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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6岁时候的事。
每天晚上睡觉,都会听见一阵一阵低低的哭声从隔壁传来,像是婴孩的喊叫,压抑、尖利。
我害怕,跟爸爸妈妈说,他们却什么也没听到。
当哭声再次低沉压抑地传来,我整个人贴着墙,把一只耳朵紧贴墙壁,确确实实,听到婴孩一样的哭喊声从墙的那侧传来。
我家隔壁,只住着一个长年独居的老妇人,哪里来的小孩?
小时候,我们家是倒闭的工厂里最后搬离的四户人家之一。
工厂的宿舍楼一共四层,每一层大概有八户人家,随着工厂倒闭,大家陆续搬离这个处于郊外的工厂园区,在2006年的时候,就只剩下4户人家还住在这里了。
我家和那位长年寡居的老妇人的家都在二楼,紧挨着的两隔壁,我的卧房床铺靠着的墙,正好是和她家共用的那面墙。
从小就听说老妇人脾气不好,精神有问题,前两年大约还有十几个住户在这栋楼里,小孩也多一些,我们一群小孩子看见她出去买菜或出来走动,会向她扔石子,嘲她神经病,后来她不堪其扰,手里拿着砖头,看见我们朝她扔石头或是骂她,就高举砖头表情凶悍地跑过来,像是要砸死我们。
我们被她追着跑。
原先觉得刺激、有趣,后来有人摔倒摔伤了,家长带小孩子上门闹也不占理,首先是孩子们先攻击和辱骂她,其次别人没有实质性攻击到孩子,是孩子自己跑步摔倒的。
家长去闹过想要赔偿后,她闭门谢客,不再理会,别人敲不开门,也就不闹了。
不过从此后她更加被孤立,再也没有任何人和她有任何往来,她独来独往,更加神秘、表情凶悍、气质恐怖。
我们从此也不敢再闹她,又有很多关于她神经病、吃小孩、犯罪的传言,让我们都害怕起来,看见她就会躲,跑得远远的,后来,人渐渐都搬走,最后4户人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另两户人家,一个住在三楼,是个三口之家,不过孩子已经读高中了,不算小孩子了,他们也在城中心买了房子,大概装修好就会搬出去,还有一个住在一楼,是个老伯伯,老伴儿失足掉入河里溺亡,从此他就一个人过,两夫妻都是和善的人,只不过不知夫妻里谁出了问题,生不出小孩,所以老伴儿走了,老伯一个人生活,退休的年纪,每个月有养老金,不愁吃喝。不过工厂里所有人都搬走了,这里渐渐荒废,整个工厂园区冷清萧条,宿舍楼房屋日渐破败,外墙衰破,水管电线老化,很多已经搬走多年的住户的房屋因为长年空置而门窗破烂,昔日繁荣的整个园区已经差不多彻底荒废,变得阴森、死气沉沉,显得不再适宜人居住。
进入深秋,天气陡然转冷的那些天,夜里的哭声突然断了。
我反倒生起了好奇,到常年喜欢关着门的隔壁去隔门偷听,里面似乎有“滋滋啦啦”的声音,像质量不好的电视机播放节目的声音,不过声音细微,隔着门窗透出来,倒是不知道具体是播放什么节目。
偷听隔壁声音的第三日,晚上依旧没有哭声传来,我是一直怀疑隔壁的老妇人是在外拐了小孩囚禁在家豢养的,只不过大人似乎忙于工作或失去了灵性,都“听不见”。
现在声音突然断了好几天了,我怀疑,她是不是把她囚禁豢养的那个小孩杀了?!
心中有一股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式的幼稚正义——这种年幼时很多人都会有的一股无畏正气给我力量——去敲老妇人的门。
敲了几下,门没有开,依旧是那种想要“拯救孩子”的正义感,让我克服了恐惧,我推她家的门,想着一定要闯进去阻止她的恶行!
想不到,“咿呀——”一声,她家的木板门一下被推开了。
房间里面黑洞洞的,秋风旋舞的阴天下午,她家门窗紧闭,里面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的气味阵阵涌出来,里面还夹杂着一种人老了长时间怄在房间里腐朽的老人味,要是仔细辨认,还能嗅出一股腐臭味隐隐地藏在浓郁刺鼻的劣质香水气味中。
在她黑洞洞的房间里,电视机荧幕是唯一亮着的光源。
以前工厂宿舍楼的房子面积都不大,从门口看进去,左边靠墙的桌上放着电视,她在右边靠墙放置的沙发上端坐着,我打开门呆呆站在门口看着,一时不敢动作,但是她也一动不动只是坐着,竟然也不扭头看我这个冒然推开门的“闯入者”。
我在门口呆站的这片刻时间,老旧黑白电视机在门窗紧闭的黑暗房间里恰好播完一部黑白老电影,电视机黑了一下,突然又重新闪动,荧幕亮起来,竟然又是重新放起刚才结束的那部电影的开头,电影放映初始,映出影片的名字是“春华秋实”,讲的是一个民国时期舞厅歌女觅得良缘终结善果的故事,我的奶奶也爱看这样的爱情电影,我陪她看电视的时候看过三遍——我猜想她一定看过更多遍,在我没陪她的时候——似乎年老的女性长辈都爱看这部浪漫爱情电影。
她家的电视机很老了,像是与她一般苍老,画面模糊地跳动,有波纹在荧幕上跳闪,电视里播出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像是房间给人的整体氛围一样压抑,声音里一直伴随着电流音,“滋滋啦啦”的。电视机旁边,有个影碟机的信号灯一直在闪,显示着它的工作。
我走进她的家里,她家家具陈设摆放整齐,柜子、杯子,桌布等许多物件都有品种不同、大小不一的花朵的饰样,从这些饰样和那浓烈刺鼻的香水味道让我感觉到她应该是个很爱美很精致的女人——当然感悟到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我从长大后回想这件事的视角发出的观点。
当时在她的屋子里看到满屋子都是老旧的文物古董似的瓶瓶罐罐、陈列摆设,只是觉得仿佛走进了一些香港僵尸片里的生活场景。晚清至民国时代的家居布景,总是闷在这个如同活死人墓般的家里,门窗紧闭,空气闭塞,而那些看起来已有许多年份的瓶瓶罐罐、家居摆设,则像这个墓室主人的随葬品。
我看着她,依旧脸色惨白地坐在沙发上,神情姿态一动不动,僵硬无比,她甚至没有看一眼我这个已经来到她面前的闯入者!
电视有这么好看?
我看看电视,“春华秋实”正在播放。
我再看向她,苍白的脸色,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向下垂着,露出来的整只手掌苍白枯槁。
仔细看她的脸,竟然是挂着一丝笑容的,不过这笑容在黑暗的屋子里挂在被电视荧幕光闪烁照亮的脸上完全不带一丝变动,让人感觉异常诡异。
我伸手去碰了碰她垂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掌,触感僵硬、冰凉,而且更靠近她了,一股更为强烈的腐臭突然呛入我鼻中,我突然醒悟:她是个死人!!
窜上这个念头后,再打量她完全没有变动过的僵硬面容,浅笑显得无比诡异,我心生恐惧,飞也似的拔腿跑出了这个房间!
父母下班后发现了这件事,报警后,这件事被处理掉。
她房间里的东西被清理了,不知道将被弄去什么地方。在搬家工人们把她的东西搬下楼时,我看到一本笔记本从她的柜子里掉下,正好掉在我家门口,而工人们已经搬着柜子下去,四下无人,我就捡起了笔记本,收起来。
关于这本笔记本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搬过好几次家,我也一直收藏到我已经26岁的今天。
她的确给过我惊吓,在那天从她房间出来后,我常在夜晚睡不着,一熄灯脑袋里就会浮出很多胡思乱想,仿佛听到那婴孩细密压抑凄婉的哭声,因为害怕用被子蒙着头睡,害怕一打开被子就看到窗户外,或者床边,或者与她家共用的墙壁上,浮现她苍白可怖的脸……
但是无论怎样,她的笔记本我却一直保留着,就像是给这个人,给我的一段神奇经历的一个纪念。
父母亲说过那个老妇人的身世,据说,她年少芳龄时是位名妓,战乱中逃难到我们这个岭南山区的小城镇,因为曾经学过一些接生的技艺,当过一段时间接生婆,但长得太漂亮,被女人们怀疑她和男人有一腿,渐渐就没有人请她。后来又传出她和男人鬼混的谣言,虽然始终没有证据,她却因为这件事离群索居,搬离小镇中心,到镇郊山脚处一个废宅子里拾掇好住下。
她非常喜欢唱歌,白日耕种、做一些零散活计养活自己,夜间,就在山脚自己的小屋里唱歌,以为没有邻居就没人会听见,最后还是被人发现,有人进入她的屋里,发现她收藏了一份报纸,上面有关于她自己的报道,报纸上报道她是歌舞厅里唱歌好听的歌女,曾经还是红极一时的玉女偶像,演绎的歌曲柔靡多情,曾带领过一时的潮流。
人们都知道,说得好听叫什么歌女,其实就是名妓。
消息在小镇传开,造成轰动,很多人想要来看一看这位曾经混迹上海滩的名妓,更有登徒浪子半夜会来骚扰。
她不得不随身准备一把砍柴刀,睡觉的时候都把刀放在床边上。
不堪其扰后弃掉了山脚小屋,逃入远处山中一所尼姑庵,被尼姑所救,遁入空门,成了尼姑。
后来破四旧、搞群众运动,附近一带尼姑庵、和尚庙、统统被砸,所有男女出家人都被迫还俗,她也从尼姑庵里被赶了出来。
人们又想起她曾经是个混迹上海的名妓,不能放过她,每天把她拉出来批斗,侮辱。有人调戏她,叫她以前怎么在场子里表演,现在就在人群中表演给大家看,她总是不肯,就又得到更大的羞辱。
后来,群众运动结束了,城镇里又兴起大搞生产运动,她读书识字,相貌端庄,素质算是挺高,就被纳入了工厂,谋得一个职位。
有一段时间,兴起搞文化活动,各厂要有表演队,就让她去厂里教导表演队如何歌唱、如何登台表演,虽然她的唱功很好,但是成分不好,就只能当幕后训练,虽有师傅之实,却因出身问题,不被人尊重,甚至被蔑视。
最终,随着年华老去,她年少芳华时的经历也随着样貌的衰老被人们淡忘了,年代也不同了,人们开始向钱看齐,也不讲究什么出身、成分了,她便这样以工厂工人的身份,不婚嫁,也极少与人交际地独居生活着。
“梦幻已醒,爱恨消除,春花惹情丝,秋月生愁怨,朝露怕留情,霜华载不住思念;
为爱为情似患病,对花对月空留情。徒追忆,无证往来人间;
往昔岁月不会重现……”
她在日记写,这是她爱唱的歌,很多时候她感觉自己神智是恍惚的,一会儿回到歌舞厅夜场里唱着歌,做着青涩不成熟的交际应酬,一会儿回到小镇广场上面对众人唾弃,一会儿回到工厂文艺活动的舞台上偷偷自己唱歌一展歌喉,没有听众,却感到无比痛快,一生从未享有过这样的痛快……
她说,在战乱中流亡,于亲人父母心中怕是早已死去多年,谁能想到我能逃到这个小小的乡镇,活到这个时候,能看到新的世纪。
苟延性命活着与痛快死去哪一个更好?人向来无法轻易做下选择。
情爱、缘分、生命,说走就走,化为灰烬,回头一望,历经过往岁月不过一念光影,无人知晓,无人记得,无法回魂再造,永远停留于生命某一痛快时刻。
人人都有过痛快生活的一段时月,却又都很快过去,往往去日苦多。
这便是她的日记内容,很多空白页,短暂的人生感想,写得最多的只是她爱唱的一些歌的歌词。
她的经历很多,诉怨却很少,伴随着一个时代坎坷,经历了战乱、磨难,却仍只是怀恋最美好时刻,即使这样,却也始终没有说明白心中所念的时刻、场景是什么。
大概是爱情,这只是我的推断,从她的日记内容和爱看的电影、爱唱的歌。
也许压抑,习惯了就只敢隐晦表达自己,从来不敢直言不讳,想要的、想爱的、想恨的、想怀恋的,不敢讲明是什么。
至于童年时我听到的婴孩哭声,我想,或许只是她在唱歌?凄婉、压抑的歌声,犹如婴儿被一种莫名的东西闷住的夜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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