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酒

（一）

我出生那天，院子里的桃花开得妖娆烂漫，就像落下了胭脂云，芳香四溢。我是小七，刚出生的时候没几两肉，面相也不好看，村里算命的瞎子说我命硬，还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我阿娘不信，月月去寺里为我烧香拜佛。阿娘拜了几个月，鞋子磨破了好几双。后来嫌上山太麻烦，便和阿爹商量后抱着我上山，在寺里住下了。她说在菩萨的眼皮子底下住着，就不信那牛鬼蛇神敢来夺我的命。

住在寺里的第四年，阿爹上山看我和阿娘，下山回去的路上不慎摔落山崖，尸骨无存。

我阿娘在山崖下找了三日，哭了三日，拜佛拜得更勤了，还日日拉着我跪在那蒲团上。

那年我未满五岁，不懂什么是打坐，也不懂阿娘为什么天天在这跪菩萨。我跪在蒲团上流着哈喇子，手里拿着一串珠子学着阿娘的样子，双手合十，摇头晃脑。

许是阿娘太想我阿爹，在我阿爹去世的后一年，我阿娘也跟着去了。我记得那日，屋外下着大雨，我站在雨里，脸上挂着的不知是雨还是混合着鼻涕的眼泪，屋里面寺里的和尚在为我阿娘念咒。

念咒途中我晕倒在雨里，烧了三日，脑子才清明。待我醒来，寺里的和尚待我不再像以前那般，有的和尚见了我还直摇头。

我还是住在寺里，一圆大师听了我阿娘的遗愿不得不照料我，他不像阿娘那样看着我，要我日日跪在那蒲团上，我便偷懒每日拜一拜就往后山跑。

这一住一拜就是十九年。

（二）

那天天微亮，一圆大师就催着我去阿娘的坟前磕响头，我自然知道是为什么，过了今晚，我或许，就不在人世了吧。阿娘，小七想你了，小七很快会和阿娘相聚的。不过真可惜，我还没下过山，也没和先生好好道个别。不知先生今日会不会来后山，不知山脚下的那片城是否像先生说的那样，十里长街，繁花似锦呢。阿娘，等到了那边，我再把先生说与你听。

“小七。”

是先生，先生的声音，阿娘，先生来找我了。

磕完响头我用尽气力往后山的桃林跑，早一些见到，就能多一些时间和先生相处。

远远看见先生，他站在桃树下，穿着一身未绣繁杂式样的墨色衣衫，三千秀发被一枚白玉束着，简单却不失气度。

还是那样，脸上笑盈盈的，眼里却没有半点波澜，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多看几眼就被深陷进去。

快到先生跟前，我佛了佛衣裳，小心翼翼站定，轻声叫了句先生。

他照旧不动声色，眼里润泽一闪：“小七，我想喝你酿的桃花酒了。”

我撇撇嘴，“先生此次来找我，就为了这桃花酒？”

先生上前一步，欲开口，我瞥见先生的眼眸生怕他会生气，就先开了口：“先生，我阿娘说，半开的桃花酿出来的酒口感最好，等到明年开春，我酿好了桃花酒定先送一坛给先生，如果……”

如果，明年开春我还在的话。这句话还是不说与先生听，省得他徒添了忧愁。

我对上先生的目光，他不远不近地站在我眼前，那双水玉一般的眼带着朦胧。先生也在看着我，目光中有着一丝复杂不明的情绪，这种眼神我鲜少在先生眼中看到。

“先生？”

“明年开春，我定会过来向你讨要这坛桃花酒。若我没来，若我没来……”他似乎，有顾虑。

“先生因何不来？”如今我只能等死，可真到生命尽头，我却还想赴先生的约定，想和先生共饮桃花酒年年复年年。都说浮生梦一场，也该尝尝这世间所有的酸甜苦辣，因何老天只给我二十载生命，有些人，容不得我不放手……

先生并未回话，而是掏出了一个桃花簪子。

“小七，今日我逛集市，看见这个桃花簪，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下来。”

阳光下桃花簪雪亮剔透，似乎还透着一丝淡淡的沁香，我本该开心，心里的苦涩却如潮水一般翻涌而来。

“先生这是何意？”

“小七……我……要出远门一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再相见。如果可以，明年开春在这片桃林，我等你的桃花酒。”

先生的眼里冒着光芒，执拗却悲伤。先生以往极少开口，像今日这样多话语，是从来没有过的。

许是家里有急事，我稍稍调整了气息，对着先生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糯糯道：“谢先生，望先生安好。”这个礼是先生千叮咛万嘱咐教的，以前我从未认真行过。

先生嘴角噙着笑，身子离我越来越近，抬头可见，触手可及，先生把桃花簪戴在了我头上。

我想此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流了，不然为何这般火辣辣。

“先生，我没什么好赠予你的，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我阿娘说，能保平安。”说着我把脖子上的挂件取了下来，递给了先生。

我看不懂先生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今日大概是最后一回相见，惟愿先生安好。

待到夕阳余晖染红了桃林，先生走了。

寺里的十九年，就是我的一生，今日黄昏染红的桃林倒是个最惬意的去处。

图片源于网络，侵删

“快醒醒，喂。”

“唉？”我揉了揉睡眼，努力把意识集中，回想昨日的一切，我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等等等，我还活着，阿娘，先生，一圆大师。哈哈哈哈……”

小和尚看我近似癫狂的样子，伸手把我从落叶堆里拉出来，说了句神经，就走了。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好像丢失了些什么。

罢了，大概是明年开春要多酿点桃花酒。

（三）

来年开春，我采摘了最新鲜的桃花，酿成了酒。我日日在后山等先生，等到桃树的花期过去，连叶子也没了精神，先生还是没来。

第二年开春，我兴致盎然，想到先生快要归来，我酿了比上一年还多的桃花酒。在桃林我喝了一坛又一坛，从春喝至冬，桃花酒喝光了先生还未归来。

我曾想过下山寻先生，却怕下了山先生来了寻不着我，我只能日日在这桃林等。我想，若明年先生还未归来，我就下山。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先生你以前常这样念叨我，怎么如今，你反倒让我一日一日等。先生，你说话不算话。

伴着微风吹来，我听见了脚步声，声音很虚浮，脚步一深一浅，不是先生。

“臭瞎子，为何你近日总往这后山跑？我告诉你，桃花酒我是断不会给你喝的，这是先生的。”我抱紧酒坛子，生怕他出手抢了去。

他眼睛看不清，我却觉得他双眼明亮着呢，这瞎子到底是真瞎还是装瞎，那日和我阿娘说的话又究竟是真是假。若是假，为何我阿爹阿娘都早早离我而去，若是真，为何我活过了二十。

“瞎子，你说我活不过二十，如今我二十二了，我是不是该下山去砸了你那算命的破摊子，走，我现在就随你下山，砸了它，让你吓唬人，吓唬我阿爹阿娘，害得我只能待在这寺里。”越说我情绪越激动，想起了阿爹阿娘，越发想念先生。

“啧啧啧，是真是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若日日这样消沉，怎对得起你阿爹阿娘，又如何对得起先生。”瞎子穿着打了补丁的破衣服，肩上披着一个又破又烂的白布袋，摇着头仿佛恨铁不成钢。

这臭瞎子又故弄玄虚，什么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臭瞎子。

等等，他怎么会知道先生，我猛地睁大双眼：“算命的，你可是算出了什么？先生呢？先生在哪？你怎么知道先生的，我并未在你面前提起过他。”

看着他，我脑子一痛，那日的记忆如同泉涌一般，强行流进了脑里。我头痛欲裂，难受地蜷缩着身体。

我忽然想起了，先生，阿娘和阿爹。

过了一会，头没那么痛了，我清理了脑子里的记忆。

这孩子，命苦，以命换命，方有活下去的机会。出生那日瞎子留了这话，偷偷说与了我阿娘听。

阿娘藏着这个秘密，直到最后一刻，把我和这个秘密托付给了一圆大师。

所以，先生的命，阿娘的命和阿爹的命，皆是因我？

该死的人还活着，本该活着的人却早早去了，这于我不是解脱，而是束缚啊。让我日后如何自处，如何……

“瞎子，你说这是为何。”

瞎子没有回答我，他也回答不了我。

我在桃林里待了一夜，眼睁睁看着，桃叶落了一堆又一堆，天空从藏着青色的帷幕到光明的白昼。

仍是无解。

（四）

我带着一坛桃花酒去了后山桃林，倒了四碗。一碗敬给阿娘，一碗敬给阿爹，一碗敬给先生，还有一碗我洒在了这桃花林。

山下的城里，是否像先生说的那样。我戴着先生送我的桃花簪，下山了。

我下山那日，桃林下起了桃花雨，一株株桃花纷纷落下。

（五）

下山第一日，我去了阿爹阿娘的茅草屋。

院子里那棵桃树还在，花朵基本凋谢，我躺在桃树下想起了阿爹阿娘。

桃树开花，阿娘在院子里酿桃花酒，阿爹在屋子里生火；桃树长满绿叶结出桃子，阿爹随手摘下桃子就给阿娘吃；桃树叶开始变黄，阿娘在院子里扫了一地落叶，而阿爹呢，跟在阿娘屁股后面走……

那晚，我睡在阿娘生我的那张床上。我想，生我那日，阿娘一定痛极了。

下山第二日，我走了一日，直至天地间只剩最后一点残光，才到先生说的那座城。

先生，十里长街，好不繁华，可我却觉得，再繁华，也不如那个后山美，也不是我的归处。

我一度以为像先生这样嫡仙般的人物，定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让我在剩下的日子能不那么乏味。

如今想想，若没有寺里的允许，先生怎能在后山来去自如。

这一切的一切，皆是因我。

先生，若有来世，我再给你酿桃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