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要一杯啤酒,冰的,加可乐。玻璃杯350毫升,边缘有缺口,泡沫溢出来流淌在桌面,划出一道乳白色痕迹。李忆觉得总要喝点什么才好,像这样百无聊赖的晚上,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一定要落地的。或者,到酒吧二楼的露台,让街道从下面穿过,看着它的尽头隐没在古城墙脚下。其实这样也挺不错的。人这种生物,要从上往下看他们。比如现在,有那么多女孩扎着彩辫,在老街迷离而陌生的灯光下掠过,如同黄昏流逝的斑斓光影。对面的小店租赁民族服饰,白族还有纳西族,以女款为主,穿一套拍照收十五块钱。还有卖土特产的,鲜花饼,梅子酒,包装好的切片火腿,鲜榨果汁,各色丝巾。所有这些东西都叫人厌倦。
李忆喝完第二杯啤酒,对面的女人在拨弄吉他,照着一张谱。风吹过来,把吉他谱吹下露台,女人伸手去抓却没有碰到,只有一张脆弱的纸旋转着下坠,如枯叶般奔向泥土的怀抱。他走下楼去,拾起曲谱,折叠成一只纸飞机的模样,用力往上投掷。起初,纸飞机摇摇晃晃,一度冲到楼顶的高度,最后颓然向下跌落露台,如同发射失败的火箭残骸。他回到露台,女人已经接住了曲谱,她抬头望着他,音乐却没有停下。等到一曲终了的时候,他说真好听。女人说听过吗?他摇摇头。是《水星记》。噢,知道。我喜欢它的歌词,女人说,你也喜欢?李忆说能给我看看谱子吗。女人把吉他谱递过去,他扫了一眼,说挺好的。你也懂音乐?啊,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说歌词挺好的。
客栈在古城西北角,从酒吧回去要步行十五分钟。李忆回去的时候小鱼正在打游戏,他把声音开得很大,在客栈外隔着门就能听到。见到李忆推门进来,小鱼放下手机,乖乖地站到墙角。他有多大呢?十八岁或者十九岁吧,正是热衷于游戏的年纪,工作的时候偷懒玩手机,到晚上就约几个男孩女孩喝酒。我看今天也不早了,李忆对他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记得早来一点。小鱼离开以后,客栈突然安静了下来。这种安静不是古城街道上那种亦真亦幻的错乱感,而是在恍惚中萌生出的被时间抛弃的感觉。他把躺椅从墙角拉过来,铺上坐垫,沉重地坐了下去。灯光不太明亮,杏黄色,忽明忽暗。水烧开了,不洗茶具,泡普洱茶喝。所有事物都好像渐行渐远,客栈前台停滞的招财猫,鱼缸里凝固的清水,庭院里成排的龙舌兰,夜晚遥远陌生的犬吠。
两三年以前,李忆发神经,辞掉工作来大理开客栈。客栈不挣钱,年年亏损,最多还能再坚持一年。他雇了一个男孩做杂工,就是小鱼,每天在前台登记,兼顾一下卫生什么的。李忆虽然辞掉工作,但经常会接一些写程序的活,勉强填补客栈的亏损。白天,他待在客栈写代码,或者到洱海边发呆;晚上就看书,偶尔喝一点。这种近乎于隐居的生活方式隔阂了交际,因此几年以来,他甚少与人说话,产生出语言功能退化的错觉。
李忆这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看过入住登记表了。对于客栈寥寥的房客,他几乎一无所知。周一,消防分局来检查,说灭火器质量不过关,罚款一千。周二,古城管理处来收取维护费二百。前天,登记表一片空白,没有房客入住。昨天也是。今天运气不错,来了个叫水星的女人,住202大床房。这名字真好,水星,宇宙深处的一颗孤独行星。小时候,托儿所午睡室的墙壁上画有各种星球,有的呈淡蓝色,有的被巨大星环包围。那种由巨物带来的不可名状的压迫感叫人难以忘怀。他平躺下去,闭着眼,想象星球降临地球的场景。那是一颗怎样的星球呢?就像被打翻的颜料盘,蓝色的紫色的金色的青色的,混合涂抹在玻璃弹珠表面,从遥远的宇宙陟遐而来,接近地球的时候几乎要占据一整个天空。他就这样静静躺着,想象身处一片荒原,与越来越庞大的天体对视,世界仿佛陷入无边的死寂,只有一颗孤独的星球久久望着一个孤独的人。
清晨下了雨,不大也不小。马蹄与青石板路的碰撞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缕阳光透过窗户使房间变得明亮,叫人生出时空错乱的恍惚感。李忆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站在窗前能看到围墙外面露出的雪山,断断续续的积雪笼罩在金色的柔软光芒之中。他推门站在庭院中央,空气清新,积水甚浅,水汽蒸腾的感觉很是舒服。小鱼来得很早,戴着一副银色耳机正在前台打游戏。杨中正好从楼上下来,见到小鱼打了个招呼,好像没注意到李忆正站在庭院似的,匆匆往门外走去。你等一下,李忆叫住他。杨中是客栈的长住房客,据说是写小说的,已经在客栈住了两个月之久。他说,有事吗?李忆无话可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的小说。杨中说,我给你发过去。他们一起出了门,杨中到公交车站,李忆去买早点。
这个季节,古城实在没什么游客。很多商店关了门,其实要到晚上才热闹些。李忆回到客栈,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水汽蒸发完毕,热起来了。小鱼不在前台,一个女人抱着吉他,坐在庭院的躺椅上。原来她就是水星吗?李忆躲在鱼缸后面偷偷看她,想听音乐,但是她把手搭在弦上,没有一点声音。原来她闭着眼。鱼缸玻璃扭曲了女人的双腿,他稍稍把头往右偏,她睁开了眼。李忆走过去,说原来是你啊。水星抬头望着他,先点点头,马上又摇了摇。你昨晚弹吉他真好听。水星茫然地对他说,那我可能是喝多了,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在酒吧露台,他回忆着那时候把纸飞机努力向上投掷的场景,说我们在“星月夜”二楼露台见过。水星闭眼想了想,啊好像真有这么回事。一个人来大理?水星说是的。你要听吉他吗,我给你来上一首。李忆搬来凳子坐下,水星开始弹吉他,她的左手缠了纱布。昨天也是这样的吗?
中午,杨中发来一个文档,看标题应该是一篇科幻小说。李忆买菜回来,冰箱里还有一点腊肉,拿出来炒了芹菜。水星还在庭院里发呆。他说跟我们一块吃吧。餐桌在庭院角落,周围竖了铁架,紫藤顺着杆攀爬上去,幽幽的清香使人沉醉。小鱼想学吉他,水星说好啊我教你。李忆在吃饭的时候看杨中写的小说,由于心不在焉,只从中间随便挑选了一段。
……他从去年等到现在,终于等到了第一场降水。雨量不大,几分钟就停了,但这意味着小范围的人工降水技术成为了可能。有了降水,棚里就会种出来土豆,有了土豆,他就能活下去。本来,飞船储备的口粮只能够再维持两个地球年,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修好基地,找到水源还有药品,现在连食物也解决了。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水星基地的通讯设备早已被修好,但是所有发出的求救信号都仿佛沉入了大海。在遥远的地球,没有人知道他被困在水星,这样想来叫人不寒而栗。一开始,他望着浩瀚的宇宙,黑色背景之下是太阳有如地狱烈火的恐怖光芒,所有星球都隐没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恐惧,孤独,压抑,所有这些感觉如潮水般涌来,淹没基地重复单调的空间。后来他鼓起勇气出门,爬到一座陨石坑下面,抬头是令人窒息的宇宙空间,周围是比荒原更死寂的一片土地,在看到太阳的一瞬间,他头晕目眩,终于栽倒在地。
有部电影叫《火星救援》,李忆记得很清楚,讲的是宇航员被困在火星的故事。他马上想到这部电影,不管火星还是水星,那样一颗遥远荒芜的星球带给人的不仅是孤独,还有身处虚无所萌生的绝望。这种感觉他有幸体验过,那是很多年以前,几个朋友自驾去沙漠过夜,他们升一堆篝火,试图驱散大漠的荒凉与孤寂。躺在沙漠的边缘,眼望来自亘古的星球,一种被时间抛弃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啊,就像现在这样,阳光从紫藤枝叶间渗透进来,桌布上棱角分明的色块开始不安分地跳动,啃到一半的苹果,缓缓燃烧的香烟,还有颤动的吉他弦和洒水车陌生的音乐。
水星说要出去走走。李忆把客栈交给小鱼,到古城外打了一辆车。他坐副驾,水星坐后排。下午就是这样,叫人昏昏沉沉的。很快水星就闭上了眼,他从后视镜看到,打量起她来。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身材瘦小,皮肤雪白,眉毛在刘海的遮掩下若隐若现,好像一朵裹挟着水汽的乌云,随时都要化作骤雨消散。在她的眼角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如发丝般粗细,一直延伸到耳根。窗外可以看到苍山与洱海,水面蔚蓝似天,两三叶小舟徘徊在靠近湖心岛的水域。水星醒过来,侧身去看海。汽车开进隧道,霎时便暗了下来,她的额头仍靠着窗,如同鱼缸里静止的金鱼。李忆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是一片死寂的黑暗荒原,抑或是蔚蓝深邃的海边。
他们来到一座村庄,李忆说这里叫双廊,是最适合看海的地方。二人在水边的街道上闲逛了一会儿,早晨下雨的水痕已经消失不见,风吹乱了水星的头发。街道向水域延伸,他们走到尽头,发现一家酒吧。酒吧是露天的,白天没什么人,紧挨水面有遮阳伞,酒桶形状的圆桌,不知名的盆栽。水星要一杯龙舌兰日出,李忆要一杯教父,想了想也换成龙舌兰日出。风刮得很大,把遮阳伞吹得摇摇晃晃。李忆跟水星聊天,问她为什么要来大理。水星指着眼角的疤痕说,看到了吗。我不太明白。他说。那件事以后,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李忆试探性地问道,是失忆吗。除了失忆,好像记忆力也随着一同下降了。她的眼睛因酒精而变得潮湿,像一方小小的湖泊。大理是个好地方,李忆说,很多人来这里疗伤,离开的时候满怀希望。她摇摇头,把酒喝完,冰块滑落到杯底,好像有什么事情被放下,或将要被放下。
晚上,水星回古城取吉他。李忆在“星月夜”见到她。靠窗的位子已经被占了,酒吧一楼显得很拥挤。乐队在台上调音,贝斯手朝这边望过来,李忆跟他打招呼。水星坐在他对面,翻一册曲谱,喝酒。要不我们上二楼吧,他说,就像昨天一样。她说,好。二楼露台不干净,瓜子皮到处都是,一滩褐色液体埋伏在桌下,踩过去鞋底黏糊糊的。乐队开始演奏,唱加州旅馆,唱波西米亚狂想曲,有点跑调。水星抱着头说,我想不起来了。一定有一个场景是这样的,李忆觉得,她一准是乐队主唱或者吉他手。从露台往外看,到处都是深黛色阴影,远处鼓楼亮着灯。过了一会儿,灯灭了。
李忆转身看着水星,她的左手缠了纱布。她举起右手,放下,又举起左手,说什么时候的事。不知道。李忆摇摇头,昨天一定不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她说,流血,流了好多血。他说你不能再喝了。水星指着他说,是你喝多了。他们走的时候酒吧正好打烊,李忆叫住老板,问还记不记得昨天在露台弹吉他的女孩。老板给他递了一根烟,说这姑娘昨晚发疯,用碎玻璃划手。
夜里,李忆睡不着,爬起来看星星。困意袭来的时候,天快要亮了。他躺在床上,继续读杨中写的小说。
……情况是这样的。莉莉安要去一号环形山,他就跟了去。路上经过坍塌的基地,一艘飞船的残骸镶嵌在地面,如同无言的墓碑。水星车奔驰在荒原上,有节奏地上下颤动,好像随时都要散架似的。莉莉安开车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见到环形山,他停下车,莉莉安却发来信息,说这里不是一号环形山。照着定位赶过去时,她早就到了。山坡很松软,土壤是白色的,盯的时间长了,感觉刺眼。
他于是停止登山,在半山腰席地而坐,眺望远处灰黑色的原野。黑洞洞的天空之上,太阳巨大而晦暗。等到莉莉安叫他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已经下到了山脚。莉莉安开车先走,刚起步就停下来。她说车坏了。他检查了自己的车,没有问题。他们挤在一辆车上,颤动的幅度小了些,比较舒服。经过飞船残骸,莉莉安说,有个老头在那里住了一辈子。他说地球没派人来接吗,她反问说,你觉得地球会来接我们吗。
李忆对莉莉安没有印象。看来被遗弃在水星的不止主角一个人。他往前翻,昨天阅读的段落已经找不到了,情节也衔接不上。可能是杨中改过,因为他发来的是共享文档。黎明就要来了,房间变得惨白。
快到中午的时候,水星来敲门,他叫她进来。我有点印象了,她说。一个圆锥,或者圆锥形状的东西。她用手在空中比划,勾勒出一个抽象的物体。我的脑袋被圆锥击中了。李忆说你好好想想。世界上有那么多圆锥,金字塔(姑且算作圆锥吧),沙丘,斗笠,铅笔头。子弹也是圆锥,不过人要是被子弹击中脑袋,不死也要变成植物人。水星抱着头,拼命地摇晃。啊,就像这个。她举起一尊奖杯,圆锥形的,玻璃制成,是李忆大学期间参加计算机竞赛的奖杯。李忆不明白,说不着急,我们慢慢想。
下午,古城里头人多了些,可能是周六的原因。水星去逛银饰店,李忆说别去,宰人的。他们在古城转悠,其实相当无聊。找不到什么古老的建筑,所有商店都是现代风格的。一条小巷的尽头是画坊,两具画板摆在门外,椅子上躺着一只猫。他们走过去,猫跳下来,跑了。画坊里没有人。水星说我给你画幅画吧。她从画坊里找来颜料和画布,试了一下,还是决定画素描。李忆说,好。水星握着铅笔,画布上传来沙沙的摩擦声。隔着一张画板,看不到她的脸。过了一会,她说:好了。李忆走过去,她咯咯地笑个不停。白纸上画着一个猪头。李忆也笑了,笑得肚子痛。好看吗?他说,像我。有个男人从画坊出来,扎着辫子。要画像吗?五十一张。水星说,给他画一张吧。李忆乖乖坐下,感到有点紧张。男人说你要放松。好一会儿,男人把画板转过来,是简单的素描人像。画上的人眼神冷峻,下巴又尖又瘦。他说这不像我,但还是付了钱。水星看着画,叫了起来。她说,像一个人。
我想起来了,她说。你认识老歪吗。李忆摇头。你长得像他,鼻子像,眼睛也像。他们离开画坊,太阳快落下来了,街道开始变得清晰。古城墙边站着一个女人,穿JK制服,染发。他说,你看那个女人。水星观察了一会儿,说,他是个男的。过了一会儿,那女人掏出手机,他们走过去听,果然声音粗糙。你怎么看出来的。她说男人伪装的技术就像他们的活儿一样低劣。能跟我讲讲他吗。谁?你说的老歪。
要怎么说呢,还是从他的名字讲起吧。老歪是别人起的绰号,他其实叫Y,不过还是叫老歪要好听一点。我们在夏天去青岛——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晚上有酒吧,沙滩,海岛。我之所以说晚上,是因为乐队在天黑以后才演出。啊对,是乐队,人不算多,一个女人和两三个男人。海边有鹅卵石街道,损坏的路灯,德国啤酒馆。酒吧混乱极了,屋顶挂着怀旧的迪斯科灯球,粉红色,金属光泽。台球桌摆在中央,球杆相撞的声音,酒瓶落地的声音,风扇转动的声音。乐队在台上躁动,老歪唱得撕心裂肺,他吐字不清,英语发音不很标准。除此之外,嗓音也不好,像有炎症的病人。天气真热,湿漉漉的,叫人昏昏欲睡。很多人趴在桌上,音乐声越来越小,天花板开始旋转。我是醉了吗?老歪就站在前面,摇头晃脑。原来我抱着吉他。李忆问,这是梦吗。水星说,我倒希望是梦。问题是,现在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天黑以后,水星要去酒吧。李忆说:你别去了。他们到公交车站,遇见杨中。这家伙每天跑到市区,晚上才回来。你的小说写得怎样了。早呢,他说,我打算让主角杀掉莉莉安。从古城到市区要坐二十分钟的车,水星靠着窗,一路上望着窗外。公交车经过一座村庄,停下来,几个老妇背着背篓上了车。水星说她们的头饰好看。什么民族的?李忆悄悄对她说,是白族。啊我知道,他们穿白色衣服。他说,不是的。她说就是。比如老歪,他穿白色短袖,把头发染成灰白色。你想起来一点了吗,李忆问,老歪也是白族?是的,他从大理来。到达市区,热闹起来了,灯光把天空染成赭红色。她问我们要去哪。你喜欢废墟公园吗?我说的是废墟公园乐队。李忆打了辆车,告诉司机,去废墟公园。司机可能绕了路,他们下车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问这是哪,李忆说经济开发区。工厂巨大的烟囱耸立在路两边。步行十分钟以后,前面传来音乐声。
转角有一面围墙,破了个洞。铁丝网虚张声势地挡在前面。李忆说,进去吧。她说里面有人在唱歌吗。是的,这里就是废墟公园。李忆觉得,这名字还要改一改才好。他们穿过围墙,眼前是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几根水泥管堆成小山。乐队很小,五六个人,但是灯光很舒服。他们站在一块高台上,台下是很多观众,都席地而坐。音乐是披头士的,怀旧风格,主唱戴了墨镜,留红色长发。为什么会叫废墟公园呢,大概是因为乐队喜欢在废墟演唱吧。李忆问,老歪是这样的吗?水星说:不是的。
在青岛,我们沿着沙滩的边缘走,砂砾硌脚,海水清凉。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水星记》的歌词,他说不记得。我说,环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拥有你。他说这种矫揉造作的文字令人作呕。我说,这不是我的问题,这是你的问题。你自己高兴就好,他说,不要奢望记忆或者幻想会成为现实。我说你看那颗星星是不是水星。他问哪颗。我指给他看,他说在地球上肉眼看不到水星的。我又说,你知道水星离地球多远吗。他说大概很远。我说:有一点五乘十的八次方那么远。他说不清楚这个概念。我解释说,就是十五后面跟了七个零。他说真远啊,人要是到水星上去,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从废墟公园出来已经很晚了。李忆找最近的酒店开了两间房,洗澡,睡觉。睡前又想到那篇小说,拿出来看。
飞船启动失败的第二天,莉莉安失踪了。他找过很多地方,水塔,反应堆,菜园,最后开车把方圆几十公里的环形山找了个遍,没有见到她。昨天,他们一起去摘茄子,给果园浇水,晚上还喝了一点米酒。但是现在,整个星球上只有他一个人了,就像纵身投入大海往海底坠落一样,必须忍受不得解脱的无尽的孤独。他把油门踩到底,在车身剧烈的晃动中往前奔驰,一直开到燃料耗尽。然后,打开车门,栽倒在地。他从未觉得头盔有这样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种脱掉衣服的冲动涌上心头。为什么要脱衣服呢?这大概是自由的象征吧,就这样死在水星其实也挺好的。
他费力地爬起来,马上就后悔了。定位器显示,此处距离基地有八十九公里,而车上携带的干粮与淡水只能够维持一天。徒步跋涉回去不仅危险,而且中途无法进食。想到这,他于是爬到山坡上,躺下来发呆。周围一片荒凉,死寂的原野叫人窒息。千百年以前,他的先祖们用天文望远镜窥探这颗星球时,一定不会想到有一个孤独的人将在这片荒原上等待死亡。而百年以后,当人类开始大规模移民水星之时,将会在一座低矮的小山上找到一具风化殆尽的尸骨存在的证据。到那个时候,这颗地狱般的星球将被改造为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家园,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然后继续往下一颗行星扩张。只是,没有谁还会记得,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时刻,有一个被他们亲手抛弃的先行者,在等待死亡降临的一刹那居然看到了一颗蔚蓝的星球正在宇宙中向他招手。
他想,这个人一定是死了。他肯定后悔把车开到这么远的地方,其实就算没有莉莉安,在水星上一样可以活下去的。他开始想象,或者说努力想象水星表面灰黑色原野的样子。他还没玩过天文望远镜呢,那颗星球的形象全都来自科普读物,那是上个世纪老掉牙的刊物。因此,对于宇宙中一颗孤独星球的想象就是把大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地方——设想为使人绝望,使人窒息的荒原,宛如死气沉沉的行星。水星上该有些什么呢?咖啡馆,一座现代风格的鼓楼,蓝色湖泊,插满鲜花的商店。一支在废墟或者酒吧演奏的乐队。李忆觉得那里一定要有音乐才好,比如待在古城惯常听到的声音:每座屋檐下在风中摇摆的风铃,冰块沉到杯底的碰撞,还有晚上在露台听到的歌曲。最好是《水星记》,再配一支吉他,一张曲谱,一阵不大不小却足以吹走纸张的风。完美。
快要入睡的时候,水星来敲门。她说睡不着。李忆问她,你跟老歪是什么关系。好朋友关系。有多好?好到可以上床的那种。他说,其实你挺好看的。天快要亮的时候,李忆做了个梦,梦见一支乐队在酒吧演唱,他抱着吉他站在主唱的位置,嘴巴张得很大,听不到一点声音。梦就是这样,永远都是沉默的。他的左边是一个留长发的纹身男人,穿黑色背心,弹贝斯。DJ在最后面,摇头晃脑的,看不清脸。右边是一个女人,抱着吉他,笑得很开心。李忆觉得她就是水星,尽管她仅仅只是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特征,肢体动作僵硬,脸部像打了马赛克一样模糊。所有人都在疯狂地摇摆,贝斯手,DJ,鼓手,吉他手。台下的观众就像磕了药,比他们还要兴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来到海边,坐在一块礁石上看海。跟刚才一样,海面寂静无声,海水呈灰黑色,天空也变得晦暗无光。怎么会这样。大海变成了一颗星球表面的样子,他发现脚下的礁石不过是一块镶嵌在土壤中的陨石,而原本晦暗的天空此刻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生畏惧的黑色宇宙。这里,就是水星吗?
李忆把水星叫醒。你说的老歪,是不是你们乐队的主唱。她的头发乱了,脸颊透出淡淡的酒红色,给人一种潮湿的感觉。我想起来了,她说,我们乐队叫废墟公园。李忆说,不会是大理的废墟公园吧。她说当然不是。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废墟公园,区别只是它们存在的形式。他问你是吉他手吗。水星说:没错。天亮了,又下起了雨。她问大理还有什么好玩的。李忆说,你要走了吗。快了。她说。
回到古城,水星去客栈取吉他。李忆在发廊等她。发廊相当混乱,顾客以女人为主,他随便问了一个,是来扎彩辫的。从哪里来?青岛。啊,我认识一个女孩,他说,她也从青岛来。轮到他了,理发师是个年轻男孩,跟水星一样大,或者更小一点。他问理发师,怎么那么多人来扎彩辫。潮流。男孩说,谁要是来到大理,一定会想办法让头发变成彩色。李忆说,我要染发,染成白色。男孩问你是搞艺术的吗。他说染发跟搞艺术有什么关系。当然有关系了,他说,艺术家都喜欢留辫子,搞音乐的还时兴染发。李忆说,我又不是那种杀马特。男孩让他先去洗头。水流开得很大,李忆闭着眼,想象梦里老歪的样子。白头发,弹吉他,唱歌。声线粗犷,吐字不清,英语发音不标准。他很想站起来,唱一首英文歌。刹那间,他以为可以唱歌。
男孩给他吹头发。他问,你是白族吗。男孩说当然啦。你们是不是喜欢穿白色衣服。怎么可能,你听谁说的。李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陌生。他问男孩,你好好看看我,像不像搞音乐的。
李忆从发廊出来,感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他朝水星挥挥手,她已经到了,背着吉他。接下来,他们在古城瞎逛。到书店看书,喝一杯咖啡,试着做一只陶碗。这一天过得混乱,叫人沮丧。
天黑以后有一场小雨。下完雨,凉快了些。水星要回客栈,李忆说你别走。我想看看老歪的样子。她说:我不记得了。他问你上次跟老歪待一起是在哪。那是在海边?大概是沙滩吧,青岛或者别的地方。李忆没有说话。他们在走在街道中央,影子被拉得细长。水星问他,还记不记得《水星记》的歌词。李忆想了想,摇头。她说:环游的行星怎么可以拥有你。他说,这种矫揉造作的文字令人作呕。这不是我的问题,她说,这是你的问题。李忆说,你自己高兴就好,不要奢望记忆或者幻想会成为现实。水星默不作声。片刻以后,她抬头指着星空,说那颗星星是不是水星。李忆问,哪颗。她指向天边,他马上说在地球上肉眼是看不到水星的。她说你知道水星离地球有多远吗。李忆本来知道,但想不起来了。他说大概很远吧。她说,有一点五乘十的八次方那么远。李忆默默数了数,感觉头疼。于是说,不清楚这个概念。水星解释说,就是十五后面跟了七个零。真远啊。人要是到水星上去,一辈子也别想回来了。
经过“星月夜”的时候,李忆说,我们进去喝一杯吧。他们在转角撞见杨中。啊,又是这家伙。水星问,他是谁。李忆说,一个朋友,写小说的。杨中邀请他们到“星月夜”喝上一杯。喝酒这种活动,一旦有了第三个人,马上就乏味起来。杨中拿来一盘水果,三具骰子,两打啤酒。水星对他说,太多了。李忆在水星身边坐着,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譬如对老歪的回忆,但是没看出什么。于是,三人先开了六瓶酒。接着给玻璃杯倒满。每个杯子有200毫升,泡沫溢出来,一直流到桌面。起初,他们只喝酒,不说话。李忆对杨中说:这样喝酒不是办法。他们开始玩骰子,就是把骰子一个个往上堆。李忆先放了一个,摆在桌子中央。接下来是水星,她看起来异常兴奋,手指抖得厉害。最后轮到杨中。一轮结束,还要来一轮。直到骰子倒塌。他们把骰子搭得很高,而且不稳。有好几次,李忆水星或者杨中小心翼翼地把骰子搭上去,蛇形的骰子堆仿佛要立刻散架似的。李忆时不时地看着水星,替她感到担心。最后,李忆不小心碰到桌子,于是颤颤巍巍的骰子堆便轰地坍塌了。十多个骰子跌下桌面,散落满地。于是,他喝酒,满满一杯。后来,水星出去了。李忆想玩手机,但是杨中坐在对面呢。二人聊了起来。讲女人,讲艺术,讲写到一半的小说,讲大理啤酒,讲客栈里成排的龙舌兰。李忆想快点结束话题。但是水星还没有回来。只好继续。
十分钟或者更久,水星回来了。头发是乱的,看起来潮湿,紧贴脸颊。嘴唇发红,可能补了妆。李忆看着水星,什么也没说。李忆说,该休息了。三人远离酒杯。窗外亮起了灯,对面有人在喝酒。他伸手擦了擦玻璃,冷冰冰的,像一面镜子。原来对面一片漆黑。水星戳了戳他的大腿,抛过来一个眼神,像是寻找什么答案。李忆忙着打嗝,没注意看。后来,酒吧来了乐队,周围躁动起来。乐队四五个人,站在台上。他们唱摇滚,英文的,听不清歌词。李忆听了一会儿,感觉是Eurythmics乐队的《Sweet Dreams》。忽然,他有点恶心。想问洗手间在哪里,没有说出口。从“星月夜”出来,才觉得自己喝多了。在一条死胡同的尽头,扶着墙,呕吐。肚子里轻快了一点,就抬头看星星。只是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回到巷口的时候,发现那里蹲着几个男人。他们染发,红头发绿头发紫头发。这让李忆想起老歪还有废墟公园的主唱来。他们说:你头发真难看。语气很是轻蔑。李忆呆呆地望着他们,不明白什么意思。一个绿头发男人站起来,提着酒瓶。李忆这下明白了。绿头发男人靠近他,说,你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李忆觉得冷,冷得发抖。他说,我也不知道。红头发男人和紫头发男人围过来,都提着酒瓶。他说我真的不知道。除非你们去问老歪。老歪是谁?李忆说废墟公园主唱。他们说今天就放过你。李忆说借过一下。他想,我要真是老歪就好了。还没走远,后面的人又叫他站住。他们围了过来。啤酒瓶破碎的声音,血液滴落的声音,酒吧里摇骰子的声音。
小鱼不在客栈。李忆对着镜子,其实不碍事的。破了块皮,流了点血。除此之外,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可能是酒精的原因。他把血擦干净,不那么疼了。有人来敲门,原来是水星。她也从“星月夜”回来了。水星戴了墨镜,背着吉他,旁边是行李箱。他说你进来坐会儿吧。我要走了,她说。李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你想起来了吗。差不多。水星说。李忆拥抱了她。二人无言。水星说要回到青岛。李忆说你别走好吗。他把房间门锁了,挡在门口。水星摘掉墨镜,眼里尽是失望。这么晚没有车的。我马上得走。李忆大声说,你不能走。他突然想起来老歪。在梦里,那个男人跟水星在海边散步。他想着老歪,再次抱住水星。她挣脱开来,说你给我开门。李忆说:好。然后打开门。她刚踏出去,李忆就摸到一个冰冷的东西,圆锥形,沉甸甸的。他朝水星砸过去,没怎么用力。她转过身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李忆抱着水星,把她扔到床上。奖杯很干净,没有沾上血。李忆拿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水星的呼吸很均匀,或许只是睡着了。没事的。他想。
李忆点上一根烟。一根接着一根。他想,他就要死了——那个待在水星上的人。基地离他还有八十九公里,燃料耗尽了,食物也不够。他大概是被饿死了,或者是氧气枯竭窒息死了。反正肯定活不下来。在水星上,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活一辈子。就算没有这件事,未来某天肯定也会自杀的。太孤独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星醒过来。他跪下去,说对不起。她疑惑地望着他,说,我们认识吗。李忆说我们在“星月夜”二楼露台相遇那时你在弹吉他是水星记但是风把曲谱刮走了我把它折成纸飞机扔上来然后我们去双廊看洱海在古城逛街去酒店开房你要找一个人叫老歪他是乐队主唱头发是白色跟你上过床。嗯,这我知道。水星说,那么你就是老歪了?我不是老歪,我是李忆。你就是。你头发是白色的还跟我上过床,不是老歪又是谁?他想,她准是又失忆了。于是,李忆问她,你知道一个叫李忆的人吗?水星想了想,啊当然知道。上次在青岛,乐队去酒吧演唱,李忆就是主唱。那么,你是谁?我啊,是乐队吉他手。她说。你跟李忆是什么关系?好朋友关系。有多好?好到可以上床的那种。我是谁?你是老歪,客栈老板。
啊,事情就是这样。李忆从客栈出来的时候水星已经睡着了。他去“星月夜”,那里还没有打烊。乐队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演唱,台下酒客稀疏,只有几个染发男人围坐在那里,红头发绿头发紫头发。他们见到李忆走进来,大声起哄道:好啦,有活儿干啦!又指着他说:来,我们公平公正地决斗。李忆没有理会,径直走向吧台,说:给我拿一瓶伏特加。酒保正在擦拭酒瓶,抬头对他说,你不能再喝了。他说我喝伏特加是为了壮胆。酒保说你壮了胆也不能打架。李忆不管,夺走酒保手里的伏特加,一时却找不到开瓶器,竟束手无策。他说,给我开瓶器。酒保说我来帮你吧。李忆把酒瓶递过去,转身望着那些染发男人。他一面看着他们花花绿绿的头发,一面想起在青岛某个酒吧里曾经发生的事情:一个贝斯手,一个吉他手,一个DJ,一个主唱,灯光昏暗,音乐令人难受。他想象着自己正站在舞台上,怀里抱着吉他,声音嘶哑。一个叫老歪的男人——他在废墟公园乐队是主唱——此刻正在青岛的某个酒吧里演唱不知名摇滚歌曲。但这时,酒保把一瓶伏特加递给他,李忆接过酒瓶,仰头猛灌两口,然后摇摇晃晃地朝乐队走去。接下来,乐队停止演奏,所有成员齐刷刷地向他看来。李忆爬上台,快活地想:水星明天不会走了,明天我们还要去大理其他地方看看。这时候他夺过主唱的吉他,开始唱起来了。
后来,李忆有些疲惫地走出“星月夜”。街道冷清而陌生。他抬头仰望,今晚星空璀璨。一颗星球——有如生锈的锅底,金色蓝色绿色红色糅合在一起,正从遥远的宇宙深处向地球陟遐而来。星球蓦地出现在天空,缓缓旋转,变得越来越庞大。李忆想到小时候在托儿所墙壁上见到的星球,一准是木星或者土星(它们都有巨大的星环),对那种令人不安的压抑感记忆犹新。而现在这颗星球,虽然同样庞大,容易使人产生巨物恐惧症,却没有那圈神秘的星环,威力便大打折扣。相反地,它那圆融统一的色彩,不快不慢的自转速度,恰恰给人带来一种心如止水的感觉。他于是停下脚步,抬头痴痴地望着那个占据三分之一天空的巨大天体。在这颗美丽的星球上,一个孤独的人正席地而坐,遥望与他对视的地球上的另一个人。在他的周围,是一片灰黑色荒原,落寞的人造基地,在土壤里镶嵌了数十年的飞船残骸,瘫痪成为墓碑的车辆。他是如此渴望着见到地球——那颗宇宙中最美丽的星球的那天,可是在漆黑一片的天空,晦暗的太阳如鬼火般纠缠不休,大地或炽热如烈火,或冰冷若寒霜,等待着他的注定只有孤独,无穷无尽的孤独,跗骨之俎般挥之不去的孤独。
梵高《星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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