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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的早晨,外面还灰蒙蒙的,空气里就不时传来爆竹清脆的炸裂声。孩子们起得早,穿着花的绿的棉袄,捧着冻得通红的小手,流着鼻涕,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一呼跑出去很远,一呼又一阵风似的回来,只为赶一场热闹。
我趴在窗口向外望着,正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就接到了梅原则的电话,电话那端语气很沉重,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果然,梅原则说林朗死了,作协在殡仪馆为她举办追悼会。
本来和林朗是不熟的,只是笔会上见过一面,连话也没有说过,但我从心里拜服女人的气质及她对文学的见解。对于她的死,我是很感惋惜的。
吃过早餐,简单收拾了一下,换了一身深色的衣服,去了殡仪馆。
到的时候,殡仪馆院里已经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空隙处也站满了人,都是来送这个才女的。我有些吃惊,没想到,女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瞻仰遗体的时候,我再次近距离看清了这位才女。可是这次却是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嘴角似乎含着笑。她的娇容依旧,只是不再有光彩,显得平淡、安然。她的灵魂已飞升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世界一定是她所向往的。她才三十几岁啊,怎么就选择离开了呢?我一边疑问着,一边深深地弯下腰去,向这个神膜已久的女人致敬。
走出殡仪馆后,我找到梅原则,问林朗怎么就选择了死亡。梅原则也不很知情,只是说:“邻居报了案,警察撞开门,看见她赤着身子躺在床上,已经停止了呼吸。她是化了妆的,化得很淡,像是在为她的离开做告别。床头柜上有一瓶安眠药,瓶子已经空了,柜子上还散落着几粒。她是睡着离开的,应该不会有肉体上的痛苦。”
“怎么就选择了死亡?”
“她是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你没见来了这么多人送她,这些都是有头有脸的,政界商界上的风云人物,都是她的膜拜者。他们拜倒她的长相和才华,她也和他们都有来往,却又不把他们看在眼里,认作是一群世俗的蠢物。她实在太高傲了,她的灵魂也太高傲了,她把自己弄得太纯粹了,纯粹得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中无法容身,这或许是她最终选择离开的原因吧!现在,她可以去往一个适合她生活的世界了,希望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安妥她高傲的灵魂!”梅原则连连惋叹着。
傍晚的时候,放起了烟花,各式各样,绚丽异常,整个城市笼罩在美艳的烟花下。在这样的夜里,一个才华横溢的奇女子离开了,去往了她的世界。
2
“东中华路36号,金利来海鲜大世界,市作协主席霍西尼和我,还有几个作协负责人都去,为庆祝《白山黑水》编辑室成立。我想借这个机会把你介绍给他们,也让你多认识几个人,毕竟以后你也要在这个圈子里面发展,同时把你的想法和霍西尼说一说。”梅原则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感觉很累,长长地喘着粗气,电话这头就听见了呼呼的声音。
我答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一路走一路琢磨着,前路渺茫,不知此番能否有些许收获。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唐柔正和一个小贩讲价钱,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我的女人,我不应该让她过这样的生活。她是学艺术的,她应该去画画。如果她把买菜讨价还价的时间用在创作上,说不定会有不小的成绩。可是现在,她已经好久不作画了。每日就这样去菜市场买廉价的蔬菜,费尽唇舌讨价还价,还要忍受小贩的冷嘲热讽。想到这些,我确定,唐柔是爱自己的,不禁心里一热,走了过去,把唐柔手里的菜抢过来扔到摊子上,拉着女人就走:“换上好看的衣服,领你出去吃好的。”唐柔一下子兴奋起来,眼睛里显得光彩熠熠:“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往日你可是舍不得的!”
东中华路,我对这里很陌生。在这个城市呆了四年多,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繁华的去处。虽说不是商业中心,这里的热闹却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街道两旁林立着数十栋六层高的小楼。三层往上是居住用的,一二层便布满了商机。左边的一排全是休闲娱乐场所,台球俱乐部,电子动漫城,棋社,洗头城,咖啡音乐厅,按摩院,洗浴中心等等。右边一整色的吃食,有三家挨着的正宗新疆烤串店,四家四川火锅店,一个海鲜大世界,就是那个金利来,再往下去是一些店面小些的饭庄,虽然小,倒整齐,也是热闹非凡。
215房间,我和唐柔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梅原则已经在了。同在的还有三个中年男子,和两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
梅原则站起来,把我和唐柔叫到跟前,指着主位上一个胖胖的,圆头大脸,身穿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子说:“这位就是咱们市大名鼎鼎的小说圣手霍西尼主席,快见过霍主席!”
不用梅原则说,我也能猜出那个人是霍西尼。便赶快伸出手去,叫了一声老师。
另外几位分别是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吴有德、作协理事甄伟大,还有两个是编辑室的白明宇和黄泉。
“今天我们可真是开了眼界,认识了这么多老师,这么多名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唐柔待梅原则介绍完之后说。
我也点头说是,冲每个人笑了笑,然后坐在梅原则的身边,让唐柔挨着自己坐下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都点起了烟,边吸边喝茶水边谈论文学。霍西尼对梅原则和吴有德说,正在弄一个日记体的小说,想在这本小说里面加入一些新鲜的元素,突破传统小说的创作手法,已经写了几万字的提纲。
“一个提纲就写了几万字?”我不禁惊讶了。
霍西尼看看我,说:“小伙子,还年轻啊,这条路不好走!大作家贾平凹你知道吧,他每写一部小说之前都先写提纲的,听说他是在自家的墙壁上贴了很多纸,脑子里一有点关于小说的想法了,就赶快写上去。他写的提纲,有的多达十几万字。”
关于贾平凹创作之艰辛,我在一些介绍贾平凹的书上看到过一些。先生每天除了写字还是写字,不停地写,不用电脑,硬是写出了几百万字的小说,想想他的手稿都能装一屋子了。
“中国当代这么多写小说的,我就服两个人,第一个是贾平凹,再一个就是通俗小说武林盟主金庸老侠客。此二人简直是创作的天才,读他们的小说,越读越爱读,真有爱不释手的感觉。”霍西尼滔滔不绝地讲着。
在一旁一直没有发言的吴有德接了一句:“我听说过贾平凹的几件生活趣事,既然霍主席这么崇拜贾平凹,不妨讲讲,供大家一乐。”
这当儿,服务员端着菜上来了,先摆出四个清淡小炒,接着又端上四样:松香小龙虾一盘、香菇火腿蒸鳕鱼一盘、清蒸梭子蟹一盘、清炖甲鱼一碗。看得我眼睛都直了,一样也没吃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不禁连连咂舌,这顿饭没有千八百块恐怕是下不来的。
唐柔心里也缩紧了,她斜眼看了看我,正好我也在看她,彼此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无奈相视一笑。
“话说贾大才子一日生病,高烧得厉害,可他就是不肯去医院,亲戚朋友都劝,就是不听,他是舍不得花那医疗费啊。大才子是一个地道的吝啬鬼。实在挺不住了,从兜里面摸出钱让人帮买了个西瓜,搂着西瓜睡了一下午,烧果然慢慢地退了,起来就切西瓜吃。你们看,先生不光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生活的智者呢。”
“我以为吴老师会讲什么新鲜事呢,这个谁不知道啊!”坐在一旁的小白说。
吴有德有些不满意了:“这个不新鲜,你倒是给来个新鲜的!”
小白也不急:“我要是说出来一个,保管在座的都没听说过,不像吴老师的那个没意思。话说有一个美女作家去看望贾大才子。当着大才子的面,对《废都》说三道四,评得一无是处。可是贾大才子有涵养,不好驳斥美女作家,只是暗暗地记在了心里。吃午饭的时候,贾才子本来想找个大饭店安排那位美女作家,因为心里有火啊,就领着美女作家去吃葫芦头。葫芦头是西安有名的小吃,可是美女作家孤陋寡闻,根本没听说过葫芦头,也不知道葫芦头是什么做的,反正吃着味道不错,就吃了很多。两个人离开饭店的时候,贾大才子才坏坏地问美女作家知道葫芦头是用什么做的不,美女作家冷冷地看着他说不知道。这时候,贾大才子暗暗得意啊,就说葫芦头是用猪的痔疮和肛门做的。可苦了那个美女作家,这顿吐啊,吐得裙子和鞋上满都是。”
……
这顿饭吃得很晚,快十点多了,大家还兴致盎然。我看是时候了,便伏在梅原则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梅原则会意地点了点头,转向霍西尼,把我要加入作家协会的事情说了。
没想到霍西尼满口答应了,还说应该扶持青年文学爱好者。并且让我拿出几篇作品来,小说散文诗歌都可以,他看看,如果够水平的话,就来编辑室干一段时间。
霍西尼说完之后,我一颗重重的心放了下来,唐柔也长出了一口气。不仅能够加入作家协会,而且还能在编辑室上班,连工作都解决了,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唐柔赶紧示意我,和我一起站起来,给霍西尼敬了一杯酒。霍西尼兴致也很高,虽然已经喝了很多,还是一仰脖干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感到有些疲倦,就张罗着散了,改日再聚。我也喝了不少,但是头脑还很清醒,一听大家说要走了,便赶紧站起来去结账。这顿饭整整花去了八百五十八元,唐柔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说心疼,真的就用手按着心口揉来揉去。
3
作协还是头一次来,一座二层小楼,完全一幅衰败的样子,我顿觉有些失落。推开门走进去,仿佛走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因为是在背光的地方,走廊里又没有灯,即使在白天,室内光线也很弱。我赶紧把门推开,让进来一点阳光,借着这点微弱的光,扶着楼梯上了二楼。
顺着门牌一路摸过去,在尽头处,看见一块门牌上模模糊糊地写着两个字——作协。
我小心地敲着门,等了半天没有回应。又敲了一阵子,才听见里面不耐烦的声音。又等了半天,门才嘎嘎吱吱地拉开了。定睛看时,正是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吴有德。
“老师好!”我赶忙打招呼。
“哦——好——你是?”吴有德使劲揉着惺忪的眼睛,一块很大的眼屎就被揉了出来,揉出来了却没有粘在手上,而是堆在了鼻梁上。眼屎堆在鼻梁上了,才睁开眼睛仔细看眼前这个打扰了自己美梦的年轻人。
“是我啊,吴老师,为庆祝《白山黑水》编辑室成立,咱们一起喝过酒的,还有霍西尼主席。”
“啊——想起来了。”吴有德恍然大悟,用手直拍额头,那块眼屎就震得蠕动了一下,仍然没有掉下来。
“快进来说话,你看我这记性,总是——真是——”
我迈步进了办公室,大约有二十几平,两张办公桌,桌子上有电脑,电脑还是老式的,样子很笨重。右边靠墙的地方,堆放着很多书籍,很乱,没有人管理。左面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切都很简陋,简陋得不能让人产生一点联想。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张床上,淡蓝色面的被子下赫然躺着一个女人。女人似睡非睡,没有要起来的意思,看上去三十几岁,长头发,脸上的浓脂艳粉还没有落尽,很是妖媚。身体在被子里面缩着,看不出身材,不过看那被子上面起伏不平的地方,也能想象出是一个尤物。
“快起来,学生来了。”吴有德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对女人喊。女人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向我笑了笑,点点头。吴有德领着我去右边墙角看那堆乱放着的书籍。
“是你师娘,我一个人在这里写东西,她怕我写太晚了饿着,半夜来给我送吃的,我就没让她回去。”吴有德向我解释着,眼睛却盯在书堆上。
我点了点头,说师娘对他可真好,老师是有福气了。吴有德就哈哈地笑了起来,那块眼屎也就一晃一晃,要掉下来的样子,然而终于也没有掉。
女人穿好了衣服,吴有德说:“你先回吧,我的学生找我谈点儿事。”女人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吴有德。吴有德说:“哦,对了,我送送你。”便让我自己坐一会儿,他就回来。果然,吴有德领着那个女人走出去,两分钟的时间就回来了,鼻梁上的眼屎也不见了。
我把写好的两篇小说拿了出来,说要交给霍西尼主席,并说了加入作家协会的事。吴有德边听边点着头,就点燃了一支烟来抽,末了,说离上班还早着呢,还不知道霍西尼今天来不来,听说他要去采访一家药厂,就让我把稿子留下,等霍西尼来了,他转交给霍西尼,还说会替我说话的。我千恩万谢一番,说不打扰老师写作了,便告辞出来,坐上公交车回去了。
4
过了好些日子,进作协的事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有些急了,便打电话给梅原则。梅原则问我把稿子交给霍西尼没,我说交给吴有德了,吴有德答应转交。梅原则就埋怨我不应该给他,直接交给霍西尼就好了,便说起吴有德来,有业余作者想要加入作家协会,找吴有德帮忙,这忙吴有德肯定是帮的,但要分三步走:第一步,首先得认识吴有德,就得先喝一顿了,这次只有吴有德一人。第二步是填申请表的时候,也要喝一顿,吴有德就要领上几个朋友。第三步,作协批下来了,业余作者去领会员证,也是要表示一下的。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因为吴有德资格老,霍西尼拿他也没有办法。再说业余作者孝敬老师也是应该的,所以也没有谁对他的做法说什么。吴有德就常常得意着自己的“三步走战略”。
挂断电话后,我对着电话发了一通火气。唐柔也埋怨起来:这些虫豕,自己的文章挣不到稿费,就勒索这帮业余作者,真是可恶!
骂过了,火气消了,决定还是满足吴有德的“三步走”。
第二天中午,我给吴有德打电话,说要过去看望老师和师娘。电话那头爽快地答应着,语气里面听得出十分得意。
门铃响了,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很胖,却很慈祥,热情地往里面招呼着。
吴有德从我手里接过东西,简单介绍了几句,就让女人去做饭了,然后拉着我进了书房。书房很大,左边、右边、后边都立着高大的书柜,只有靠窗一侧空着。我拉开书柜的门,里面齐齐整整地排列着各种各样的书籍。经济、政治、历史、地理、哲学、生物学、天文学、美学方方面面都有,差不多有几千册。要是自己有这么多书就好了,我心里暗暗地羡慕着。
“那两篇稿子——”我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着。
“哦,还在我办公室,你不就是想加入作协吗?不必那么麻烦,霍西尼就是太好拿捏。你既然找到我了,稿子也不用给霍西尼看了。你明天去作协领一张申请表,填完之后,再交一百元会费就可以了。”
见他说得很肯定,我的心也就落了下来,觉得吴有德也没有那样讨厌了。只是感觉有些怪怪的,一时无法适应,原本是要凭作品加入作协的,现在全靠人情了,这在我的印象里是不曾有过的。
翌日,我又去了作协。这一次吴有德很利落,打开抽屉,从很厚的一沓纸中抽出一张来递给我。看时,是作家协会申请表。这么长时间,等着盼着,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张申请表。今天终于拿到手了。我千恩万谢了一通,吴有德显得很不在乎,说是举手之劳,何必客气。拿出笔来,让我就在这填好,回去等着就可以了。
我小心翼翼地填着每一个空格,有拿不准的就问吴有德该怎么填。我是把这事看得太神圣太庄严了,没想到吴有德毫不在意,总是说随便填就行,审核的时候不会有人看得那么细。我的心里有些失落了,辛辛苦苦讨来的机会,原来是这样不足轻重的。我一边填着,脑子里一边想,怎么会这样?一整个是糟蹋了!这样想着,脑子走神了,把一项内容填错了,请吴有德再给一张,吴有德看了看,说没关系的,没有人看,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我没有想到会这么随便。自己在内心中积累起来的神圣的希望,被人家一句极其简单的语言就吹得灰飞烟灭了。就这样吧!还能怎样呢?
5
刚进作协不久,作协举办了一次笔会,还隆重邀请了三位省作协的老师,据说是省里很有名气的。然而,在这次笔会上,我终于看清了这些整日以作家、名人自居的沐猴而冠的家伙们的真实面孔。几乎每一个老的男人都带着一个小的女人,老的男人呼小的女人为弟子,小的女人唤老的男人为老师;没有带的眼神里满是艳羡,带了的神气里全是得意。
课还没开始呢,梅原则找到我,神神秘秘地说:“一会儿省作协老师讲完课之后,你提几个问题,这是应该有的互动环节,电视台一会儿来录像。”
“哦,我确实有很多问题要问呢。”
“这两个问题你记一下,一会儿就按这个问。”梅原则语气很严肃。
我接过纸条,看见上面有两道很简洁明了的小问题:第一题,小说创作中,第三人称是最灵活的,第二人称是最受限制的,有什么技巧,可以在使用第二人称的时候也能灵活自如?第二题,在主流文学创作的背景下,作家们常常将美好的、高尚的东西展示给人们。但是在写作过程中,又往往避不开一些丑陋的事物,怎样将丑陋的事物写进文学作品中?
这不是书本上的写作常识吗?省作协老师就是这样本本主义?这样的互动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笔会有什么意义?
授课开始了,台上一排坐着六个人,省作协的三位,霍西尼、吴有德分别坐在两边陪着。挨着霍西尼坐着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是个陌生的面孔,我从未听梅原则提起过。梅原则站在边上主持。
第一个发言的是坐在中间的一个女子,留着齐耳短发,穿一身浅紫色衣裤。说话声音很低,可能是要保持身份,便不能放开音量,下边的听众听得就很累。好在讲的时间不长,先做了些自我介绍,原来是某处处长。只这一句,下边就一阵长吁短叹,怪不得坐在中间,霍西尼对她殷勤有礼,身份这么高!接着又说了一下自己的创作历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
接下来发言的是另一个女子,年龄差不多,却显得朝气许多。淡粉色T恤衫,紧贴着身体,于是起起伏伏的便完全展露了。下身却是一件宽大的休闲长裤,配着一双蓝白运动鞋。圆脸,长发很整齐地扎在后面。简单几句自我介绍,听众们知道了她的笔名叫心雨,是省出版社的编辑。她没有讲自己的创作历程及作品,直接讲起了小说创作。这让听众很满意,于是送给她一阵热烈的掌声。坐在中间的女处长脸一阵一阵发红,有些不自在。
心雨滔滔不绝地讲着,台下的听众认真地记着,屋子里流动着笔尖划过纸张时发出的沙沙声。
轮到男人发言了,男人上穿白衬衫,下着藏蓝色西裤,头发齐齐地背在后面,油光可鉴,很有气势。果然,一介绍,竟是某局的副局长。
副局讲话气场十足,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可能是多年的职业生涯养成了他这样的习惯。只是内容很杂,让人搞不清他到底要说什么。最后总结一句:文学创作,形势喜人,形势逼人。台下听众一边疑惑着一边热烈地鼓掌。副局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嘴角露出一丝得意,似乎完美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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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作协的三个老师都讲完了,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开始了互动环节。
“有什么问题抓紧问!老师们百忙之中来指导我们写作,大家一定要珍惜这次机会!”梅原则流利地衔接着。
我知道梅是在提示自己,刚要站起来,没想到却被别人抢了先。提问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声音很尖。我以为梅原则事先也安排了她,但她提完问题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她主动问的,事先并未做任何安排。因为问题是这样的逼真,逼真到与此次笔会毫无干系。女人尖着嗓子说想请教心雨老师一个问题,心雨很客气地向她笑了笑,表示欢迎。见心雨如此郑重其事,提问的女人倒有些紧张了,忐忑地说出了她的问题:“心雨老师,您的裤子是在哪买的?麻烦您告诉我地址,我也想买一条。”台下“轰”的爆发了一阵笑声,心雨也笑了,笑过,还是很清楚地告诉了女人地址,女人满意地笑着点头,对心雨表示感谢。或许,在女人眼里,这就是此次笔会的全部意义。
“老师,我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我一下子站起来。
“贾平凹的《废都》里面描写了一头从乡下牵来的奶牛,作家赋予了这头牛人的思想,它不时要迸发出一些思想的火花。有人说这是贾平凹借鉴国外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一种写法,值得肯定;也有人说这是一大败笔,从小说整体看,牛的描写显得很生硬,很突兀,和整个小说的叙述很难融合。请问三位老师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非常冷静地讲述完问题,看了一眼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的梅原则,没理会,默默地坐下了。台下一下安静了,都仰着头盯着台上。
显然,这是出乎意料的,台上三位怎么也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个差头,但是台下那么多人在等着回答呢,避开不谈是不可能了。
还是副局久经风雨,短暂的沉默过后,先发言了:“这个年轻人的问题提得非常好,贾平凹的《废都》相信每一个文学爱好者都读过,确实是有这么一个问题,可见这个年轻人看书看得很认真,并且懂得思考。读书就要这样子啊,囫囵吞枣地看一遍是没有意义的。你们包括我,都要向这个小同志学习,多开动脑筋,多思考。这样读书,这书读完之后才属于你。”可能是说得太多了,口渴,便拿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把茶叶吐在地上。人们以为他要说自己的见解了,没想到,他把茶杯盖上,又说起了一通读书的道理,最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一指旁边的两位:“我先保留意见,请两位美女老师谈一谈!”台下一片唏嘘声,说讲了半天,没一句正经。还有说,你懂什么,这是领导艺术,姜还是老的辣!
两位女同志没料到副局会有这一手,她们先还感谢着副局,到底是男同志,有勇气,敢担当。正当她们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副局,没料到,副局一个大转折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她们。生气、鄙夷,自然都在内心中进行了,表面还强装微笑,你一句我一句讲起了对这个问题的看法,说了很多,很杂,很乱,但是二人配合得蛮默契,尽管扯出去很远,最后还是能回到问题上来,搞得大家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
终于到午饭的时间了,梅原则宣布授课结束,他长出了一口气,或许怕我再搞出什么花样来。三个省里来的也都长长出了一口气,走下台的时候,两个女同志一起指向副局,半开玩笑地说:“你们男人就是靠不住!”副局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我逞了一时之能,得到了片刻的快意,会议一结束,便紧张起来,担心梅原则会训斥我,或者霍西尼会借故找我麻烦,把我开除了也说不定。但已经这样了,怕也无益,只好硬着头皮等着,刀砍斧削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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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过后,省里的老师走了,带着遗憾走了,可能他们参加过很多次笔会,只有这一次没有挣得满堂红。
下午是本地作家交流创作经验,会场不变,一切道具不变,只是台上坐着的换成了霍西尼、吴有德、梅原则,还有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挨着小老儿是一个三十几岁的女子。还是由梅原则主持,我想霍西尼和吴有德应该讲一讲了,不过也无所谓了,也讲不出什么精彩的来,看来这次笔会毫无意义。
没想到霍西尼和吴有德并未发言,首先发言的是那个女子。先是自我介绍,原来她就是梅原则经常挂在嘴边的著名女才子林朗。果然与众不同,穿着打扮就很有品味,不似一般女子,只知道浓妆艳抹,搞得妖艳十足,却完全没有了气场。林朗则不然,只施淡妆,衣着也不华丽,很普通的一身浅色运动装,穿在她身上,却显得高贵无比。原来气场确实有的,我头一次见到过这么有气场的女人。唐柔也很美,不过没有林朗气质强。“腹有诗书气自华”,很对的,她一定是饱读诗书,才会有这样好的自信和涵养。难怪梅原则、吴有德一帮老家伙都把她看得像女神一样。相信,任何一个男人见了她,都会被她迷住。女人从头到脚透着魔力,让每一个见了她的男人都着迷。
林朗讲的是现代诗的写法,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用,从理论联系到实际,讲得头头是道。台下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人们在静静地听着,或许更多的是在欣赏着这美丽的风景。漂亮的女人确实要比风景还能让男人们赏心悦目,林朗就是这样的女人。不少女人也被她这气势震慑,有几分妒忌,更有几分羡慕。不到半个小时,林朗讲完了,霍西尼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继而,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林朗的声音像风铃一样,在头顶上环绕,清脆悦耳,久久不绝。
接下来发言的是那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儿。个子不高,即便坐着也能准确地判断出来。模样五十岁上下,很圆很小的脸上戴着一副大号眼镜。透过眼镜,一双小眼睛散发着光芒,显得特别有神。声音非常洪亮,一字一句都准确地传入听者的耳朵。看着古怪的模样,脾气秉性也一定很古怪。果不其然,发言就不按常规,小说、杂文、诗歌都讲了,而且是穿插着联系在一起讲的,初听起来杂乱无章,但是当听进去了,就会恍然大悟。我不禁佩服起这个矍铄的小老儿来,知识丰富不说,还很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和理论。
创作讲完了,又讲起了政治,自然就谈到了腐败,便破口大骂那些腌臜赃官,因为情切,也捎带爆了粗口,不时拍桌子,脸涨得通红。骂完赃官又谈到本市文坛的没落,这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共鸣!小老儿历数本市文坛的腐朽现象,最后矛头直指本市的作家协会:“T市之所以没出现一个有影响力的作家,没有一部有影响的作品,因为没有人在搞创作,都是在混!在附庸风雅!写了一点豆腐块的东西,就敢称作家、名人!污浊,污浊得可以!悲哀,文学的悲哀!”
大快人心,我这样想着,太有性格,太可爱了!我不知不觉竟喜欢上了这个古怪的小老儿。
小老儿终于讲完了,梅原则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散会。”霍西尼和吴有德紧随着梅原则走下台,直接回房间了。林朗笑呵呵地看着小老儿,一挑大拇指:“陈老师,太精彩了!”小老儿一拍脑门儿,“我,哈,哈哈……又得罪人了。”
没想到,这么一个高冷的女人,对这样一个性格古怪的老头儿如此赞赏;没想到,女人竖大拇指的样子都很迷人,从那以后,我一直想找机会亲近林朗;没想到,机会没有等来,等来的却是她离开了这人间世的噩耗。
望着窗外绚烂的烟花,我流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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