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街1号

据说月亮街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1.

据说月亮街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并不是因为这个传说来到这里的，况且，我觉得这个传说根本就是骗人的。我是烩饭店老板吴姨的侄子，每个假期都会在店里帮忙。久而久之，也和这条街上的人们熟络了起来。

吴姨的店铺在月亮街的最西边，门牌上写着1号，时间长了，人们也不关心店铺是做什么生意的，直截了当地按门牌号来区分。当地人就叫这家店“月亮街1号”。

起初我不太乐意在店里打工，因为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耗在店里，吴姨又比较抠门，一个假期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直到我听说高中时喜欢的女生刘涟也在这条街上做事，便怀着某天能偶然遇见的心态在月亮街1号帮忙了。

倒水镇的夏天异常闷热，人们在一天的忙碌之后往往对热食提不起兴趣，因而店里的冷面和清凉茶最受欢迎。

傍晚时分总是我最忙碌的时刻，店里除了帮厨老柴通常只有我一个人。下课的学生三五成群，结伴来喝糖水，穿着校服的年轻情侣，两个人分享一份鸡蛋布丁或者一杯丝袜奶茶。独身的上班族，神色疲倦地来吃牛肉烩饭，吸啦吸啦地喝着汤。古怪的老人时常来打包冷面。

在店里待久了我渐渐摸透了食客们的习性，有时候他们进店里，响起“欢迎光临”的那一刻，我就能猜出他大概会点什么。这种游戏让我无聊的工作也多了一些乐趣。

2.

7月的某一天晚上，下起了大雨，我正准备打样的时候，店里来了一位客人。他身形瘦削，头戴一顶不合时宜的鸭舌帽，整个人穿的像刚登山回来似的。

我刚想说，今天准备打烊了。他已经坐在了靠墙的位子上，对我说：“给我来一份咖喱烩饭，再要一杯冰橘茶。”

他似乎完全没有与我交谈的意思，我问老柴，是否还有材料。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便为他打了单。“好的，一份咖喱烩饭，一杯冰橘茶。总共20块钱。请稍等。”

他吃的很快，不过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吃完了又坐了一会再离去。我想，这样的客人还真是少见啊。不过，那天我实在困得厉害，他走了之后就直接打烊了。

3.

此后的几周里，我又见到了这位客人好几次。每次来，他都戴着鸭舌帽，而且喜欢在打烊前来。有时候，我会向他推荐其他烩饭或者冷面。但他每次都说，谢谢，我还是要咖喱炒饭吧。

吴姨对我说，在月亮街上工作，最好不要有好奇心。这里虽然是小地方，但是什么样的人都有，人们不问过去，不思未来的聚在这里，无非是为了摆脱某种印记。所以，想要长久地做生意，就不要去问不该问的。

我并不是很理解吴姨的话。比起去了解食客，我更关心刘涟现在的境况。她高中毕业之后就没有继续读书了，而是在家里的海鲜店帮忙。那是一个很大的店铺，位于月亮街的另一头，足足占了两个门牌号。我很想知道，刘涟的小身板是怎么样在海鲜店里干体力活的。不过，比起这些，我更害怕看到她已经苍老的成了大妈。这大概是因为，她唤起了我青春期的第一次冲动吧。

某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了刘涟的店里，她拆开了一箱八爪鱼，那些黏糊糊的东西从箱子里面爬出来，在我的脚下缠绕起来。刘涟露出了诡谲的笑容。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惊醒了，一看时间，才不过5点钟。

4.

好不容易挨到周六，吴姨给我放假让我去理发，因为她实在看不下去我乱糟糟的头发了。

睡了大半天后，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刘涟的海鲜店门前。“流连海鲜”的巨大招牌被阳光和雨水打磨地有些褪色。我正看的出神，一个身影把我拉回了现实。刘涟正戴着橡胶手套去除刚才冰柜中搬出海鲜的包装。她似乎一下子就认出了我。

“章回，你也到月亮街上来了啊。”她冲我笑了笑。

“是啊，假期被吴姨逮住在1号帮忙呢。”“就你那吊儿郎当的性格还能看店，别害的吴姨倒闭就好了。”语气中颇有调侃的意味。“没有，我很勤快的，现在都会做烩饭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以为你只会做番茄鸡蛋汤呢。记得跟吴姨说，找我们店来进货哦。”刘涟终于搞完了手边的几箱海鲜，抬头看我。刘涟倒是一点没变，想来海鲜店的活起早摸黑，她这几年肯定不好过，我心里有些难受，就说自己要去剪头发离开了。

5.

刘涟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俩打出生就认识了。我的妈和刘涟的妈在医院的产房待产。两个人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我妈说：“要是咱俩生的都是儿子，就叫他们做兄弟。要是生的

都是女儿，就结成姐妹。”刘涟妈附和道：“最好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样咱们就可以做亲家了。”女人只要一热络起来真是谁都拦不住，居然帮自己肚子里的小孩订亲。后来，我和刘涟前脚后跟的来到人世。从小就玩在一起。

据说，我小时候长得比较磕碜，还会傻不拉几地追着刘涟跑。刘涟妈估计觉得我太不靠谱了，也就没再提这事。不过，我的功课全靠刘涟帮忙，每个假期结束前，她总能慷慨地借我作业抄，或者在考试前给我补习。就凭这一点恩德，我是不会忘记的。

至于后面的事情，只能说天有不测风云吧。刘涟的爸在她读高三的时候突然出了车祸，她家又还有一个小7岁的弟弟，刘涟就接手了海鲜店。而我，迷迷糊糊地考了一个二本学校继续念书。从那时起，也就渐渐断了联系。

6.

夏日的正午，头上的风扇呼呼地转着，我在店里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了“欢迎光临”，我就突然醒了。感觉身下湿湿的，竟然出了状况。

刘涟居然站在吧台前面。她的头发挽了起来，露出雪白的脖子。一件米色的碎花长裙，好像仙女一般。我揉揉眼睛，咳了一声，“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啊？”我问道。

“休渔期开始了，店里没什么事情。而且，我想喝冰橘茶了。”

我赶忙给刘涟调了一杯递给她。她坐在了吧台前，吸管转了好几圈。“你准备一直在店里一直做下去吗？”“我也不知道啊。还有一年毕业，先把书读完吧。”刘涟的神色似乎有些黯然：“我弟才上高中，我还得供他好几年呢。”

我忽然有一种长尽的恍惚，“怎么会呢，你也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情了。一个女孩子做海产生意太辛苦了。”

刘涟咬了一下吸管：“记得高中的时候，我想着有一天能去外面看一下看。后来家里出了事情，人生就什么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了。我下个月结婚，你记得过来哦。”

我脑子一片空白，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喝完冰橘茶走了。吧台上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玻璃杯。

7.

吴姨告诉我，刘涟的丈夫是镇上的小老板，家里开了一家纺织厂。估计之后刘涟家的店也要盘给别人了。说完后，吴姨看了看我，她说：“我知道你小子在想啥，不过等你读完书刘涟早就成老姑娘了。别想咯。”

那一天打烊后，我给自己做了一碗咖喱炒饭，一口一口的吃，吃着吃着就有想哭的冲动。我觉得自己好像留在了记忆中的那个夏天，我坐在石凳上赶暑假作业，刘涟拿着作业本来拯救我。一边说：“章回，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不然，你这个样子连大学都考不上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故事的结局呢。

我第一次有了离开的冲动。

8.

暑假快结束了，我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学校了。月亮街1号的生意依旧不错，吴姨打算招一个长期工来店里帮忙。

晚上9点，我开始拖地抹桌子准备打烊。戴鸭舌帽的男人又出现了，照例要了一碗咖喱烩饭，一杯冰橘茶。我对他说，厨工老柴已经回家了。我做行不行？他点了点头。

上了咖喱饭之后，他却拉住我，示意我坐下。“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10年前我也像你一样，在月亮街1号打工。那时候，吴姨还很年轻，我叫她吴姐。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很喜欢吃我做的咖喱烩饭。有时候，我不知道她经常来，究竟是因为喜欢吃咖喱烩饭，还是因为想见我。直到有一天，她在零钱里塞了一张纸条给我。”

他顿了顿，喝了一口冰橘茶。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她的喜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们经常在退潮之后去沙滩上捉小螃蟹，然后拿到店里过油炒一下，蘸酱油就很好吃。那个时候，月亮街是镇上的中心，过往的渔船靠岸后都会到这里来。渔民带来各种海产，带走日常的生活用品。人们常说，月亮街就是一个避风港，让海上的渔民找到家的安全。她是在大潮之夜失踪的，就是那一年的今天。她跟着家里的渔船出海，海上起了风暴，渔船出了事。后来，我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就走了。没想到生意失败，还被人破了相，只能回来了。”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总是戴一顶鸭舌帽。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还好月亮街上的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样子，我想，我还是属于这里的。”

月亮街上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我终于相信了这一点。

9.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离开了月亮街，离开了倒水镇。我没有去参加刘涟的婚礼，我想，还是把她留在记忆中吧。

听说直到今天，月亮街1号还是开在那里。只要吴姨没有收店的打算，故事还是会继续下去的吧。有时候我还是会梦到刘涟，看到她站在滩涂上，海浪轻轻地打上来，我看到了她雪白的脖子，米色碎花裙在阳光下闪烁。希望她和那里的人们都幸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