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渡,忘川下唯一的顽石。混沌初开,阴间还未曾有孟婆一职,奈何桥尚未铸造成形,自然,没有有黄泉一说。忘川仍旧是忘川,混混沌沌,十分空寂。
原本我并非石头,我的真身是更加鲜活柔软的东西,至于是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知道,从我开智起,心口处一直隐隐发疼,不知为何。
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日复一日,岁岁年年……
渐渐地,冥府有了雏形,忘川河畔长满了火红的曼珠沙华,无数亡魂有了转生的机会,阴曹地府开始效仿人间,高位者各司其职。
偶然路过的仙人,在奈何桥下发现了我,小心翼翼的蹲下把我捧在手心,像是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他轻吻我硬邦邦的身子,把我放置忘川河边,见我是个颇有灵气的石头,长在地府着实不易,便在我棱角分明的背上题名:三生石。
受仙人点化,我的修为长进不少,只是仍未能化形,可把我给愁死了。
天上文曲星君下凡历劫,整个冥府传得沸沸扬扬。当时我正修得灵识,得以窥见万物,曾远远地瞧上他一眼,他矗立在轮回道的边缘,某个瞬间,他回头,我与他两两相望,我竟看不清他的样子,还好我只是块石头,否则我都快以为和这仙人相识多年了。
时间又过了许久,由于阴间戾气重,极大妨碍我的修行,我依旧不能修成人身,说来也奇怪,明明是阴曹地府的灵物,为何却与阴气相斥呢。我非常失望, 便也不再努力,陷入深深的沉睡。
某一日,我被越来越近的响声惊醒,直到明显施压在我身上的重量,我才不耐烦地抬头,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我看不真切,依稀是名男子,他咳了好几声才坐稳,似乎走了好久,身子有些孱弱。
我开口:“大胆,还不快下来!”
男子大骇,跌坐在地上,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着了,掩面惊道:“奇了,石头居然开口说话了!”
我气得抖了抖身子,这傻子真没见识 ,然后我发现,他的左腿的裤管是空的,竟是个瘸子。我心说和瘸子没什么好计较的,气便也消了大半。
男子说,他原是名书生,后遇战乱,家破人亡当了小偷,迫于生计把娘子卖到青楼,拿了钱便心生悔意,老鸨却叫人把他打瘸仍大街了,待他逮着机会回去的时候,他才知道,娘子被当地高官看上了,宁死不从咬舌自尽。他爬到乱葬岗,用手挖了三天三夜,最后抱着娘子的尸体再无气息。
我轻哼了一声,呸,渣男,活该。
男子点头,有些无措,低低说道:“你说的对,所以我想待在此处寻她,向她赎罪。”
我翻了个白眼,若能化为人形,我定是狠狠把他揍一顿,替他那死不瞑目的夫人出口恶气。
几百年来,我们渐渐熟络起来,他常常坐在我身旁,偶尔会说上几句,更多的时候,我会自言自语说些有的没的,他静静听着,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我总觉得他在发呆,有时他盯着我看老长一段时间,我被看的有些发毛,黑白无常曾经和我唠过磕,说这种恨不得把你吃了的表情除了讨债就是被抢了媳妇的。
我便在心里暗自肺腑道:这人莫不是真傻吧,石头有什么好看的,我又没欠他银子也没碰他夫人。
“喂,呆子,去投胎吧,过了奈何桥,饮下忘川水,红尘了了,何苦痴存记忆,独自神伤。”更何况,也许他妻子早在人间转世好几轮了。
他轻笑一声,没有回答。
“人间好玩吗?”
他想了想,认真答道:“ 应是回味无穷吧。”
“可惜我是石头,石头无情,什么感觉都没有。”
“若是我们在人间相遇,我定带你游历一番,踏过烟火尘世,看遍万水千山。”他拍拍我的石头瓜子,语气就像在哄一个三岁小孩。
“当真?”
“君无戏言。”
“你给我讲讲人间的事情吧,话本,历史,传说都行。”我实在是好奇的很。
“我不擅长。”他拔掉我身上的杂草,似乎很享受触碰我微凉的石头纹理。
“没关系,反正我啥也不懂,你就讲讲吧,我想听。”
“好吧。”他有些无奈。
其实我并不怎么想听故事,只是他低沉嘶哑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熟悉温暖,我不禁想多听听他多说一些话,驱散我几百年的孤独。
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我要走了。”某日他低低开口道。
我懵了好一会,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去哪儿,你还会回来吗?”
他不语,只是执起拐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每个游走的魂魄都必须入世,亡魂再怎么留恋上辈子,也必须斩断前尘,投胎入世。令我诧异的是,离别的日子这么快就来了。
“喂,下一世,你想当什么。”我喊道,只觉心口有些发烫,我该怎么去找你。
“前世我体弱,下辈子,做一侠客,行走江湖,四海为家。”
“笃笃笃~”
“喂,我是阿渡,渡世的渡,有缘再见啊!”
拐杖的响声有一瞬的停顿,继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忘川河畔。那单薄孱弱的身影入了轮回道,魂兮故里,看不透,摸不着,留不住。
坚如磐石如我,竟生出一丝舍不得的情绪,约莫这傻书生是我第一个在阴间说得上话的凡人,突然的离去让我有些不适应罢了。
过了奈何桥,饮下忘川水,往事如同走马灯花,转瞬即逝,希望这傻书生来世能投一户好人家......
自此,我又变成了一块孤零零的石头,矗立在忘川河畔,看着游游走走无数的亡魂,观望他们的前世今生。
沉睡百年之后,我终于修得人身,地府里的小鬼大眼瞪小眼,恨不得在我身上盯出个窟窿,奇了,睡个觉便成人了,奈何桥下的石头化形了,还是个有头发的石头!!
有了凡人的身子,我便想着寻得机会悄悄溜到人间闹腾,毕竟阴曹地府里,除了野鬼们凄厉的哭喊声,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人间的酒吗?”
“为何?”
“美酒甘醇,深情又克制。”
梦里低沉嘶哑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睁开眼,想起曾在忘川下为我讲故事的傻书生。
怪事,明明石头不会做梦的。回到地府后我向阎王问询他的消息。
阎王翻了翻生死簙,沉吟道:“阿渡,别找了。”
我不解。
阎王摸摸他的大胡子轻声叹息,在旁边站着的黑白无常用怜悯的眼光看着我,我疑惑得很,为何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仿佛我是条可怜虫一般。
“你所寻之人,并非常人,此次入世,必有死劫。”
见我迟迟不肯离去,阎王便甩手向我扔来一个盒子。
“罢了罢了,地府好不容易长出有灵气的东西,留给你救命用吧。”
我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块透明的珠子,触感有些冰凉:“这是何物?”
“灵玉,你要是不小心真身毁了,魂飞魄散之时,这东西可保你一口气。”阎王摸了摸胡子,“这宝贝稀罕的很,还是某位上仙寄放在我这儿的,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使用。”
不是吧大人,您把它给我了是笃定那位仙人不会要回去吗,而且好像我真的命不久矣的样子是怎么回事,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初到人间,正值除夕,街上热闹非凡,小摊吆喝声分外洪亮,大街小巷都挂满了红灯笼,人间里的话本提过,除夕夜直到午夜时分人们都是不睡的,一见面就互相拱手作揖,祈求神灵除灾降福,大家都在迎接新的一年的临近和到来。
我对人间的事物着实好奇得很,这瞅瞅那看看,小摊上挂许多春联,隐隐有爆竹烟花声,甚至有人戴上狰狞的面具来跳舞,我为自己置换了一席红裙,随意将头发拧旋盘结一髻,余发后垂至腰际,对这身行头甚是满意。
我变出几串铜板,挤到人群中买了一串糖葫芦,在小摊上要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戴着,小贩说这是年兽,戴上它能驱散厄运,一整年无病无灾。我嗤笑了一声,这人间玩意儿讲究的可真多。
我把面具揣在怀里,正想着把手里的糖葫芦吃完再戴上,突见白花花的团子一闪而过,撞上我的膝盖,手中的糖葫芦掉在了地上,我赶忙把这小孩扶好,这孩童油乎乎脏兮兮的手拽住我的衣裙,也不知见着什么吓成这样。
我并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石头,见人没事便想抽身离开,哪想这小鬼力气大得很,我竟无法离开,看着已经被弄脏的新衣服,我重重地叹了口气。
“小弟弟?别哭了,姐姐给你买糖吃。”我柔声哄着他,从兜里拿出几块桂花糕摊开来。
小孩低头一看,那桂花糕已经碎成泥了,哇地一下,哭得更厉害了了,“娘亲,我要娘亲。”
“好好小祖宗。”见周围无数双眼睛看着我们,我赶忙蹲下替他擦眼泪,“乖,别哭别哭,姐姐陪你去找好不好。”
小孩一抽一抽地,顿时不哭了,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我心一软,咬掉最后一颗糖葫芦,牵着他挨家挨户地问询。
奇怪的是,每到一户人家,原本生龙活虎的百姓,在我还未开口之时,他们一和小孩对上视线,顿时像焉了一般,双目无神,我疑惑地望着小孩,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是我多心了吗?
灯红酒绿的街上,一派祥和热闹的场面,百姓们其乐融融,没有任何异常,我眉头微犟,不对劲,实在太不对劲了,我随便抓了几个卖东西的小贩,和他们交谈时,话语间竟像被安排好似的,仿佛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
我闭眼凝神,再次睁眼时,发现周围充斥浓浓的污浊之气,漂浮在大街小巷,我问道,“小孩,你们这儿可有遇到什么古怪之事?”
小孩眨眨眼,某个瞬间,我竟看见他的眸子变成幽绿色,他抬手轻点我的眉心,试探道,“大姐姐?”
我回过神来,听见自己回道,“怎么了?”
小孩默了一瞬间,不知在想什么。
“怪事倒没有,奇怪的人倒有一个。”小孩轻轻开口,声音有些冷,眼神也变了,那双狠厉的眸子一点都不似孩童般天真,只是当时我并未察觉到异常。
“我们这里有个疯癫的傻子,白日里四处乞讨人人喊打,夜里神智恢复后出来作恶残害百姓,听说他似乎擅长蛊惑人心的妖术,把人勾到巷子里,吸人精血,挖食人心。”
“大姐姐,快到子时了,你可要小心啊。”小孩舔了舔嘴角,跃跃欲试。
“那你可知有个……”
“孩子,我的孩子,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娘了。”
远处一妇人向我们奔来,一把抱住我身旁的小孩,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她警惕地盯着我。
“娘,是这位大姐姐带着我来寻你的,她不是坏人。”
“这样啊,是我误会了。”妇人终于和善了些,不好意思道,“多谢姑娘,是这样的,这孩子曾被人拐到深山林子去,所以我们就比较……”
“没事。”我摆摆手,表示不介意。
“这样吧。”妇人擦了擦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精巧的簪子,只见那簪子通体火红,簪身雕刻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我们家是开首饰铺的,虽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这簪子和您这身打扮挺相称的,姑娘就收下吧。”
街上人越来越热闹,我也不好与她拉扯推辞,便只能接受了。
“大姐姐,我来帮你戴上。”
小孩从他娘手里接过簪子,我蹲下身,当簪子穿过我的发丝时,我竟有些眩晕,许是我在人间还不适应的缘故。
我向这对母子道谢后,微微颔首,与他们告别。
我买了一坛酒,品了一口,又辣又苦,我又把它吐了出来。午夜时分,便徘徊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不知该往何处去,心口处微微发疼,竟在空气中嗅到一股极浓的血腥味。
在冥府多年,我能隐约察觉,这是人在生死间灵魂与肉体的撕扯挣扎。我寻着气味往下走,在巷口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巷口十分暗,两个黑影扭打在一起,那个壮一点的不敌对手,最后终于倒地不起。
修长的身影背对着我,有些冷傲淡然,心回落,旧时空,微风轻抚他的衣襟,他的表情并不真切,他的面容渐渐清晰,尽管长相不同,但是他灵魂的气味我不会认错的。
他便是那忘川河畔惊鸿客,只是一眼,让我记了很久,与君相逢,恍若大梦一场。
这一世,没有那副孱弱的身躯,却也没有成为受人敬仰的侠客。我有些失望,忘川下为我说书的小瘸子,竟如此杀人如麻,草芥人命。
“小瘸子。”我微微开口,用着连我都听不见的声音,我这才惊觉,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人猛地回头,一脸木讷地与我对视,在看到我之后,眼睛竟有轻微的波光流动,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他记得我。
他很快回神,不再搭理我,转身掏出小刀,往倒下的尸体胸口处划了道口子,然后迅速往前一探,抓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狼吞虎咽地咀嚼起来。
我甚至能听见血肉在他口中撕扯的声音,我立马瞬移到他面前,他护食般,刀锋往后一闪,我一掌过去,没来得及反应,顺势握住了短刀。
再次四目相对时,他的手抖了一下,刀柄被他握得发烫,我看见他血色通红的双眼,心下一惊!
以人心为食,脾肾健体,乃邪魔歪道修习之法,这是入了魔道!
鲜血往锋利的刀口一直往下流,我能从他惊愕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他松开短刀,往后退了几步,擦干了嘴角的血迹。
我扯了扯嘴角,伸手摆了摆,急忙解释道:“没事没事,你看。”
我拂袖一挥,掌心划破的刀痕瞬间消失。
他面色一僵,警惕地盯着我“妖怪?”
“不是不是,不是妖,但也不是人。我们认识的,只是你忘记罢了,我......”我总不能说来找你唠嗑的吧......
“与我无关。”
我心说,就算我是妖,你这种损阴德的勾当,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他似乎是看出我心中所想,便道:“我杀的不是人。”
我朝那个倒下的尸体瞥了一眼,“狼妖?”
他点头,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可是,就算是修炼邪魔歪道,我也从未听过人类食妖心一说。
月光下,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捂着胸口,又是一阵抽痛。
他不是我认识的小瘸子,那个在忘川小为我讲故事的憨厚少年已然无影无踪。
走过忘川河,饮下孟婆汤,往事如同过眼云烟,消失殆尽。
可是,他的灵魂是还是他啊。
我不甘心,急急跑上前,与他并排走,“我是阿渡,渡世的渡,少侠如何称呼?”
他脚步没停,面色无任何表情变化,在我以为他不会告诉我的时候,我听见了一个声音。
“慕白。”
“慕白。”我低低唤了一声,我记住了,“慕白,你食妖心是为何,修魔道吗?”
他没有回答,步子加快了许多。
“这样是不对的,就算你不走正道,魔道的修行也需循序渐进,妖戾气太重,长此以往,终会害了你自己,走捷径会反噬的。”
见他仍不搭理我,我便狠狠地扯了他一下,结果后劲太大,他身子往后一仰,竟摔晕过去。
这么,这么菜的吗?
无奈之下,我思忖片刻,便把他扛在肩上,随意找了一间旅馆住下,上楼时,小二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一柔弱姑娘能扛起个男子走了一路,还如此轻松。
“你饿了吗,我去给你找点吃的?”
慕白醒后起身,也不接话,径直往门外走。
见他一瘸一拐的姿势,我心中有些疑虑,二话不说就去扒他裤腿,他顿时恼了,骨子里那股深沉寡淡的性子没能使他喊出声,但力气实在太弱了,裤子一下子就被我掀了起来。
!!!
冰凉僵硬的触感使我颤了一下!这是——义肢!!
“不毕大惊小怪。”他收起裤腿,冷冷地说。
“慕白”我竟一时无法言语,照理说,转世轮回,前生的病痛疾苦都不会在现世出现,除非......
“你走吧,别与我待在一处。”慕白低低地说,“天快亮了,白天我会……很奇怪。”
我突然想起那小孩说的话,他们村里的怪人说的就是他吗?
我拍拍胸膛,一本正经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看着我良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自打我对慕白产生极大的兴趣后,我决心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顺便找个机会帮他把病治好,毕竟他可是我在冥府为数不多的凡人朋友。
正如他所说,白日里他就像三魂失了七窍,像个傻子笑呵呵的,一见我就露出白花花的牙齿,笑得更热情了。
我扯了扯他的脸蛋,他亲昵地蹭了蹭我的掌心,一点距离感都没有,真可爱。
响午的集市人来人往,慕白所经之处,百姓们如同见到洪水猛兽般退避三舍。
大家的眼光都在慕白身上,我能窥探出他们眼底里的嫌恶与恐惧,白日里的慕白心智就像个孩童似的,谁对他好,他就和谁亲近。
似乎感觉到周围的敌意,他攥紧我的衣角,也不看别人,只是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的脸,极度没有安全感朝我身边靠了靠。
每天就像过街老鼠一样,不用想也知道他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胸口一闷,生出了几分心疼。
没由来的,我想起了那个在忘川下讲故事的少年,他曾经用那双温暖的大手,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帮我的石头身子拔草。
一个前生历经苦难,身残志坚苟延残喘地过活,为何再世为人,他还需经历这种折磨,心智残缺,修炼魔道,甚至遭人唾弃。
慕白扯了扯我的衣裳,说饿了。我摸了摸他的脑袋,拉着他到包子铺前,卖包子的大娘打着哆嗦,差点就跪下去了,只见她连连惊恐地往后退,嘴里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怪,怪物,别,走开,走开!!”
“怪物吗?”我瞥了眼躲在我身后的慕白,见他隐隐发抖的手指,竟生出几分怒意,拿出银子“啪地一声,丢到大娘跟前,咬牙切齿道,“老板,来十个包子。”
“看什么看。”我瞪了一眼围观的群众,轻抬慕白的下巴,正色道,“眉如墨画,目若秋波,玉树临风胜似潘安,我倒觉得他俊俏得很,天上的仙人都没有他这幅尊荣。”
慕白愣了一下,惊慌的神色不见踪影,这次,他的眼眸第一次与我对视,瞳孔里的我笑若桃花,暖暖地直抵人心。
我把包子递给他,见他毫无动静,我想了想,学着话本里街上妇人哄小孩的人像图,伸手把他揽在怀里,轻拍他的后背,轻声说:“乖。”
他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我能感觉到对方隐隐的颤抖。
“是那个傻子,抓住他。”
街上突然一阵骚动,一群穿着官服的人把我们围住,我把慕白护在身后,不满道,“抓他干嘛?”
带头的人制止了身边人,斥道,“昨儿城北的巷子口死人了,我们怀疑是他干的。”
我顿时恍然大悟,可昨晚那具尸体不是人啊,见他们开始上前拉拉扯扯,我正想掐个诀把这群人震开,突然想起阎王在我身上下的禁术。
“阿渡,凡间有凡间的规矩,你不能随意动用法术伤人,若你擅用法术,我会差遣黑白无常把你押回来,从此不得踏入凡尘半步。”
“等等。”我泄了气,见慕白不停地挣扎,慌忙道,“我我,我是帮凶,你们连我一块抓吧。”
图源于网络 第四章“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天地万物,皆为灵体,不死不灭,幸得盘古开天,女娲造人,三界有了秩序,人有生老病死,千秋万代,轮回转世;仙不死不灭,不可有欲,永独者生。”
“天上有一文曲星,逍遥散仙十分自在,通晓天文地理,看尽人间繁华,踏遍万水千山,但他却并不快活。”
“为何?”
“神仙不老不死,无情无欲,百年如一日,对于这位多愁善感的神仙,实属折磨,他觉得既孤独又无趣,他想变成人,尝尽人间疾苦,拥有七情六欲。”
我一下子就乐了,“你们可真有意思,世人求灵丹妙药,延年益寿,长命百岁,仙却只求滚滚红尘,历经生老病死。”
“是的。”那人沙哑的嗓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手掌轻轻地拍拍我的石头脑袋,我拼命地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始终一片模糊。
“人脱胎换骨修炼成仙经九死一生,仙成为人也绝非易事,更何况此前并无先例,那时冥府刚建成不久,但冥王却把人间轮回转世打理得井然有序,文曲星便向他求得一法子。”
“什么法子?”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起惑造业,仙入人道轮回,沾染人气,三世流转,可剔除仙骨,免除仙籍,永世成人。阎王当时是这么和文曲星君说的。”
“那他最后成功了吗?”
“他作弊了。”
我像是听到了什么诡异奇事,吃惊不小,“还能作弊?”
“没错,人间多疾苦,他怕承受不住,便把自己的心留了下来。”
“若无心,那岂不是感知不到任何苦痛?”
“嗯。”
“那这文曲星君可真够矛盾的,既想成人,又不想拥有人的情感,本质不还是仙吗?”
头顶传来一阵叹息,那人低声道“但他不知道,这颗心,却是他将来最大的变数。”
“你给我讲讲他三世都经历了什么呗。”
“第一世,生于一户贫苦人家,他是个小偷,和其母亲辗转乱世,他偷东西极有原则,钱财不偷,穷人不偷,只偷富人,只偷吃食。为了生计,他曾当兵打过仗,断了一条腿,弃于战场苟活下来。他爬回家,靠那快入土的瞎子母亲乞讨过活,长年累月,其母卧病不起,为了给母亲治病,他……”
“倒也稀奇,我还以为神仙转世好歹是个帝王将相,再不济当个官儿,竟然混这么惨。”
“……要不你来讲吧。”
“不不,你说你说,对不起。”我讪讪道,只觉这桥段极其熟悉,我一拍脑门,这经历和傻书生没娶老婆之前一模一样。
“本就残破之身的人,你觉得他能做什么呢…”那人声音有了一丝波澜,“听闻北国密林处有一恶灵,擅蛊惑人心,与之交易者,一切皆可为。他把自己的肉身卖给了它,一世为奴,供其驱策。”
我倒吸一口凉气,与魔为伍,这手上得沾染多少鲜血,因果轮回,这仙君就不怕遭报应吗?
“付出这么大代价……他的母亲得救了吗?”我问。
“哪能啊……”他声音越来越轻,我凝神才能听得见,“生,活着经受苦难的开始,爱别离,爱别离……”他喃喃道,“人生来聚少离多,亲友,夫妻,父母终会离他而去,他注定三生三世孤苦伶仃。当他赶回家时,村里得了瘟疫,其母不幸横死,当地官员一把火把病死的尸体混做一堆,烧了三天三夜,他在火堆里挖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能找出母亲的骨灰。”
这么多具尸体混做一块,能认出就奇了,我刚想说什么,胸口突然一阵钝痛,像有什么狠狠地扎在心口处,一时难以呼吸。
“后来,他……”
“慢着”我努力压抑身体的不适,咬牙切齿道“你讲讲第二世吧,后面我不想听了。”
“.…..好吧。”
我缓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再难受了,他那低沉沙哑的嗓音又开始响起。
“第二世,生于饥荒,他是个农民。”
“农民?”我有些诧异,这仙君忒惨了吧,怎么越活越悲催,“我猜他第三世不会是乞丐吧?”我试探道。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我捂了捂还有些发疼的心脏,“要不你还是长话短说,省略一下那仙人的受虐过程吧。”
他略微思索了片刻,“这一世他无父无母,与兄长相依为命。”
可以啊,我摇了摇石头脑袋,虽无大富大贵,但一世长安也是不错的。
“只不过”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措辞,“18岁时,兄长剜了其双目,砍断其一条腿,把他当落水狗赶了出去。”
“什么”我差点没把嘴里的土渣子嚼烂,“实乃畜生行为,这兄长死后应该到十八层地狱里下油锅,可恶至极。”
“说来也怪”他捏掉我身上的杂草,“这位仙君离家的日子里,总觉得有人在跟着他,饿了的时候,天上会掉下馒头,渴了的时候,手上莫名多了个水袋,下雨的时候,他却永远不会淋到雨,似乎像是被上天关照了一般。像极了第一世遇到的一位姑娘。”
“还有姑娘?”我顿时来劲了,在心里把话本里郎才女貌之资,各种才子佳人过了一遍,“说来听听。”
“你觉得她会是谁呢?”
“这我怎会知道。”
“阿渡,她是谁呢……”
“他后来有找兄长报仇吗?”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从未。”
“嗯,也好,冤冤相报何时了,只要那姑娘不嫌弃这个残废,和她相伴一生,倒也挺圆满的。因果轮回,那混账兄长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也许吧。”
“那他第三世呢?”
他摇头,“阿渡,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什么,哪有故事讲一半就走的,你这人太不负责了!”我顿时急了,已经听上瘾了,这还带留个悬念的?若这瘸子此番入轮回,下次过奈何桥也不知还认得我吗,这不是坑人呢吧。
“喂!”听那拐杖声渐行渐远,我竟无计可施,可恶,只怪我平时不多努力修行,要不早幻化成人冲过去暴打他一顿了,“你不等你的心上人了吗?”
他回头,烟雾缭绕,侧脸若隐若现,“阿渡,她一直在这里啊。”
哪里?我四处张望,这么多鬼怪阴差,我哪知是哪个。
图源于网络 第五章当我再次睁眼,早已泪流满面,我又做梦了,真是怪事,石头本无心无情,甚至不会贪睡,而我却屡屡梦见过去的事,并且和我印象中的记忆完全不同,我是不正常了吗?
我不知道修魔道是如何的,但这是我头次见他发作,他的双眼充血赤红充血,脸色十分狰狞,手不停捶打着脑袋,似乎头痛欲裂到无处发泄,漫无目的地往前冲,见到什么就撞什么,我心中大骇,这可是要闹出人命啊,立马掐了个诀把他定住。
人间的话本上说,亲密之人吵架,没有什么是一个抱抱或亲亲解决不了的。我寻思着虽然和慕白谈不上亲近之人,但万事万物都是殊途同归的,便不由分说抱住了他。
没等我亲上去,肩膀一痛,他隔着衣裳狠狠咬住我,没等我飙泪嗷嗷大叫时,肩上一阵湿意传来,我抬头,双手攀上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乖,没事了。”
牢房里又脏又臭,我嫌弃地把他放在地上,看着慕白毫无血色的容颜一阵发呆,我抚上胸口,那个鲜活的心脏清晰且剧烈的跳动着。
“阿渡,你走吧,不必管我。”慕白不知何时醒来,面色毫无波澜地说道。
“我们萍水相逢,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以你的能力,逃出这里不是问题。”
我们认识的啊,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别过头生起闷气来,我才不走。
“慕白,你为何入魔?”我轻声问道,“白天痴傻成性,夜晚嗜血疯魔,这可是会折寿的,你就不怕死后不能再世为人吗?。”
“生来如此,无法选择。”他淡淡道。
“骗人,你以前并不这样。”
“我们以前认识?”他已冒着虚汗,强忍着疼痛,嗤笑道。
我哑然,低头不吭声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难道要说我们在地府唠过磕吗。其实我们并不特别熟,我确实没理由黏着他。
他找了个阴暗的角落,似乎是困极了,倒也不在意地上的灰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
我坐在他身边,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是觉得,你生性纯良,应该走正道。”
“阿渡。”他看了看我肩上的伤,欲言又止。
“什么?”
“睡吧。”
天蒙蒙亮,黎明的阳光透过牢房的窗口照射进来,鸡开始打鸣,扰了我清梦,我伸了个懒腰,回头想看看慕白的情况,结果空荡荡的大牢里,除了老鼠稀稀疏疏的声音,什么也没有。
这时,当差的狱卒解了门锁,沉声道,“你可以走了。”
“慢着。”我拦住他问,“官爷,和我关一起的男子呢?”
那狱卒不耐烦推了我一把,“那傻子被推往邢场了,现在约摸快被烧死了,现在去估计能捞上一把灰。”
“什么?你们……”我一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捏了个诀原地消失,只留下狱卒一脸目瞪口呆。
“烧死他,烧死他。”
火场上,众生鼎沸,一小儿被托在妇人的肩上,眼眸冒着幽绿色的光,透着浓浓的杀意,他举起火把,向众人发号施令。
“乡亲们,烧死这痴傻疯癫的怪物,以后大家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众人齐声喝道,像是入了魔怔般,不停地朝绑在邢台上的男子扔东西,男子闷声一哼,傻乎乎地看着对他吼叫的百姓,神情十分木讷,火舌子侵袭全身,烧焦了他的衣裳,他不停地在发抖。
我赶到时,见这幅情景,立马掐个水诀把火熄灭,待扶住慕白时,他身体多处烧得溃烂,已经奄奄一息,他强撑着对我傻乐,双目没有任何聚焦,一声又一声地叫我的名字。
小孩冷冷地看着我们,示意妇人把他放下,阴阳怪气地唤了一句,“大姐姐,是你呀。”
“你不是普通小孩。”我没看着他,扶着慕白站起来,慕白咳了几声,有些站不稳,我闻到了他身上隐隐的烧焦味,胸口一痛。
我早该猜到了,初见那小鬼便觉蹊跷,这儿妖气那么重,所有人碰上他就和失了了神智一般,估计村里的死人也是他的手笔。
“各位,他才是真正为祸百姓的狼妖啊!!”我怒喊道,却发现,台下的百姓双目呆滞,丝毫没有反应。
“非我族类者必异,知道吗?想当年文曲星君下凡游历人间,动动手指头把我们狼妖一族说灭就灭,用三魂在这块地方下了禁制,我们被封印于此,成了游走的孤魂,无法转世投胎,日日夜夜吸食人间戾气惨遭折磨。”
“我一直在等待机会,可是他是仙,无情无欲,丝毫没有破绽,直到他下凡历劫,我终于找到了他的弱点。”
小孩的眼珠子愈发幽深,伸出尖锐的利爪,隔空轻点打了个圈,我的四肢瞬间不听使唤,眼神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般,有什么滴落在地上,血色缓缓晕染开来,像极了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烧得绯红一片,我听见了心脏破碎的颤音。
手掌从他胸口抽出来,慕白极其痛苦地低吟了一声,似乎有道金光从他心口处撕裂开来,大地开始摇晃,我稳了稳身形,发间的饰物垂落,跌碎一地。
“就是你啊。”小孩展开双臂,仰天长笑,天上黑压压的瘴气越来越深,无数鬼魅被释放了出来,一逮着百姓无情撕扯着,遍地尽是哀嚎惨叫,宛如人间炼狱。
“仙人转世必有神符护体,虽经历生老病死之痛,邪物也无法近得了身。我化为恶灵,试图蛊惑其心智,结果却丝毫不起作用,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就是他的心啊。”小狼妖面容扭曲,笑得几近癫狂,“心脉伤人最为致命,如今破了神符,只怕他死后魂魄无归,让高傲的文曲星君也做孤魂野鬼试试!”
妖物吸收人间各种欲望,戾气愈发深重,就连放出他们的小狼妖也不放过,不分敌我攻击起来,小孩身子压根就释放不出狼妖的威力,几番交战下狼妖败下阵来,眼看着鬼魅邪祟猛烈一击,一个高大的身影扑向小孩把他抱住,挡下了突如其来的攻势,妇人紧紧抱住小孩摔得老远,鲜血溅了小狼妖一脸。
“娘,娘亲。”小狼妖怔怔道。
“孩子,我的孩子,没……没事就好。”妇人想擦掉他脸上的血迹,却终是放下了手,断了气。
“娘,你,你……”小狼妖使劲摇晃她,“我才不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早就被我咬死了,我,我,我只是附在他身上的狼妖啊!”
狼妖双目赤红,不论他如何疯癫狂叫,这个永远包容宽待他的妇人,再也睁不开眼了。
他像被什么击溃了一般,顿时气息大乱,百姓们神智突然恢复,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妖物吓了一跳,纷纷四处逃窜。
“傀儡术,发簪……”我瞬间清醒,立马捂着慕白的胸口,血一直往外淌,怎么也捂不住,我顿时慌了,哽着声音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慕白握住我血淋淋的手,瞳孔倒映出我狼狈的身影,他神情不再痴傻,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顺着我的眉心触摸我的面颊,亲昵得像是认识了我很久一般,深深地把我此刻的神情刻在他的眼眸里,我听见他说,“阿渡,别哭。”
缠绕着前世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起来,氤氲在空气中愈发清晰,往事如同开了阀门泻出的洪流般,一幕幕的在我脑海里回放,我头痛欲裂,心口处被什么撕扯着,简直生不如死,慕白强忍着痛扶住我的肩,不停地唤的名字。
“你因何在此?”
“因为爱。”
“什么样的爱?”
“跨越生死,跨越灵魂,无果的爱。”
仙人应当寡情无欲,把石子随手一扔,那石头絮絮叨叨开始了没日没夜的长篇大论,仙人再受不了,黑着一张脸把石子捡起来放入掌心停留片刻,在石头一脸震惊下剜了心注入石头体内,后来地府建成,他便随手扔给阎王养着,甚至把它给忘了。
再后来,他为成凡人,历经三世苦难,这顽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像颗牛皮糖黏住了他,所有业报都施加在她身上,他无法,只好篡改她的记忆。
繁华落尽,苍茫仙途,前尘过往如烟散去,但是每一世,都不得善终。
恍过神来,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能感觉慕白微弱的呼吸,越来越透明的身体,他的生命在流逝。
“慕白……”
“阿渡,是我。”慕白淡淡一笑,把我额前的发丝别在耳后,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我慌忙附耳去听,“人间烟火,万水千山,我不能再陪你看了。”
“不会,你不会的,相信我。”我使劲摇头,像是终于开窍了,低头吻了吻他的眉眼,“你会好好活着,会长命百岁,一世平安。”
他像是忽然明白什么,顿时瞪大双眼,他厉声制止道,“不需要。”
我把他托着漂浮在空中,轻声道,“我只是让一切归位。”
微凉的刀刃刺穿我的心口,那剖心之痛非常人能忍受,我强压下不适,把那百年来一直伴我左右,与我心脉相连鲜活跳动的心脏,缓缓注入他体内,他的伤口渐渐愈合了。
我看着不停挣扎的慕白良久,冲着他笑道,“看看这些无辜的百姓,他们本不该遭受此劫,只有你能平息一切,去救他们吧。”
忘川河畔只是一眼,便思之如狂,从一而终,仙人那一念赠心,叫我永世相赴。
慕白,原来不开窍的神仙,是你呀。
“阿渡!!”
石头顽强,却也易碎,孕育滋养我的心脏早已融入我的灵魂,一旦切割离体,将形神俱灭,爆体而亡。
慕白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周边的鬼魅妖物越来越多,慕白的眼神顿时恢复清明,只身踏入这场炼狱恶战中。
“真是不听话的石头。”阎王合上眼睛,无声叹息,“文曲星君,别来无恙啊。”
冥府暗无天日,跪在面前的男子低着头,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却一夜间乌黑的长发多了几道银丝。
“你已历劫归位,若再逆天而行,怕是……”
他跪在阎王殿,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求阎王成全。”
“罢了罢了,世间自古多情人,痴男怨女债难偿啊。”
盒子里躺着的顽石,隐隐发着亮光,一闪一闪,忽明忽灭。
三生石,渡至人间,渡人,渡魂,却渡不过心......
不期而遇,深入我心,不相识,亦无法轻易靠近,若是消失,我定难过。
......
我叫阿渡,忘川河畔,奈何桥下的三生石,我从不以人身示人,也从不开口说话。
我在寻找一人,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人,我不知他的姓名,不清楚他生的是何模样,他的身影在我记忆里十分模糊。
感念上苍赐予我如此厚重的生命,让我有无限的时间耗着,让我有大把的时间去忆起他。
偶尔黑白无常带着亡魂路过,见到我总会无奈摇头,叹道这石头不开窍,简直冥顽不灵。 我心说石头开窍了才有鬼呢!
后来孟婆收了个打下手的小厮,令人费解的是这小厮是个残疾,而且这人脑子还有些不好使,他总会在空闲的时候走到我面前盯老半天。
每当触及他的目光,我总忍不住浑身一震。一袭素衣,一张纯净出尘的面容,淡淡的剑眉下,乌黑深邃的眼眸似潺潺春水,像是要把人化开了一般。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天上的仙人也莫过于此。
不,我不是贪图美色。只觉此男子样貌不凡,一点都不像打杂的。地府里的小鬼总喜欢在背后嚼人舌根,称此人以前是天上当过官儿,不知犯了什么罪贬到地府里受罚。
每每听到这里我都会暗暗唏嘘,真是可惜了,多好的苗子,怎么就长歪了。
地府不忙的时候,他会走到我面前,躺在我冰冷的石背上,用只有我们两个听到的声音说话。他的光辉事迹我知道得七七八八,还真有点怕他哪天魔性大发一挥手就把我给震碎了,毕竟石头不抗揍。
后来,地府来了只狼妖魂魄,哭天喊地在这里闹得鸡犬不宁,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小厮功夫了得,竟与狼妖打了三天三夜不分上下,还是阎王爷亲自出马,撂下生死薄,帮助狼妖寻得了人。
说来也稀奇,狼妖所寻之人,只是凡间一普通妇人,他却执拗得很,非要当她的儿子。听闻狼妖生前作恶多端,阎王爷把他贬至畜生道轮回十世赎完罪之后,便应允他与妇人续一世母子缘。
收拾完残局后,小厮像游魂似的向我奔来,累的趴在我的石头身上,气喘嘘嘘道,“阿渡,你应一声啊。”
整个冥府叫阿渡的只有我一人, 但我瞅了他想许久,很确定并不认识这个瘸子。但他的声音如此温暖,温暖得令人差点流泪。我见他一副快哭的样子实在可怜的很,便大发慈悲地试图抖抖硬邦邦的石头身子回应他。
黄泉路,忘川水,奈何桥,了今世,去往生......
三生路,三生苦,三生石上旧精魂,少年郎,弃仙缘,长相守......
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
来生许愿做长风,逐尽芳尘会相逢......
日复一日,岁岁年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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