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仙灵
01
漆黑的夜空,点点星光稀稀落落地闪烁着,那像勺子一样的北斗七星也忽现忽隐,亘古不变地为迷路的人指示着方向,那是回家的方向。渝昆高速公路上,两辆车以限定的最高时速,在午夜飞奔着。四束车灯,如拖着尾巴的流星,划过夜空,却不曾消逝,一直前进着。
行驶在前面的是一辆途观,一中年男子开着车,眉头紧皱,表情有些悲伤。副驾驶坐着他的妻子,正在打着电话,不时提醒他开慢一点,后排坐着另一对夫妻,也是表情悲伤。后面紧跟着一辆七座的面包车,开车的同样是一中年男子,抽着烟,与车后的人聊天,不管前面的途观车速如何,他都始终与之保持了特定的距离。车厢里的座位都拆掉了,放了一张医院的救护床,床上躺着一位奄奄一息的老人。老人吸着氧,输着液,一中年男子在旁照看着,不时观察老人的状态,适时增加输液液体,换一袋氧气。
在车子驶上高速时,老人眼睛动了动,努力了半天,也只能微微半睁开着浑浊的右眼。他看向窗外,正好看到天上缓慢移动着的北斗七星和与其相隔不远的北极星。这些星星的名字还是她的大孙女小玲告诉他的,那个时候她应该只有10来岁。某天晚上,小玲拉着他走到院子里,指着正挂在房子上方的几颗星星:今天课堂上老师说,这几颗星星连起来像一个勺子,所以叫北斗七星,而斗最前面两颗星连起来可以一直连到的那颗特别亮的星星就是北极星,那边就是北方。从此,在夜晚走路,他总是会抬头看着夜空,寻找着那几颗星,想着朝着星星的方向走去就是回家的方向。
暗黑的群山在不断后退,他确定自己是在快速移动的车上,是在回家的路上,嘴角艰难地弯了起来,随后又闭上了眼睛,微笑还挂在嘴角。其实他并没有睡着,也没有昏迷,只是他没办法让自己一直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在潜意识里,他还能思考,还能回忆。
老人很开心,在去了两个医院,医生都拒绝收他治疗时,两个儿子承洪和承业最终决定连夜把他送回老家,而不是继续找下一个医院,因为继续找下去根本没用,他知道他该离开了。他是怎么晕倒的呢?记得吃过早饭,小儿子承业说这边工地上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回老家去。应该是前几天他说过想回老家,他们就安排上了。这段时间不知为何,他总想回老家。并不是在这住着不舒服,两个儿子住得不远,他想去哪家都方便,两个儿媳妇都对他很好,吃穿用度很贴心。云南这边的气候也很适宜,不像老家夏天很热冬天很冷。但他就是想回去,想去老伴的坟上看一看,最近总是梦见她。算算已经快两年没有回老家,没有去看她了。
吃过早饭,他很快收拾好东西,又照例出门四处走走。别看他已经快91岁了,身体还很硬朗,耳聪目明,能吃能睡,走路不用拐棍,还总能记住回家的路。今天他可能太开心了,不知不觉就走出去了好远好远,等到该回家吃午饭时,才发现自己迷路了。于是他开始着急,凭着记忆找回家的路,却走到了相反的方向。越走路越陌生,越走心越着急,突然,眼前一黑,他晕倒在地。
这边,到午饭时间,迟迟不见老人回来,打电话发现老人把手机忘在家里了,承业夫妻有些担心。老人很有时间观念,从不给人添麻烦,让孩子们担心,这样的事情之前从未发生过。他们叫上承洪夫妇,开着车出去找,在老人常去的街道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又到邻近的其他街道找,还是没有人影。于是发动亲朋好友,还有工地上的工人们都帮忙找。终于在太阳快下山时,在距家近10公里的一个小路旁找到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
老人不知道躺了多久,也没有人去扶,没有人报警,没有人叫救护车,他就这样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小小的一团。他们赶紧打电话叫来救护车,送到了旁边的乡镇医院。医生马上安排拍了CT,显示颅内出血,一大半脑部都是阴影,没有外伤,初步诊断为脑溢血。这种情况要赶快动手术,释放颅内高压,否则病人会更加危险。但是考虑到老人已经快91岁了,医生不愿意收治,让转到上级医院去。救护车拉着老人到了县医院,但是县医院以同样的理由拒绝收治,还劝他们早点做好后事准备。
兄弟俩看着昏迷不醒的老人,商议了一番,决定马上送老人回老家去。跟医院协商能否租救护车,得知要送到1000公里外的重庆,拒绝了。他们不停打电话,终于联系到一个朋友的亲戚是医生,愿意跟车前往,又联系了一辆改装了用来拉货的面包车,向医院租借了救护床、氧气袋,输液用品。此时已是凌晨两点,顾不上一整天的奔波,由承业开车,连夜疾驰奔向老家,一路向北,回重庆。
02
连续行驶4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大亮,承业有些疲倦,但车上只有他一人会开车。正好前方到达服务区,在妻子的强制要求下,他们短暂休息了一会,吃了个早餐。
当感受到车子停下的时候,老人又一次半睁开了右眼,发现只是停在服务区,稍安心一些,但仍等到车子重新发动后,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老人想着终于可以回家了,虽然每次车子的一点点颠簸都会让他头昏脑胀,疼痛不已,他还是忍不住微微嘴角上扬。他已经在外行走了很多年了,这次,回到家乡后,他终于可以不用再远行了。他其实身体一直很好,不需要儿女们照看。他喜欢在老家,种点菜,栽点果树,编些背篼,拿去集市上卖点钱,或是摘些蔬果给儿女们送去,他觉得自己还很有用。自从小玲上大学以后,老家就剩下了他一个人,虽然那之前小玲也只能每周回一次家。儿女们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在大年初一给他过生日时,商议一番,决定要接他到各家去生活。
按理说,赡养老人是儿子的事情,但老人的几个女儿也都很孝顺,加上两个儿子常年在外地工作,他不想去外地,人生地不熟,话也听不懂,还是在老家农村待着舒服。于是,几个女儿轮流接到自己家里照看着。说是照看,但老人腿脚好,闲不住,总是帮着干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农忙时帮着做做饭、收收庄稼,甚至地里的活也会帮着做——反而给各家带去很多便利。从来没有听哪个女儿嫌弃他太麻烦,也没有听他抱怨过哪个女儿对他不好。
但是长期住在女儿家也不是个事,于是,俩儿子就把他接到了云南,那边冬天暖和一些,只在过年的时候回趟老家。这些年,他已经逐渐或者说被迫习惯了在云南的生活,大街小巷都走了个遍,只是听不懂那边的方言,儿子媳妇都很忙,能说说话的人少了。
去年大年初一,按照老家“办九不办十”的风俗,儿女们在老人89岁生日时给他办了盛大的庆寿宴。拍全家福时,一大家人其乐融融,儿孙满堂,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今年过年,俩儿子没有提回老家的事,他也没说什么,还好,小玲和她妹妹婷婷专程开车到云南来看他,为他庆祝生日,还带他去爬山。
小玲是个好孩子,孝顺、能干,也是陪伴他时间最长的孙子辈,从小学到上大学之前,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老家,老人想着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想着想着脑袋越来越沉,就睡着了。
03
当老人再一次睁开眼时,发现车子正在经过一个又一个隧道,他知道应该到了云贵川交界的地方,就快到家了。隧道的出口发着微光,那是希望的光芒,是漫长黑暗之后的出口所在,老人久久地盯着那个出口,不想闭眼,想坚持到车子驶出隧道,终究没有撑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洞口的光芒,像极了在老人很小很小的时候住的地方。老人祖上并不是重庆人,据说是湖广填四川而来,兜兜转转到了重庆偏西南靠近四川、贵州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老人小时候一直住在一个叫“古佛洞”的地方,住在一个小山洞里,因为祖上在此没有任何置地,也不知祖祖辈辈在那里住了多少年,靠着开辟的一点荒地过活。后来,一些有想法的人开始外出找活计,逐渐搬离了这个地方。
老人年轻的时候,去到一个荣姓的大户人家做长工。这户人家是当地有钱的地主,对待下人还算宽厚。那些年,为了摆脱地主身份,荣家老爷看重他的忠厚老实和吃苦耐劳,将大小姐家容许给了他。荣家小姐是读过书的,一表人才,个头比他还高一些,而他是只会写自己名字的文盲,个子矮小、瘦弱,其貌不扬。他知道自己是配不上家容的,而如果不是这样的机缘巧合,他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娶亲。婚后,他对家容很好,屋里屋外的活几乎都是他一人操持。小小的个子,却养活了一家人,养大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因为艰苦年代夭折。
爷爷奶奶罕见的合影大女儿承芳嫁得不远,就在邻村,相隔3公里不到,时常回家看他,帮他做做农活。只是大女儿命苦,嫁的人好吃懒做,屋里屋外都是她一个人忙活,看上去比其他几个女儿苍老很多。二女儿承华嫁得最好,在隔壁镇上,男方是拿固定工资的工人,家庭条件好,对她也好。承华每次看他或是他去她家都会给他塞钱。三女儿承学总是很忙,忙着挣钱,除非特别重大的聚会,否则见不到人,即使来了也是最后到最先走。四女儿承会人才最好,个子高高的,最像她妈妈,但是男方爱喝酒,喝酒后就会发酒疯,打骂人,好在两个儿子很顾她,经常帮着她。
老人对两个儿子都怀有一些愧疚。大儿子承洪福气好,娶的媳妇一表人才,做事利索,能说会道,家里的活、地里的活都不含糊,关键还不嫌弃家里穷,愿意跟着他。这些年他们夫妻俩走南闯北,偶尔小打小闹,感情一直还不错,两个女儿也都养得很好,很有出息。那一年,独自在家的老人得了白内障,一直拖了很久都没有告诉子女,直到快失明了才由邻居联系了承洪。正在事业上升期的承洪抛下一切举家回到老家,陪了老人几年。在老家实在没有什么挣钱的营生,承洪折腾了几年,养过猪,养过鸡,承包过鱼塘,把挣的钱花光了,还欠了十几万外债。无奈,只得再外出打工,那几年日子过得很苦。
而小儿子承业,当年因为家庭条件太差,谈的几门婚事都没成,最后,只得答应了一户人家让承业去做了上门女婿。兄弟俩当年差不多同时外出打工闯荡,小儿子因为是上门女婿,没有承担过多责任,老人生病期间也没有回来,一直在外地,逐渐打拼出了自己的人脉和事业。这些年,承业虽然没有因为让他做上门女婿而亏待于老人,但老人心中总有些愧疚,也不愿总住过去令亲家增嫌隙,给儿子添麻烦,因此住在承洪家多一些。如今两兄弟互相帮扶着,在一起干活,大儿子事业也逐渐有了起色,还在镇上买了大房子。
儿女们都成了家,孙子辈也渐渐大了,日子越过越好,每年正月初一老人的生日,家里都热热闹闹的,老伴家容却没怎么享受过这样的热闹。老人清楚地记得,那一年,老伴总是莫名喊身上疼。当时的医疗条件有限,并没有查出老伴是什么病。找方圆各个地方的医生开药、输液,一直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到后来甚至只能瘫倒在床。折腾了两三年,她在一个秋天的晚上去世了,直到去世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只推测可能是癌症。算来,老伴已经去世了整整22年了。而老人无病无灾,身体健康地到了90岁高龄,儿孙满堂,比老伴多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天伦之乐,他已经满足了,他终于要去陪老伴了。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老伴的音容笑貌还一直清晰地留在老人的脑海里,就是怕哪天去找她的时候认不出来。
04
在驾驶员说进入了重庆地界时,老人清醒着,努力了很久很久,想看看故乡的天空,却没法再睁开眼。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有不舍,不知是否能见到女儿们最后一面,还有小玲,最疼他也是他最喜欢的孙女,好想再见见她;也有解脱,这一路的奔波,头痛欲裂的感觉,无法动弹不能言语的苦楚,终于快要结束了。已到故乡,魂便可安放,他可安心睡去了。但他强忍着想沉睡的冲动,他要离家近一些再近一些,他要撑到去见那些想见的人最后一面。
下午2点多,车子开到了区三甲医院,兄弟俩还是抱着一点希望,尽管这希望已经很渺茫。老人如果能说话,肯定会让他们直接回老屋,他已经等不及想要回去了。车停下来,车门一打开,老人就听到有人在呼喊他,一声比一声大,他逐渐听清了,有人在喊着“爸、爸”“公、公”,他听出了里面有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的呼喊。老人知道,这将是他最后看见尘世的机会。老人努力了很久,终于睁开了眼睛,用力抬起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小玲。他想抬手为她擦去泪水,告诉她自己其实很开心。但他做不到了,只最后望了她一眼,便闭了眼,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永远地、安详地睡着了。
医生过来,翻开老人的眼睛拿手电看了看,又拿听诊器听了听老人的心跳,宣布已经死亡。承洪拿出一只香,点燃,坐上了面包车的副驾驶,车子发动往老屋开去。据说,香升起的烟可以指向故乡的方向,刚刚死去的人,灵魂无依无靠,需要指引才能回家。
车子开到村口。深秋时节,漫山遍野开着野菊花,这里一丛,那里一簇,淡黄色的花瓣在秋风中飘舞着。这里有老人熟悉的一草一木,老人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乡,他终于可以和老伴重聚了。
(完)
后记:当年,爷爷在云南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于是连夜开车带着他回重庆。这一路上的十二个小时对于爷爷来说肯定很难受,可是他硬是撑着一口气见了我最后一面。我想着爷爷最后的时光,我却不能陪伴在旁,心里很难受。所以,我写了这样一篇文章,让爷爷最后的这段时光丰满起来,把他曾经告诉过我的以及我亲身经历过的他的一生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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