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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叫骨儿,是一条穷人家里的狗子。一个小小的豁口铁碗,几把地上的陈年稻杆,这些便是我所拥有的一切。
大概是一个初春的晚上,我和我的四个兄弟姐妹一起降生在一个家产还不错的家庭。可我都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投胎投了个好人家,断奶的第二天就被我的第一任主人用一个旧纸箱装着送给别人了。这个“别人”就是我的第二任主人,也是最后一任主人。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母亲是一条马尔济斯。
断奶的第二天晚上,我的第二任主人——还是直接叫主人吧,便把我带到他的家里。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家的贫穷程度还是超出我的预期:一栋不大的瓦房,一间小小的茅草屋,几条生蜘蛛的长木凳,几张断了腿的竹木椅,一尊刷得锃亮的瓷观音,一辆链条生锈的自行车,一个正在保温的电饭煲,两部老年机。能说得上来的值钱物件就这些了,连个电视机都没有。
主人家里一共有四口人,也就是爸爸,妈妈,儿子和奶奶。
爷爷死得早,他在我主人十几岁的时候因为施工碰着脑袋,不幸得了精神病,疯了。家里没钱治,没几个月就走了。从此家里奶奶变成了顶梁柱。可她没啥文化,小学都没读完,只找到一个扫大街的工作。爸爸自小是个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干不了啥重活。25岁的时候,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妈妈。他家这种条件自然也娶不上什么好媳妇——妈妈的身体不好,有很严重的肺病,但她一直拖着不肯治疗,结果等想去治疗的时候已经晚了,落了个哮喘病。
这个世界的苦难总是扎堆的,它们彼此之间似乎存在着一条隐形的锁链,只要缠上一条,其它的也将接踵而至,要想挣脱得有多大的决心和毅力?
可惜在这个人类统治的世界里,我的狗生不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我骨儿认了,此生盖苦矣。
至于我为什么叫“骨儿”,大概是因为我的主人认为狗都喜欢骨头吃吧。可惜我这一生只吃过三次肉骨头。
刚来主人家的时候,我才刚断奶,按人类的年纪算才刚刚一岁半,心里当然还是怕生人的,又一下子到了这破地方,别说熟狗了,我连熟人都见不到一个。半夜那窗户还像鬼上身一样咯吱咯吱地叫,我这举目无亲的,只能一个劲地哭爹喊娘:“爸,你在哪里呀,我从出生就没见过你……娘,我早知道就不断奶了,天天就可以躺在那个温暖舒适的狗窝里了……爸,妈,快来救我……”
“傻狗子,咋一直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爸妈没喊,倒是主人带着一脸倦意地出现了,“你小子再敢叫,我明天就把你卖到狗肉铺去!”
我一下子就被吓懵了。我才一个月大,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哭,还是哭,使劲地哭,哭中带着惨叫,哭中带着不甘,哭中带着怨意。
“这狗咋还会流眼泪,哎,罢了罢了……”主人似乎不生气了,拖着睡意阑珊的身体回到了房间里。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大概是哭累了,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2
第二天一大早,估计五点都没到吧,我的主人便出门了。他临行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小脑袋。那软软的、暖暖的大手在我的头上跳了一会儿舞,我感觉到来自他的善意。不过出于本能,我还是害怕地颤抖起来。
眼睛自然是不敢睁开的。不过我的耳朵却格外灵敏,把主人的叹息声听得清清楚楚:
“家里孩子就要读高三了,学费也不知道去哪里挣,今天去那家印刷厂碰碰运气吧,不行的话又得去借钱了,哎,已经欠大舅3000多了……”
突然,又一间房间的门开了。那旧木门推拉的声音和拿刀锯木头差不多,干涩又刺耳。
“小永呀,这么早就出门了吗?吃个饭先吧,我现在去做。”这是奶奶的声音。
“妈,你咋出来了,快去休息吧,我今天早上就是去城里面那家印刷厂碰碰运气,也不干啥别的东西,这顿饭就省了吧……”
“这这么行,不吃饭哪来的力气走路,你还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现在就去做饭,你等会儿哈。”
“妈,我和王狗子都说好了,他骑三轮带我去城里,现在他在路边等我呢。”
“那回来怎么办?空着肚子走半天?”
主人没有回答。
“哎,真是拗不过你,我这里还有一个昨天买的包子,你拿去路上吃吧。”
闻起来大概是肉包子。哎,我也想吃。
“好,谢谢妈,那我就先走了……对了,前几天川儿说他要买本参考书学习来着,这里有50块钱,等会儿你就给他吧。”
“好,注意安全呀,叫那个王狗子骑慢点车,我每次看他骑车都像赶着去见祖宗一样,这年轻人一点分寸都没有,你可得当心!”
“好咧妈,那我走了,运气好估计下午就能回吧。”
之后便是大门门闩被拉开和开门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阵凉风直冲我的身体,冷得我直哆嗦了几下。虽然现在已经是晚春了,但早晨的风还是带着几分寒气的。
四下逐渐安静下来,仔细听的话,还有几只早起的小鸟在外面小声地喳喳着,仿佛怕惊醒了这个世界。
我没了睡意,睁开双眼,发现外面还是漆黑一片,除了几缕散在地上的月光,其他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又一阵风吹过来,我翻了个身,挣扎着想站起来,肚子传来几声咕咕声。算了,还是继续睡觉吧,这样至少不会饿。
我没有做梦,也没有哭,只是静静地沐浴在春风中。
大概过了一个钟,旧木门又传来锯木头的声音,这次是奶奶出来做饭。她的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娴熟,像一只灵巧的燕子。不多时,她便去叫还在睡觉的母子俩出来吃饭了。
咋天的剩饭加点自家井里的凉水,再用电饭煲蒸半个小时,水煮开了,再拿几根凉菜一拌,这便是这家人的早餐。
“这是给你买书的钱,川儿得好好读书呀,只剩一年了,再加把劲,考个好大学就好了……”
“知道了,奶奶。”
我躺在地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吃饭。三个人逐渐沉默了下来,自顾自地把一口又一口的白米饭吞下肚,看上去似乎很美味一般。
奶奶吃得少,很快便吃完了。她回头看了一眼我,起身在一个角落随手拿起一个豁口的铁碗,盛了小半碗白粥,放到我的嘴边。
我很饿,站起来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没有一点味道。不吃了,还是躺着舒服。
奶奶看我没吃,似乎想起什么,去厨房用勺子挖了一小片猪油加到我的碗里。那白色的胶质在冒着白气的汤里逐渐化成一朵朵油花,散出了几分特殊的香气。
我吃了一口,这次总算是有些味道了,再加上我自己倒也是真的饿了,便不再挑食。
“妈,奶奶,我先走了。”
“好,车骑慢点,注意安全。”
川儿骑着那辆链条生锈的车匆匆出了门。那车不时发出的咯吱的响声闹得我头疼,不过好在那声音很快就变小消失了。
饭吃完了,虽然不算美味,但我总算是吃饱了,那接下来就继续睡觉吧。
3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家里没有一个人。
我伸了个懒腰,缓缓地站起身。我开始探索我的新家,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结果除了吃了满嘴的灰,连个肉渣渣都没找到。
我没想着跑出去——我的本能告诉我外面比这破家更危险。
还是睡觉适合我。
可我才刚刚躺下,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瞬间让我清醒了几分。
这是奶奶拎着菜回家做饭了。
可惜我的鼻子告诉我,没有肉。
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还没有回来吗?”
“永?我刚打了个电话,他也不接。”
“按理说就是走路都该回来了,这不会是出事了吧……”
“不会的,妈,放心吧。”
“哎,叫川儿出来吃饭吧。”
妈妈和奶奶的说话声把我从睡梦中带回了现实。
他们一家人又开始吃饭了。
好饿。
不过奶奶应该会给我盛饭的,我还是继续躺着吧。
铃铃铃……
“妈你看,这永的电话不就来了吗?”妈妈的语气很欣喜。
“请问你是刘永的老婆陈方吗?”
“你是?”
“是这样,你先答应我别着急。”
“你不说我不是干着急吗?”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刘永他,在剪子口出车祸了。”
“啊?!怎么会这样,我现在就过去!”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匆匆跑了出去,不知道是出啥事了;但我的饭,奶奶还没给我加。
好饿。
他们还会回来吗?我有些害怕起来。
我又开始叫了。
这次没有一个人搭理我。
后来我大概是没有力气了,便躺在地上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我吃上了第一次肉骨头。
我记得那天有很多人来了这个破家。他们大都手上绑着白毛巾,脸上挂着苦笑难辨的表情。奶奶,妈妈和川儿都靠在一个木头箱子旁边哭得很厉害。箱子里面有主人的气息。
“苍天呐,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会出这种事情啊。”
“那个挨千刀的王大狗,骑车咋那样,最后他活了,把我家永儿害死了……”
“爸爸……”
……
家里人虽然很多,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是此起彼伏的哭声搅得我有些烦。
不过能吃上肉骨头的我还是很开心的。我一口气吃了五六块,几乎要把自己小小的胃撑坏了才肯罢休——我得把昨天没吃的晚饭吃回来。
至于人类的悲喜,与我无关。
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吃,几乎要了我的命。
先是头晕,紧接着就是呕吐,再然后就是便秘。
我不懂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后来我听他们说,我这是“换肠子”了。不过没有人带我去治疗;我也不认为他家还有多余的钱来给我治疗。
幸运的是,我最后挺过来了。
只是可惜了那顿难得的美味,我眼睁睁地它从我的口中溜出去。
4
在这里住了一阵子后,我逐渐适应了这个新家。虽然说他们没给我啥好吃的,但至少我每天都能有两顿猪油拌饭吃,怎么说也饿不死了。
这一家人自从我的主人死后,便很少有人在家了。我闲来无事,便开始向屋子外面探索起来。
他们家有一个小菜园,入口用木板挡住,我进不去。有点可惜,我明明闻到里面有我喜欢的味道。
他们家院子里有一个大水缸,似乎是紫砂的,摆在右边的一个小角落里。我试着爬了一下,结果摔了个狗啃泥。
院子外面是用篱笆围住的,虽然现在门已经锁了,但我身子小,一下便钻出去了。
这下我真的自由了。
我开始无拘无束地奔跑——我感觉自己的心情格外地舒畅。
一路上,我穿过了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进入了一片我根本看不到边的稻田。
我在这带着浓郁稻香的田地里肆意地奔跑。饿了就捡地上死去的蝗虫吃,渴了就去旁边的水沟里喝点水。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感觉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有些倦了,我在田埂旁的一棵槐树下睡着了。
“骨儿?你怎么在这里?”
这熟悉的声音让我瞬间惊醒过来。
还好,来的人是川儿。
先前我有次想跑出去被奶奶发现了,结果被她用木棍狠狠地打了两下。
“你这条狗还想跑哪里去?我家川儿上大学还用得上你呢!”
还好我狗骨头硬,不然真的要被她打死了。
“你又偷偷跑出来了吧,小心我奶奶揍你。”
我赶忙摇着尾巴,上前舔他的手心,恳求他不要说出去。
“不过这次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他似乎能明白我的意思。
“正好,今天周末也没啥事,陪我一起坐会儿吧。”
他放下了背上的书包,坐在了我旁边。
我感觉他应该经常来这里。
“骨儿,你说我能考上好大学吗?我听说差大学的学费很贵,我们家肯定是付不起钱的。“
我摇了摇尾巴,表示同意。
“真的呀,谢谢你啰……我听奶奶说,你是马尔济斯的后代,也算是一只名贵狗,可值钱了;但我咋感觉你长得就像是一只土狗呢?”
我不太理解他的话,只是舔着他的手心。
“你倒是挺乖的嘛……下次我带你出来玩,这样你就不会被发现了。”
也许是因为我不会说话,他沉默下来,静静地看着远方金黄色的稻浪。
虽然我知道他之后会带我回到那个破家去,但此刻我却感觉到很安心。
5
我的一生,是枯燥无比的。几乎每天都是过着同一天的生活,只有偶尔和川儿出去玩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几分难得的快乐。
好在枯燥的生活倒也不会让人感觉到时光的漫长,仿佛只是一眨眼,一年便快过去了。
川儿成功考上了一所好大学。
我至今依然记得那天——在那天,我第二次吃到肉骨头。
当时家里来了好多好多人,比上次主人死的时候来的人还要多些。他们脸上都笑得很灿烂。川儿穿了一身大红装,就像是出嫁的新娘,被所有人围在中间。
我在人们的腿间来回穿梭,大块啃食着难得的美味。
“恭喜呀,川儿真有出息,你们家有福了!我这杯酒敬你们了。”
“哪里哪里……”
“大舅,你过誉了。川儿他啥也不会,就能读点书,以后还是得多仰仗您呀。”
“你这是什么话,会读书就是天!按以前算,你家川儿大小得当个县老爷哩。”
“大舅说的是……就是那个……”
“害,大喜的日子不谈钱。”
“是……您慢吃,我再敬您一杯。”
……
盛宴持续了两个小时,我吃得酒足饭饱,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打起了盹。
要是每天都能这样就好了。
我睡得很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肉骨头。
“川儿学费要多少?”
“我打电话问了一下学校,估计要5000多。”
“看来得把那只狗给卖了。之前听那个给狗的二伯说,这只狗是属于宠物狗,说是‘肉质好’,养大了能卖不少钱。”
“我们当时买它都花了500多,现在估计卖个小一万应该是不在话下了。天天喂它吃饭,就是为了这一天呐。”
“什么?你们要卖了骨儿?我不同意!”
“川儿,我们家养狗就是为了卖钱,哪有你同不同意的——你要知道,我们家没有钱!”
“可是……”
“川儿,你这次就听你妈的,准没错。这也是为了你好嘛。”
他们一家三口的争论把我从美梦中惊醒。我发现,他们都在看着我。妈妈和奶奶的眼神有些吓人。
“可是……我听我同学说,宠物狗卖肉不值钱的……”
“你这小孩子咋说话的,你二伯能骗你不成?”
“但……”
“我现在就和买狗的人打电话,省得夜长梦多。”
“不行……”
川儿突然抱住了我。
“川儿,你说不卖它,那你还读不读大学了?”
“我……”
我一下子就被奶奶扯了过去。
我看见川儿流泪了。
“买狗的来了,我现在就带他过来。”
妈妈小跑着出去了。不多时,一个满脸胡渣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就是你们家的狗?”
“是啊,你看能卖多少,我便宜点出给你……”
“这土狗?还便宜出?”
“你这话是啥意思?要不你再好好看看。”
那个男人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们。
“我去,我刚刚还没好好看——这是一只杂种狗?”
“是马尔济斯。”
“害,马个鬼,这种狗杂种,我看最多出二百块。”
“二百?那我们不卖了——肯定是你眼光不行,明天我们去狗肉店里问问。”
“你说我打狗的眼光不行?真是笑死我了,你要去就去!”
……
第二天,我最后一次吃到了肉骨头。
我当时还以为是我美梦成真,以后天天都有肉骨头吃了。
“骨儿,你多吃点,等会上秤,你能值更多钱。”
妈妈的眼神竟然出奇的慈祥。
我有种莫名的不安。
我已经吃不下了,但还是被硬塞了好几块进肚。
我感觉我的肠子被骨头扎穿了,直接疼得昏死了过去。
(尾声)
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感谢你的一生陈述。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我还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我在那天死了吗?
「是的。」
我被卖了多少钱?
「320块。」
川儿还好吗?
「挺好的。」
给我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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