然后冲云而去。

    采言听到停云越来越远的鸣叫,以为它飞走了。虽然遗憾,但新姑爷孟荣与她琴瑟和鸣,孟府人都爱她深明礼义,更兼她父亲是当地德高望重的大儒,所以她在孟府过得倒没什么不顺心。

    只是孟荣出门走生意,走得匆忙,还未知她腹中已有孩儿。

    后来孟荣走生意时,途中遇到瘟疫,带着人救急,劳累过度,再加一路栉风沐雨,身染沉疴,不及至家,路上便去了。

    众人都瞒着采言,她一无所知,依旧每日为腹中孩儿做写衣物,小鞋。

    只是为孟荣做了一半的薄衫她再也没拿起过,只是经常把他长穿的旧衫拿起来,贴在肚子上抚摸。

    有一次她去庙里祈福,山中忽地想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在她心上奏响一句话。

    “西天神佛为我做证,阳城孟荣,爱慕葛氏采言,欲成红叶之盟、愿结白首之约。

    钟声依旧,幽魂已远。妇

    她用手捂住脸,温热的泪水在手心纵横流淌。

    采言生下孟扶疏,三年后死于一场风寒。她没能看着扶疏一步步长大,长得和他的父亲般高大。

                    七

    停云已经虚弱地说不出来话了,乞求地看着幽渺,一滴眼泪落在幽渺手心。

    “害人者,非云燕,而是孟扶疏自己。”

    幽渺这话一出,众人都愣了。

    扶疏更是惊愕不已,自己恨不得减寿十年,换得夜夜好眠,怎么可能自己害自己?他再疯狂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幽渺接着说出停云欲说而不能说的话:“有一种妖物名叫:‘眠梦’最是恶毒。古籍载其无常形,常潜人梦境,探得人心所念,仿其形,待梦中人至,趁机取人性命。”

    “这种妖怪由通常由人心滋生,只要扶疏还会继续思念他的母亲,那这个妖物就会不断出现,直到......”

    “直到他在梦中接触到“眠梦”化成的娘,被妖物吸尽精魂,变成活死人。”

    扶疏,你在梦中见到的绿衣女子就是你娘的化身,因为你过于思念你的母亲,而对你的母亲情感又太复杂,所以给了妖物可乘之机。你会一直想接触梦中的绿衣女子,一方面是妖物本身对你散发的诱惑,一方面也确实是因为它身上有你娘的气息。

    扶疏听了,心猛地一震,既而心里如波涛汹涌澎湃,他咬了牙,忍住眼泪。

    他自小失去父母,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连母亲长什么样也不记得。虽然生长在孟府,衣食无忧,家中几个婶娘对他也不错。可是他小时候看到婶婶抱着堂弟一阵亲,就无比羡慕,他忍不住想,要是他亲在就好了,他也会被样爱护。每到这个时候,他想念母亲,渴望母亲,又心酸自责,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没有母亲。

    和同伙一旦发生争吵,其他人就会骂他“无父无母,有娘生没娘养。”他冲上去和那些人打得灰头土脸,一身的伤,回家后也不跟祖母说,死死忍着眼泪、眼睛憋地通红。同时,他又一遍遍想起同伴的话,想如果母亲还在多好,他一定拉着母亲骄傲的站到所有人面前,高声说:“我也有娘,我娘可漂亮,对我可好啦!她只是离开一段时间,一定会回来找我的。”可是,这些幻想只能出现在梦里,梦醒的片刻,委屈像蛇一样缠住他,让他对母亲又爱又恨,恨母亲为什么留下他一个人,恨母亲为什么要生下他,如果母亲没有生下他,他就不会受人嘲笑,不会有这悲哀的一生了。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梦见那个绿衣的女子,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开始,他夜夜难眠。

    停云打起最后的精神,用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说:“

    采言以为我走了,实际上我已经无处可去,所以我又飞到了孟府,日日看着她,只是不让她知道罢了。我负伤后,修为只剩十分之二,且根基已坏,况这妖物也着实凶猛,我杀不了它,也无法驱赶它,只能用仅剩的法力,搅得扶疏不得安眠,这样才能勉强保得他的性命。”

    孟扶疏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想过无数次,为何单单自己会有这怪毛病。怎么也想不到他夜夜难眠是妖物所致,而他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早尽超生的煎熬竟是在救他性命。

    停云看着孟扶疏,心想这孩子长得跟她母亲真像啊。

    “你不能再说话了。”幽渺对停云说,无悲无喜,只是陈述事实。

    停云点点头又摇摇头,乞求地看着幽渺 。

    “我帮他。”幽渺对停云说,其他人愣着,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停云听罢放了心,凝聚了全身的力气对孟扶疏说:“扶疏,你的母亲很爱你。”

    孟扶疏猛听得停云如此说,眼睛酸热难耐,泪涌如泉。

                        八

    幽渺伸出手,一道白光从她并拢的食指和中指传出,源源不断地注入孟扶疏的眉心。

    孟扶疏觉得有一股温暖柔和的温泉正由顶至踵,溶溶脉脉地在他体内流动,温柔地抚慰着他,把他这么多年无名的怒火,焦虑,恐惧和孤独绝望全部一一溶解,连他独自熬过的无数个夜晚都慢慢变成了四月温暖轻柔的风,轻轻摇晃着他。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放松下来,全身懒洋洋的,意识逐渐模糊,好像在一大块白云上舒服地躺着。最后,他放心地失去了意识,坠入黑暗。

    混混沌沌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道白光,他顺着白光走去,屏息静气,也不知走了多久。

    在光的尽头他看到一个妇人,在藤椅上坐着,正在绣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她绣着绣着,似乎累了,把鞋子搁在膝盖上,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脸上是天下间最温柔的表情。孟扶疏看到她嘴唇翕动,含笑重复说了两个字。

    扶疏、扶疏。

    “娘、娘!”孟扶疏忍不住爆出一声呐喊,边哭边朝那妇人跑去。

    那妇人听到叫喊,微笑着朝他张开臂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

                    尾声

    孟扶疏睁开眼睛,他看到无数微小的精灵在金光里浮游,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地,心里一整惊慌。

    他挣扎着抬起头,四处乱瞅,急切间发现屋里的雕花椅子,紫檀木架子,以及窗边的花瓶都有些熟悉,随着目光一寸寸的挪动,他慢慢反应过来,这是在自己房间里。他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好笑。

    他披上衣服出去,才发现已经日上三杆了,阳光从树梢照射下来,金光闪闪。

    他在阳光下站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伴随者着伸展的肢体,他觉得自己体内流转着一种魇足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悦充溢着他的身心。

    恰好此时,田管家走了过来,一见他在廊下站着,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他身边,激动道:“少爷,您睡醒了。”

    睡着了!他睡着了!他竟然睡着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好好睡了一觉!

    孟扶疏这才反应过来,激动地握住田管家苍老的手。这在普通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让主仆两二的人心情都异常激动,田管家老眼直发热。

    孟扶疏感慨万分,脑中闪过前几日之事,真是恍若隔世,他问田管家:“田伯,幽渺呢?”

    “少爷您一入睡,幽渺姑娘便离开了。”

    孟扶疏“啧”了一声,眉头轻皱,田管家忙道:“老奴也预备了许多东西送幽渺姑娘,可她分毫不取。依老奴的意思,幽渺姑娘恐怕不是普通人,少爷与她这段缘,只要咱们不忘,时时在心头感怀即可,无需拿俗物去烦扰她。”

    孟扶疏思索片刻,道:“也罢。”又问:“停云呢?”

    “少爷放心,幽渺姑娘救活了停云,虽然她丧失了全部修为,但仍可作为一只普通的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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