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lofter,名字:江沉,文责自负)
———— 我的心跳动了一千下,她用眼睛问了我三万个问题。

三十岁那年,我又见到了她。
我可以百分百肯定那张脸就是她的脸,因为它完全在自然规律下得到了应有的变化,脸颊较以往宽了些,五官也随着显得不那么紧凑了,皮肤的松弛使得脖颈处生出几条横纹,整体来看,已完全看不出十六七岁时那副倔强的模样。
可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倘若她是毫无改变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在我脑海中不断闪映的样子,我反而可能会感觉到虚假。唯独眼前的模样,刚好契合我对于如今的她的想象,她果然变成了这样。
她穿着一条略显俗气的灰色包臀裙,细高跟鞋,走路的姿势已经把左脚的残疾隐藏得极好,几乎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她的父亲举起一张半人高的方桌砸向她的时候,我就站在院外,透过铁栅栏,我看到倒在地上的她当时的表情,没有一丝恐惧,而是诧异和局促,诧异父亲为何单单选择如此夸张的、引人注目的工具施暴,并且一把还没有抓牢,调转方向才举起,摇摇晃晃的样子如此滑稽可笑,杀死了她想要体面受辱的最后一点自尊。
她慌张地看向四周,想要确定没有旁观者,直到与我目光相对,她无计可施,只能被迫向深水区再踏进一步,用眼神中的挣扎乞求我不要做出任何反应。
可是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就算那一刻她没有发现我,乞求我,我也不会采取任何行动,只因我是个天生怯懦的人,尤其不善于处理戏剧化的冲突,我已经规划好了接下来的动作,移开目光,就当没有发现,快速走过拐角回家。
没有人注意到她连续一个星期没来上课,点名时,老师自然地跳过了她的名字,似乎班上从来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她的姓名自从在黑板上的值日生栏上被擦掉后,这间教室里也就彻底没有了她的痕迹。
那段时间,我常常望向邻窗那张空落落的课桌,想起入九的冬天,那双她捂在嘴边呵气取暖的冻得红扑扑的手和身上颜色明显较浅的校服,校服可能太过频繁地被搓洗过,可还是有洗不掉的污迹残留。
大多的时间,我和她都沉默得像两个哑巴,但学业上的突出为我赢得了一些关注,基于班主任的教学策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我,我知道他是想要向其他人强化靠实力才能说话的印象,殊不知违背了我的意愿,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有一次他心血来潮让我发表对期中成绩的感言,我站起来生硬地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学习”,时间卡顿了片刻,他不以为忤,变着法子夸赞了我的实学精神。
班主任人过中年,对人生固执而幼稚的看法让人怀疑他是否有能力担任一名教育者,他总是喜欢用简单的框架纠正学生的行为,甚至妄想把所有人的思想捏成同一种形象。
使我最为不解的是,对于他的专制行为引发的不良反应,他一概选择视而不见,他有驯化的耐心,可我们毕竟不是一群狼,尤其是她,她一直不在群内。
她唯一一次引人注目,我仍记得非常清楚。语文老师(即班主任)讲授史铁生的一篇散文,连续两节课都在语无伦次地阐述他的人生体验和感受,时间变得很缓慢,他的声音和窗外的蝉声调子渐趋一致,每个人都昏昏欲睡。
我隐隐听到有人轻声哼起一首歌,是电影《廊桥遗梦》的插曲,跳过了音调较高的副歌部分。很长一会儿,声音都找不到源头,漂浮在教室上空,同学们茫然向四周张望,班主任停止了他的长篇大论,把眼神聚焦到她身上。
“是你发出来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没有回答。
“你现在可以发表你的见解。”班主任把手中转动的粉笔掰成两截,扔在讲台上。
“我觉得您没有读懂这篇文章。”她的声音像蚊子翅膀在震动。
“我记得我说过,对于一篇文章,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面对挑战,班主任一如既往地选择了闪身躲避。
“您的理解没有重量,不具有传授的价值。”
“何谓重量?”
“即使无聊也能维持得很长久的东西。”
“坐下。”班主任不以为然,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听明白。
“不,去,站在后面!”
她微曲的身体尴尬地固定了下来,转身走向教室后墙,双手不知所措,木然垂于身侧,像只孤单的鼬鼠。
“有相当一部分同学开始质疑我给你们指的这条路,认为我四十多年的人生阅历毫无价值。但社会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社会,人生也不能由着你们的性子去折腾,你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东西只有爬到一定高度才有资格去想。我现在教你们的是如何去生存,如何去竞争,如何放弃一些去得到更多,所以以后请不要轻易展示自己的内心想法,搅乱课堂秩序,更不要不尊重我。”
班主任的话诚然很有道理,世俗的道理,可总还是有些人不把有道理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尺。与此相对的,把班主任这套处世哲学贯彻到极致的人之中便有她的父亲,他可谓是践行趋利避害的典范,有时候甚至像灵敏的机器,零点零几毫秒间已倒向对自身有利的方向。
自从她的母亲离家出走后,她父亲的剥削对象自然成了她。他每日醉酒晚归,做饭、洗衣等所有家务落在了她的头上,他动辄打骂,而后变本加厉,找了一份电池制造厂的工作,命令她辍学挣钱,她用沉默回应不可能。母亲留给她的学费还分文未动地粘在床头柜下,她想要离开这个已不能算是家的地方,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以孤儿的身份继续学业。
那天放学后,她收拾好书本,背上破旧的书包准备回家拿钱,父亲早已在门前等候,手中拿着一张空信封,钱已经悉数塞进了他的口袋,他用木桌将她的踝骨砸碎,愤愤地留下一句,“你哪里也别想去。”
后来见她,是在四个月后的寒假,她一瘸一拐地去电池厂上班。是她的舅舅送她去的医院,听她说,事后舅舅和父亲发生了肢体冲突,父亲的一只耳朵至此失聪。勉强可以走路的时候,舅舅谈了自己的看法,劝她接受工厂的工作,这一次她没有再继续反抗。
认识她的不到三年时间里,我们总共有过两次交谈,一次是她变瘸之前,一次是她瘸了之后,每次都是寥寥数句。头一次是我们俩排在一起做值日,傍晚,教室被染得黄灿灿的,她低头拖地,我看了她很久,在别人眼中十分普通的样貌,在我看来却有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美。她也知道我在看她,但始终没有抬起眼。
“要上大学吗?”我问她。
“当然。”
“想学什么呢?”
“中文。”
“我想学心理学。”
“可你理科这么好。”
“研究心理和研究机械怕是差不多。”
“那倒也是。”
她沿着江堤用脚尖着地的方式走过来,像在跳一支轻盈的舞。她早早认出了我,我本以为她不会来打招呼。
“还是这么帅嘛。”声音很圆润,故意隐藏了棱角,像温吞吞的糖水。
她贴身坐在我身旁,直到从长椅上离开,期间我一直被动接受着前所未有的近距离接触,胳膊上的绒毛因为相互触碰产生的微小神经震颤断断续续地涌向我的大脑皮层。
“你也是,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摸了摸唇上未刮净的胡茬。
“听起来不像真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勉强算是真话吧。”
“勉强?和女人这样说话,你真是准备孤独终老。”
“一直都是这样子过来的。”
“那样的生活我早就厌倦了,劝你也早点放弃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知道企鹅独来独往意味着什么吗?”她熟练地点燃一支烟,手臂内侧纹有一朵硬币大小的蓝色鸢尾花,“意味着它注定被冻僵。”
“冻僵也没什么可怕的。”我说。
“冻僵前的绝望呢?”
“有点吓人,还是分开来慢慢享受为好。”
你们说,人类的眼睛会不会老呢?随着年龄的增加,颜色会不会越来越深或是越来越浅,抑或是虹膜纹路变得褶皱和模糊呢?我看未必,面前的这双眼睛还是从前的那双,这点我不会搞错。
“果然是学心理学的,书呆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其实我没有学……”
“我才不管你鼓捣什么玩意呢,陪我喝酒,有空吗?”她把烟头摁在长椅靠背的木条上,留下一点焦褐色的印记。
“好。”我点了点头。
晚风带来了些许凉意,我们并肩走过已经空无一人的滨江路,她裸露的双肩有些轻微的颤抖,在晦暗的路灯下,像光洁、坚硬的石雕。骤降的温度带来微妙的气氛变化,她双臂环抱,一言不发,竭力抗衡着心头某些东西的瓦解。
我跟着她走进一处更加昏暗的场所,浓稠的空气中流淌着缓慢低沉的萨克斯管乐,我努力调整眼睛的敏感度才能够大致看清其中细节。凌乱摆放的皮质沙发上坐着的大多是买醉的男人,时间尚早,瘫倒的占比不多,只有两三位,其余的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矜持。
“这是我工作的地方。”她拉着我的手来到角落处的一张空沙发,和相熟的侍者要了杯啤酒,“先不要喝醉,等会有话跟你说。”
“不会喝醉。”
“要三个小时,每天都是固定的,结束后我们再待一个小时,到时候想怎么喝就怎么喝,烂醉如泥也没关系。”她温柔的语气像是在叮嘱不听话的孩子在学校要安分,“过了零点,一分钟都不等,我们就回家,好吗?”
“好。”我回答。
她转身带上魅惑的面具,男人们目送她旋转着舞步走上台,突然切换的节奏感很强的电子音乐拉扯着我的心脏也急速跳动了起来,我置身的沙发在摇晃的灯光变成了一条小船,随着它的起起伏伏,我漂向了往昔的日子。
消息灵通的人通过旁敲侧击得知她的父亲原本是本市某机关单位的一名科长,因为职务犯罪被开除了公职,大部分的家产亦被罚没。她和母亲在这个城市边缘的社区租了间小公寓,刚升初中两个月就转到了我们班上。初次见面,她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她太过腼腆,对胆怯的掩饰又太过严密,这让她看起来冷漠得像一截风干的木头。
蹲了一年多牢出来后,她的父亲住进了那间房子,和女儿一样,根本就没打算融入到群体之中,只是换一个生存的地方罢了。他的确像个文化人,起初总是戴着一副宽边眼镜,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走路的姿势很僵硬,眼神也很僵硬,善谈的闲人鼓起勇气搭讪两句,他根本不予理睬,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再继续尝试接近他。他在附近的一家酒楼做帮工,时间久了,生活的巨大落差彻底击溃了他,他开始酗酒赌博,作为小学教师,妻子的微薄收入大多挥洒在了酒场赌桌之上,接着就是妻子的离家出走和我亲眼目睹的父女冲突。说实话对于她的经历我不能感同身受,我的生活太过于波澜不惊。
第二次交谈,从傍晚持续到月亮的轮廓已经相当锐利,她还没有适应跛了的左脚,走起路来像风中飘摇的树叶。她喃喃自语道,她想去地球另一边的阿根廷,距离此时此地最远的所在,无论是城市或荒野,只需片刻,能够回望现在的生活就好。
“我是个近视眼。”
“能看出来,眼镜片很厚。”
“也许在最远的地方,我才有可能看清楚。”
“看清楚什么?”
“我总是搞不懂的东西。”
“总有机会去的。”
“机会很渺茫,如果真有,你会陪我一起去?”
“应该…或许……我们会一起去。”
她点了点头,蹲下身拨弄起江水中的沙砾,“我们一共说过二十句话没有?”她问我。
“加上这句差不多够。”我回答。
她扭动的身姿像条濒死挣扎的蛇,仅靠神经反射拉扯着已经死去的四肢。台下的男人们半是陶醉,半是厌倦,只有一个男人以审视的目光望着她,我觉得他和我一样,看不透台上这个谜一样的女人。
音乐掉落得十分突兀,她披上男人递过来的衬衫,挽着他的手,走进了一处很隐蔽的房间,房门掩上后,我们被隔在了两个世界。汹涌的酒精世界这才拉开了帷幕,酒是燃料也是安眠剂,多少只杯子落下的同时就有多少只端了起来。
“最烈那种。”我移步至吧台。
推来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我一饮而尽,而后走出这个喧闹、冰冷的地方。
我沿着原路走回江边,倚靠在石栏杆上,尽力放空自己的大脑。江面十分平静,就算它暗地里冻结了,现在也不会有人发现,偶尔有萤火虫在黑暗里徜徉,像拂起的灰烬,倏而不见了光亮。距离零点还有一个半小时,我会等她,直到她来。
在寒风中伫立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她来了。
“我以为你走了,永远走了。”
“你还有话对我说。”
“那也是我的工作。”
“陪人睡觉?”
“只是他。”
“现在要做什么?”
“回去。”
“去哪?”
我们躺在巨大的床上,望着天花板慢慢下沉,她身上的香水味在暖气的烘烤下越来越浓郁,脸上的妆在汗水的浸润下变得斑驳。她根本不知道男人想要什么,只是凭着自己的想象敷衍了事,在身体上施加最廉价的魅力。
“三百万就够了,我只要三百万,存够了我就再也不会再踏进那个地方一步。”她坐起身,夹起一支烟在唇上点燃后,放在我的嘴间,“还记得我们说过要一起去阿根廷吗?有了钱,我们可以在那里定居,我看中了一个小农场,买下它,下半辈子我们就住在那里,永远不用再回来了。”
“这不是我想象的方式。”我轻轻吐出一口烟。
“谁能想象下一秒发生什么呢?但我有预感,这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可我没有那么多钱。”我坦率地说。
“我知道。”她发出干燥的笑声,眼睛里反射出的光让人害怕,胸前裸露的皮肤渐渐充血变得红润,撑在床上的双臂控制不住地颤动起来,“我也只存了六万,就在那,老地方。”她把手伸向床头柜底下,扯出用报纸包裹成一团的钱。
她挤出一副嘲弄的神态说:“谁知道那个家伙和我藏钱的方法一样,也是如此低级,就在前两天,我低头掀起床单找烟盒时才发现,在我俩做爱的床板下,用绳子密密麻麻地缠绕着鼓起的塑料文件袋。我趁着他小憩拉开其中一个的密封夹,全是崭新的百元钞票,看的人头发晕,大致数了数有二十三个袋子,至少有四五百万。”她盘起腿端坐在床上,抚摸着我的手指,“不用想,肯定是见不得人的脏钱,就算我们偷偷拿走一部分,想必他也不敢声张。”
“我们?”
“具体来说是你,谁让我今天这么幸运地遇到了你。那间房子平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出入,每次完事,他都会让我先出去,自己检查一遍后锁闭密码门。昨晚,我准备好的荧光剂终于派上了用场,牵手的时候他的右手已经沾满了这种无色无味的液体。再过五个小时,我要陪他去船上钓鱼,那时也正是舞厅客人散去的时候,临街拐角处停着的砖瓦房里放着清洁工的衣服和用具,你换了衣服,推着垃圾车进去收拾酒瓶,没有人会注意到你。”说着她递过来一支钢笔似的物件,“只有在这支绿光笔下,荧光剂才会显现出颜色,颜色由深到见,就是他摁密码的顺序。”
“接下来呢,我拿到钱该去哪呢?”我的心开始咚、咚、咚发出响声。
“去港口,我已经提前联系好了蛇头,清洁工的瓦房边停放着一台越野车,你到了后等我,我很快就来。”她跳下床,张开双臂激动地说,“明天就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了!”
“没有烦恼的新生活?”
“毫无烦恼。”她凑过身来直视我的双眼,一团火在我们的视线交汇处升腾起来。
接着是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一刻,我们看穿了彼此,她开始乐不可支,我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两个人的肚皮开始发痛。
我想问她这些年来经历了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物体阻挡,只消默契地沉默着,所思所想便暗地里交融了。我轻抚她的头发、耳朵,感受她皮肤的温度,像落于手心里融解的雪水。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的黑色慢慢化开。
我的心跳动了一千下,她用眼睛问了我三万个问题。
“要跳支舞吗?”她站起身伸出手。
我一跃而起紧紧抱住了她,吻在她的唇上,泪水随着舞步尽情地洒落下来,我们像两只苍老的水母,在时光的海水中相拥着滑入黑暗的深处。
五个小时后,当我从沉沉睡梦中苏醒时,她已不在身旁,我知道她可能已经死了。套上大衣,跨过五个街口,来到昨天相遇的江岸,长椅上用鹅卵石压着一张便签。
“六万块正好是来回机票和食宿费”
只有这几个字,我感到有些失望。
我抬头望向晨雾蒙蒙的江水,亿万年不曾停歇的脚步依旧,它无声地吐纳着世间的温度,所有长久的、短暂的、明媚的、刺骨的都汇入其中化为了乌有,不会给我任何一种答案。
裹紧衣领,穿过马路,对面的一家粥铺冒出缕缕蒸汽,我现在急需一些能量摄入,来维持早已若隐若现的生命体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