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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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杜痕远

1.元若琳

收到元若琳第一封信的白亚还是个孩子，喜欢在白纸上杜撰一个个故事。

读者们喜欢白亚笔下的故事，让白亚觉得似乎每一个青春都有着如同栀子花香一样的淡淡忧伤。

元若琳的信是从别城寄来的，邮戳上的地址白亚从来未曾听说过的。

信封是粉红色的，有卡通的泰迪熊，字体十分娟秀，这样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来自女孩儿的，信封的右下角署了寄信者的名字——元若琳。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白亚想，一定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吧，会在夏天穿棉布的裙子，光脚穿凉鞋，长头发，笑时嘴角会浮现小小的梨涡，说话的声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

白亚故事里的女主角全都是那样美好的样子，细长眉，淡哀伤。

白亚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便看到元若琳写在蓝色信纸上的句子：

白亚，你的故事写得很不错，但是，为什么你要让你故事里的人物的结局都那么悲惨呢？你既然把他们创造出来，又为何不能让他们幸福一点呢？

白亚你知道么，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幸福就像是一个玻璃球，跌落在地面，碎片洒落在每个人的身边，每一个人都可以去捡，可无论你怎么努力，你都捡不完。但如果你努力了，你总会捡到一些。

所以啊，白亚，尽管我们捡不完，但是我们依然是要去捡的。

读完信，白亚看着窗外的一茬栀子失了神。幸福真的是一个玻璃球吗？只要努力了，总会捡到一些的。真的是这样吗？

2.玻璃球

白亚觉得自己真应该努力捡一下了。于是在那个夏天燥热的晚上，白亚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亮了一盏灯，把风扇开到最强档就开始写信了。

白亚给元若琳写了回信。 写的是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孩经常在男孩家的楼下唱歌，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像百灵鸟一样。于是男孩本来忧伤的心变得开朗起来，终于有一天，男孩跟女孩说，你能陪我玩吗？我很孤独。

女孩答应了，于是便每天都来男孩的家给他唱歌。

男孩喜欢女孩，却始终没勇气说出口，因为他是个盲人，无比自卑。

男孩小的时候，奶奶告诉他一个古老传说，如果从一千个人那里收集到一千个玻璃球，便会得到一千个祝福，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于是男孩独自一人离开家，开始到处收集玻璃球，男孩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可以看见女孩。

很快便收集到了一千颗，男孩的眼睛真的好了。男孩回到家，开始等待女孩儿的出现。再听到女孩唱歌的声音时，男孩急不可待地打开窗户便看见女孩。

女孩说，这些日子你到哪去了啊？

男孩说，我去收集玻璃球了，我的眼睛好了。我可以看见你了。说完话男孩笑了。

女孩笑了，然后哭了。

那么，你不再喜欢听我的歌了是吗？你的眼睛好了，这个世界一定有更美好的东西吸引你。

那一刻，男孩终于知道，原来女孩也是看不见的。

男孩觉得悲伤，他摔破了玻璃球，说，如果看不见你了，即使我能看见全世界又怎能快乐？

女孩吃惊，她没想到男孩会说这样的话。

女孩没有走，她俯下身开始摸索着把那些碎片捡起，一片两片三片很多片。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男孩说别捡了别捡了，再怎么也捡不完的。

女孩笑了，淡淡地说，即使捡不完，也是要捡的。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这些是我们的幸福啊。只要努力，就可以多点幸福了。

男孩笑了。

3.何海声

何海声拍着白亚的肩膀说，这次辩论赛我们一定要赢，辩题可是“高中生可以谈恋爱”，如果我们赢了的话，以后谈恋爱就名正言顺了啊。

学校外的小餐馆里，何海声举起酒杯，满脸通红地说，大家干杯吧，预祝这次辩论取得圆满成功。于是严小雅和白亚也举起酒杯。

那一日的何海声喝得有点高，白亚和严小雅送何海声回家，三个人挤在车后座。城市里的霓虹似乎一路延伸到世界尽头。白亚看着窗外，忽觉像是青春，偶有阴影的地方，那是时光里我们忧伤的样子。

车子到了他们所居住的小区里。何海声住A幢，严小雅住D幢，而白亚的家在E幢。

一起长大的孩子，从小学到高中，相伴多年，一直不离不弃。这样的友情是让人羡慕的。

即使是全世界都背弃我们，我们也不会分开的。

这是严小雅写在白亚和何海声留言本上的话，时间从1990年跨越到2009年，那些琐碎的年少的情节一直到最后成了泛黄的旧照片。

何海声父亲的脸上带着愠怒，他说何海声你怎么又喝醉了，他说何海声你是不是不给老子学好。挥起手来想打何海声的时候，被严小雅和白亚拦住了。

其实早知道他定是会发脾气的，但是何海声从小便是那样固执，就像是在年少时，白亚和严小雅在他家里玩，严小雅不小心碰到了家里的鱼缸。父亲回家后问是谁打破的，何海声说是自己，然后被父亲打，即使是再怎么用力地打，他都不流一滴眼泪。

一直到后来长大，在任何人面前，总是一副无比强大无比快乐无比阳光刀枪不入的样子，他似乎从来都不曾妥协。何海声敲着自己的肩膀，说我就是变形金刚的化身，任何人都无法打败我哦。

然而，只有白亚和严小雅知道，变形金刚也会有流泪的时候。何海声远不如他在人们面前表现的那么强大。

在六岁的那个夏天，透过窗户，白亚和严小雅看见何海声跟在那个女人身后一直跑一直跑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天空有细细的雨，何海声哭泣的声音如同遥远天际传来的天使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忧伤。

一直到最后小小的何海声跌倒在泥水里，一脸的狼狈，然后又爬起来继续追，然后跌倒，然后再爬起来。

女人上了小区门口的汽车扬长而去的时候，何海声突然停止了哭泣，然后伫立在雨中，一脸的眼泪。即使是很多年以后，白亚和严小雅都难以忘记那一日的画面，那是深刻在彼此心中的一段尘封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是全世界喧嚣沸腾的样子，然后突然在下一秒归于巨大的穿透灵魂的寂静，让人窒息。

4.天空

白亚在辩论赛的前一天收到元若琳的第二封信，邮戳上的地址已经换了另外一座城市。而信封依旧是粉红色，有泰迪熊，信封里夹杂着晒干的栀子花，于是打开信纸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

白亚，见信佳。

你给我写的那个故事我看了很多遍，幸好你给了我一个幸福的结局。白亚，那些悲伤的文字你已写得太多。可是我想我认识的白亚应该是一个明朗阳光的少年啊，因为，白亚这两个字就能带给人一种特别的温暖。

青春里是有忧伤的，但是那只是我们青春里微小的部分。在寂寞的时候给自己唱一首歌吧，你会看见天空突然晴朗起来……

然后白亚看到元若林寄来的照片，是一片晴朗的天空，有几朵白色的浮云，云层下那明亮的一道线，似乎是飞鸟掠过的痕迹。

照片的背面是元若林用蓝色中性笔写下的句子。

白亚，这是我想你的时候的天空。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我们遇见。

凌晨时，白亚没熄灯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境里是那一年的何海声，他穿着人字拖站在小区的花园里，一遍一遍地喊白亚的名字。

白亚白亚，下来陪陪我啊。白亚。

于是十岁的白亚来不及换鞋便下了楼，然后看见了何海声坐在花园里，眉心是化不开的忧伤。白亚说，怎么了何海声？怎么哭了啊？

他看见严小雅把手叠着放在胸前，严小雅说，白亚，何海声说他看见他爸带了陌生的女人回家。何海声很难过。

白亚和严小雅在花园里陪何海声哭到傍晚，然后一起送他回家。父亲和那个女人都并没有发现三个孩子的异常，女人似乎很热情，邀请他们在家里玩。俨然是一个女主人的模样。

5.歌唱

书上说，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爱上另一个人。白亚深信不疑。所以他一直在寻找可以让自己爱上的女孩，有的时候白亚想的是元若林，可是她只是他的读者啊，他们仅限于信件交流，而且他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怎能相爱？

白亚悲哀地想到，原来有些人是一辈子都无法相见的。他们各自远航，难以产生交集。可是又有一些人，触手可及，却也各自天涯，永远无法到达彼此心里最深处。

什么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并不仅仅是时空的衡量，而更多取决于心灵以及灵魂的距离。

白亚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谢佳妮是在学校的辩论会上。她是作为对方辩友出现的女孩。

跟自己小说里同一个类型的女生，白亚第一眼看到，心底便衍生出这样的想法。长头发，海藻般浓密，说话像是唱歌，笑容甜美，眉眼间都是专属于少女的清纯可爱。

轮到白亚陈述的时候，是严小雅提醒了白亚，白亚才回过神来。那时的白亚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空白，白亚心想，这次可糗大了。不出所料，白亚说着说着似乎就开始帮对方辩友说话了。

白亚并没有发现旁边的严小雅和何海声的脸色变得如死水般难看。

比赛败北。

为了道歉，白亚掏出了半个月的零用钱请严小雅和何海声吃火锅，城市里口碑最好的一家店。三个人要了一打啤酒。

锅里的热气迷蒙了每一个人的脸，白亚只听见何海声愤愤地说，他妈的人算不如天算。万万没料到他们使了这样一出美人计，他妈的果真是邪不胜正啊。我们那辩题确实是站不住脚啊。

白亚扑哧笑出了声，口里的酒喷了何海声一脸。气得何海声直说不陪你玩啦不陪你玩啦要活活把我气死啦受不了啊受不了。

白亚捂着肚子笑得弯了腰。他突然想起年少时，跟严小雅和何海声在小区里耀武扬威的日子。那时何海声的妈妈还没有离开。他们在小区花园里玩士兵游戏，拿着假刀假枪欺负其他更小的孩子。

时光是怎么过去的，回想起来，似乎只是一瞬，三个人就长成了大孩子。而始终是永远陪伴在一起的，就像严小雅说的吧，即使是全世界背弃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分开的。可是，为什么，有些事情困在心里，真的好难受啊。白亚觉得自己心底是一片荒凉的海。海鸥在夜夜歌唱。它唱的曲子，那么悲凉。

可是，海声，要我怎么告诉你？

6.宿命

十月的空气有一丝阴冷。栀子花早谢了。

元若琳的信在白亚的写字桌上堆成厚厚一叠，以及她送给他的礼物，有泰迪熊玩偶、亲手缝制的十字绣、军绿色围巾……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儿呢，白亚想，他曾在回信里说元若琳你能否给我一张你的照片，可是她从没有给他寄来。她的信总要等很久才过来，她是个神秘的人，邮戳上的地址不断变换，她似乎是居无定所，一直在行走中。

或许是一个旅行爱好者吧。白亚想，只是仍然充满疑问，元若琳似乎是极了解自己，就连他喜欢军绿色她都知道。后来白亚转念一想，也许元若琳是看自己的文章看得太多了，便也就很了解自己了吧。

她从不透露自己更多的信息。她只是叫他多写温暖的故事，可白亚却感到她的字里行间渗透的忧伤在缓缓流淌。她说，白亚，我跟你一样一直喜欢着一个孩子，但我无法告诉他。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否喜欢我，就像是你故事中的那个男孩和女孩，彼此依偎，却从不说爱。可是白亚，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叫你写幸福的结局，因为我知道，生活里，有时候我们只能演出一幕悲伤。

白亚把这件事告诉谢佳妮，谢佳妮便带着一丝娇嗔说，白亚啊，你的粉丝太多了，你就不怕我吃醋吗？
在学校的操场上，谢佳妮说这话的时候把手挽在白亚的臂弯里。白亚抬起头，看见夜空里仅有的两颗星，左边到右边，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似乎是两个寂寞的孩子。

白亚又想起那一晚，他约严小雅出来，然后把粉红色的信封放到严小雅手心里。白亚说，严小雅，你帮我给谢佳妮吧，我喜欢她。

为什么你自己不给？路灯昏暗的灯光打在严小雅的脸上，她的脸带着倔犟。

白亚在六岁时遇见的女孩儿，第一次看见她时，她身后便是何海声。当时白亚友好地伸出手说，能交个朋友么？可是何海声却发了怒，他拉着严小雅想离开，严小雅在走的时候回过身说，我叫严小雅，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白亚把手扩在嘴边远远地喊，我叫白亚白亚啊。

都是旧事了，时光抽丝剥茧，最后都逃不过一个“离”字。一切似乎都在命运的路线上铺好的棋子，该怎么走，该走哪一步，都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都似冥冥中注定的。

7.成人礼

高三，白亚跟谢佳妮分手，而何海声却跟严小雅在一起了。许是学业繁重或者是其他什么缘故，三个人不常在一起了。

高考是一个盛大隆重的成人礼。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到来，那一天之后，都将不再是孩子，不再拥有任性的特权，受到挫折时不能哭泣，即使再难过也要坚强，那些我们爱过与爱过我们的人，都将在那个夏天，一并消失在时光的长河里。

成长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像是破蛹，也像是凤凰涅槃。

在参加考试的前两天的晚上，海声约了三人一起吃饭，依旧是那家有名的火锅店。海声和白亚的下颚已经长出细细的胡子，眼神里满是疲劳，年少的稚嫩消失了大半。

说好了不准讨论任何有关于高考的事，只是想淡淡回忆三个人一同经过的那些日子。

海声说，白亚你是否还记得我母亲离开的那一晚，我哭到没有眼泪，然后是你把我带到你们家，那个晚上跟你睡在一起，你一直叫我要学会坚强。我把我喜欢严小雅的事告诉了你，然后你说严小雅会跟我在一起的，只要我一直坚强下去。

海声给白亚敬酒，说，有些话从没告诉你，但是你应该感觉到，我一直当你是我的亲兄弟。

白亚忍着眼泪说，你他妈的煽什么情啊你？什么话也别说，喝了这杯酒，咱们永远是哥们。

那晚，白亚喝高了。是海声和严小雅送他回的家。
昏暗的出租车后座，没人发现严小雅满脸泪水的样子，她极力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猛烈抖动。而海声只顾着照顾白亚，根本没有注意到严小雅的异常。

8.栀子花，白花瓣

一切都不重要了，白亚只是记得，在那些梦境里他看见的那个女孩儿，是出现在他每一个故事里的女孩儿。她是他所有故事的原型。

白亚一直记得，他初遇严小雅时，她在阳光下明媚微笑的样子，她说，我是严小雅，你叫什么名字啊？
开始，她出现在他的日记里，后来，她出现在他的故事里，再后来，她出现在他的回忆里。因了她，他的故事里的女主角都带有一个“雅”字，他以为她从来未曾读过他写的故事，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她从来未曾喜欢过他。

友情和爱情该怎么来衡量？都是深刻到灵魂的感情，又该怎么来取舍？因为年少的那个承诺，白亚选择了退出。海声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果再没有严小雅，那么他会多么难过啊？

然而，白亚又怎么知道，严小雅的心里在十年前便住了一个人，是白亚。

他当会记得，高一辩论会后他们去吃火锅，送酒醉的海声回家，在黑暗的出租车后座，喝到微醺的严小雅突然亲吻自己脸颊的样子，他跟她在车上紧紧拥抱在一起。他闻到她栀子味的发香。多年以后，白亚依然记得自己对严小雅说的话，他说，海声是个可怜的孩子……

所以她只能跟他告别，她知道他在给杂志杜撰故事，于是她买下有他文章的每一本杂志。

为了给他写信而不至于被怀疑，她托了在外当导游的表姐帮忙，她把要给她写的信寄给表姐，然后让表姐再转寄给他。

她给他邮寄亲手缝制的十字绣、军绿色围巾，她给他拍下她头顶的天空，她叫他写温暖的字，她送他可爱的泰迪熊。而他却始终没有想到，那个叫元若琳的女孩就是严小雅。他甚至忘了她最喜欢的就是泰迪熊和十字绣。这些都将是她深藏心底的秘密。永不再对人说起。

9.1999——2009，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

严小雅家里有一个箱子，里面是她在这几年来收集的一千颗玻璃球，她许的愿望是希望白亚能够永远快乐。

在海边读大学的那年，她用元若琳的名字给白亚写了最后一封信。此后再也没有写过。

她写，白亚，傍晚的时候我在沙滩上唱歌，海水的声音连绵不绝。海鸥告诉我，那是海水在哭泣。

白亚轻轻地把信折好，然后他花去整晚的时间来整理那些旧物。

他在窗前亮了一盏灯，一遍遍翻阅她从各个不同地方寄来的信。邮戳上的地址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跨越了大半个中国。

时光从1999年延续到2009年，从未间断。

元若琳说，白亚，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有些人是永远也无法在一起的，就像是有一些地方是我们永远也到不了的，它们的名字叫远方。

那些时光一直被禁锢在那里，终于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