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目沉沦在某一事物中的人,像一颗削了皮的柠檬,又酸又苦,还总觉得自己是甜的。
1.
在外人看来,舒予的一切太过顺心得意,大学毕业就结了婚,嫁给一个家境不错的当地人,生活很惬意。两口子颇为恩爱,对视时眼里满是爱意。她喜欢看书,她的另一半也看书,据说他们在图书馆相遇,从相识到结婚,与正常情侣没什么区别,同样是爱情长跑,同样是海誓山盟。
她先生李立行比她大5岁,在世俗里是可以接受的年龄差距,按李先生说的,有的人,就像是一幅装帧精美的名著,总是先赞美它的整体,从封面的精美到手感的舒适,从所用纸张到文字都是好的,接下来连书中描写的麦穗尖上的虫豸都是美的,想纳入怀中,自私般地占有。他说的就是舒予。
结婚时,她从红毯上走过,那时她是幸福的,但如今想起来总会没来由地恐惧,门像撒旦的口,红毯像他的舌,她感觉自己正被亲友一步一步裹挟着,送入地狱,而地狱的尽头是李立行。
人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又说婚礼是一个女人此生最美的时刻,她不懂,但她后来懂了,一个女人的美从此时便开始走了下坡路,在这之后就要把美压进斯纳金的盒子里,只有男人的同意,才准许放出来,绽放自己的美丽,粉饰男人的脸面,除了这里,还有就是在床上。
新婚夜,立行的双眼像紧贴着鱼缸壁亲吻的金鱼,想游进舒予的海,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什么对海的向往,而是金鱼在舔食壁上的食物,她也不是海。
2.
舒予的脚踝始终吸引着于良的视线,脚踝不算完美,但把女人之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交错的血管,高跟鞋摩擦出的粉红疤癞,绘成水草,缠住他,往下拖拽。他的目光随着那人晃动,如此美丽的女人,在这盛大的画展,也仅仅露出脚踝,她应该像其他女人那样,露出绵柔的肩膀。野性的本能在美女面前膨胀,他想透过她的高领礼服,抚蹭她光滑的后脖颈,语言亦如野性本能般生长,他走过去,想一亲芳泽。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树林般的人群,逐渐在于良面前退去,他是画展的主角,他敷衍着每一位向他示好的木材,走向含蓄又蓬勃的花,他走到近前注意到花的旁边有一棵参天大树。
李立行注意到于良向他们走来,于良如鹰隼的视线从未在舒予身上离开,他张开手,明镜般握住于良伸来的手掌,“于良,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了?”
于良这时才想起来,李立行旁边的女人是谁,在他们婚礼上,美得让自己低头的女子是谁。
“舒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儿时的好友于良,也是今天画展的主角。”
舒予短暂地放下拘谨,挽起微笑,向于良点头。
于良的目光被李立行的阔嘴链住,心灵的余光却始终在舒予的身上扫视,李立行的阔嘴不断喷涌着话语,舒予的脚踝不断发出温婉的暗示。
“于良,你这画肯定值很多钱,有机会运作一下,赚个盆满钵满。”于良点着头,抹上礼貌的表情,能怎么办?一幅画,一个个美丽的作品,被他喻为黄金、白银、粪土,他有点心疼舒予,那么美丽的笑容和脚踝,却只能属于充斥着铜臭味儿的李立行。
3
李立行很忙,忙到忘记妻子在家中等他,忙到常把酒当做水喝下去,他每次坐在床头,看向妻子侧卧的曲线,总会想起在这玲珑肉体之上,因自己而留下的伤痕,他知道外人怎么形容这一对,郎才女貌,然而邻居不会这么想,他们的谈资,取决于夜晚舒予的惨叫,声音越大,他们的表情越浓烈。每次想到这里,李立行会下定决心,下次一定不这样,下次一定好好待她,但有的时候,他也能从妻子的苦中作乐,她的身体像天空,伤痕像萤火虫留下的短暂光亮。
4.
在画展之后,于良常想起舒予的脚踝,常想得入了神,荒废了手中画作。他的艺术工作室,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他自己的画室,下层是展出售卖的作品,价格昂贵,吸引的是口袋宽广的精英,他们未必有艺术鉴赏力,但他们愿意为之买单,用言之凿凿的艺术装点门面。
再一次遇见舒予就是在这工作室,天气炎热,她穿着长袖高领的衣服,刚过膝盖的碎花裙,灰色平底一字扣凉鞋,风把裙子和头发吹得蓬蓬的,进门后,又迅速妥帖。白嫩的脚趾涂着亮红色的指甲油,像在白纸上滴落的红颜料,自然又和谐。
于良向心怡的客人道着好,舒予荡起笑容,一面说她想漫无目的地随便看看。
“怎么称呼?”于良佯装不知她的姓名,想重新认识舒予。
“我叫舒予,展眼舒眉的舒,予齿去角的予。“她拱了拱鼻子,忽闪着睫毛。
“予是下雨的雨么”
“不是,是予取予求的予。总之,你叫我小舒就行。”
于良很庆幸,她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显示自己的地位和钱包,在夫家姓氏后面加上太太二字来形容自己,而是用了小舒,用了真心实意,全然归属于她自己的字眼。
舒予理顺裙子,坐了下来,环视着屋里挂起的画,于良端来混着冰块的气泡水,看着她送进嘴里,他的喉咙尾随着吞咽,杯上冰凝着的水珠,滴到她的指肚,滴到他翻涌着的,如气泡水般蹦跳的眼眸。
那之后,于良只把她当舒予,而不是什么李太太,什么儿时朋友的妻子。舒予常来,他们聊天南海北,聊新印象派,聊托尔斯泰,聊《复活》,聊各自的好朋友,聊朋友之间小趣事,聊悲观主义。
舒予在画作和于良面前很放松,没有画展上初次见面时的拘谨,舒予说她很难遇到不让她感到紧张的男人,于良是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她不知道的是,在舒予面前,于良才是紧张的,他的紧张是常态,只不过时间长了,紧张看起来更像是放松。
跟舒予坐谈的时间越长,他心中的小兽便越沉默,伦理道德的铁笼更坚固,他想吐露自己的心声,但又怕吐露之后所产生的后果自己接受不了。
他只能把玫瑰咽下,咽进喉咙,吞吐情话,喉结耸动,反哺爱意,妄想钻进她的耳朵。于良对她的肖像画重复一遍又一遍,给她画上拧成麻绳似的戒指,拴着小鸟的吊坠,闪耀银白色的脚链,高领的礼服。
5.
于良拎着画,走到李立行所住的地方,他本不用亲自送来,但舒予自上次去工作室,已有两个礼拜未再去过,于良心里想得发慌,又苦于没有借口,恰好李立行订画,于良以自己平生最快速度画出李立行的要求,又以最快速度送来。
李立行邀请于良留下吃饭,指着饭菜,炫耀般夸赞妻子的温良恭俭让,“阿良,看看舒予,烧得一手好菜,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我。”于良憨憨地笑着,回应着李立行。
饭吃到一半,李立行停下了关于商业、经济的陈词滥调,说得激动的红脸庞,像吹鼓的气球,叫嚷着要把好酒拿出来,跟于良共享。
沉默着吃饭的舒予,听到酒,条件反射般的猛抖了一下,筷子掉在地上。
李立行上地下室的储藏间,拿要跟于良分享的名酒,舒予缓慢地离开座位,走到厨房寻找喝酒用的高脚杯,她伸长了手伸向橱柜顶端摆放杯子的位置,上衣随着手臂被抬高,和下装之间露出好大一截嫩白细瘦的腰肢,明亮温暖的光亮下,骨肉顿挫,泾渭分明,被裤子遮挡的轮廓隐现,看着心生摇曳。
于良拿起被穿着牙签的苹果,掩饰着偷瞄,他像亚当,偷吃着禁果,享受偷来的甜蜜,忽然他又觉得自己很卑劣,怎可用如此目光打量朋友之妻,他又在想,自己跟李立行真的算朋友么?如果小时候他跟我不认识,他们还会是朋友么?他每想一次,负罪感就减轻一分,又可以心安理得地再看一眼。
6.
李立行喝完酒回家,刚打开卧室的门,就看到舒予惊恐的脸,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对舒予太过残酷,从最开始的磕头道歉,到现在的理所应当,毫无负罪感。每次舒予问他你爱我么?这个答案是一定的,李立行一直都爱,但他自第一次打她,我爱你就再没说出口过,因为不需多说,会问出“你爱我吗?”的人,其实表达的是“我爱你”的意思,不论如何对待她,只要问出这句话,原谅和妥协是一定的。
李立行有些心疼,有些痛快,他在心里许下诺言。
“舒予,我的宝贝,我保证不打你了,以后再也不打你了,我错了,你来。”
舒予像惊恐的金鱼,抱着被子发抖,李立行只要一靠近,她就蜷缩着被子往后退,不断地哭闹。
李立行有些烦了,靠近舒予,她抖得更厉害,他向舒予的脑袋缓慢地伸出手,她拿出一根验孕棒说,“我怀孕了。”
整个晚上,舒予都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不让李立行靠近,直到睡着,李立行把她抱回床上,她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发狠地咬着牙齿,哭肿的眼袋像横卧在水底的鹅卵石。李立行真切地觉得自己错了,她在臂弯里那么柔软,手臂垂于地面,脑袋靠在他的胳膊上,像《马拉之死》。
从此,他们又变回一对恩爱的夫妻,像没喝酒的李先生和没被打的李太太那时一样。
7.
最开始的第一次家暴,舒予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了,只知道李立行只要一喝酒,一切就会变得不再那么美好。女人一定会维护女人的潜意识也被李立行一巴掌轰得支离破碎,婆婆和妈妈都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她们在乎的是维护家庭和睦,保持光鲜亮丽,对李立行,她们好言相劝,对她,则说能忍则忍,她仿佛被一根安全带绑在无人驾驶的汽车上,冲向漫不见底的池塘,别人只关心安全带牢不牢固,从不关心车的终点是不是归途。
她自知她的美丽,也宁愿做一只笼子里的鸟,他只要不喝酒也还好,甜腻得像糖水,现在想起来,腻是溺水的溺,溺死在他清醒时用言语勾兑的糖水里。
她在盛夏,穿起高领长袖的衣服,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想寻找一个可以暂作歇脚的房子,不想回李立行的房子,那地方压得她窒息。
进那房子之后,她才发现那是画展的主角的艺术工作室,她不确定那人还是否认得她,她不想提李立行,不想让李立行知道她又私自外出。
“你好,怎么称呼?”那人看起来不记得她是谁。
“我叫舒予,展眼舒眉的舒,予齿去角的予。“她这样回复着,心里盘念着是否露出破绽。
8.
这个世界最残酷的,就是突然明白,自己所付出努力未必会获得成功。
于良从逛工作室的阔太们的口中得知,舒予被家暴的事实,他的心是欢愉,是窃喜,看似牢不可破的牢笼出现了斑斑裂痕,他在舒予的肖像画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为她画上各式各样于良喜欢的东西,脑内不断重演着舒予曾在他面前做的各种动作,一幅又一幅。
他在工作室每天都等着舒予来,好撬动她和李立行之间的锁,门开了,进来的是牵着手的李立行和舒予。
强颜欢笑的于良听着李立行说的话,亦如他们在画展上初次见面那样,他的余光扫视着舒予,脑子里只剩李立行的那句“舒予怀孕了,想找你画幅肖像。”
于良转头看向舒予,长长嫩白的脖颈托着标致的脸,光洁的额头似孩童纯真的笑。
“贵夫人什么时候方便呢?”
“过几天吧,我和孩子妈妈要去给孩子买小衣服。”
李立行挪揄着身边舒予,舒予低下头,轻打了一下李立行。于良仿佛在听一个冷到极致的笑话,此时还不得不笑。
“那我这边就静候了。”他说。
送了客的于良,趴到二楼休息间的床,把头埋进枕头。在他抽泣的时间中,只有枕头里棉花懂得他的苦楚,掩盖了声音,悲痛的惨叫,变成沉闷的呼喊。
9.
在悲观主义中,世界变幻无常,人注定要遭受苦难,妄求超越现实,寻求解脱和拯救。但往往臆想中的解脱,始终脱离不了现实,结束往往是另一种开始,在艺术作品中亲吻是最为甜蜜的图像和文字,但对于现实来说,亲吻才是起点。
那一夜,于良埋在枕头里,像野狗初次逝犊般痛苦。
那一夜,李立行发自心底的喜悦,催动着他的手端起了酒杯。
李立行半夜口渴,觉得手和大腿湿漉漉的,他起床,替身边的舒予盖好被子,亲吻她的额头,大腿黏得发紧,纠葛着他的汗毛,他走进卫生间,开灯看见腿上的凝固的血液,手上的血顺着掌心的纹路,好似在缓慢流淌。
他想起,自己放下酒杯的模样,舒予护住肚子的模样,脚尖似长枪,捅穿纤细手臂组成的盾。他想起舒予痛苦的呻吟,和断断续续关于孩子的话。
舒予被送去医院,很快就醒了。李立行趴在病床旁,握着舒予的手,她的手白得像惨白的昙花,人人欣赏她盛开的美,在她枯萎时离去,这一切似乎都是人之常情。
“孩子呢?”
“对不起。”
“孩子呢?”
“对我来说,你最重要。”
李立行感受到舒予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举起她的手,额头贴了上去。
“对不起。”现在换舒予在道歉。
李立行惊愕地抬起头,盯着舒予的空洞的眼神。
“对不起,”舒予重复了一遍,“请您松开我的手。”说完仰起头,用黯淡的眼睛看着医院泛着惨白的天花板。
屋外虫在鸣,对于它们来说,秋天即将结束,生命也将归于沉寂。
李立行在啜泣,他已经忘记了这是第几次感受到自己错了,每次认错都是真心实意,每次犯错都是下不为例,人始终对自己是最宽容的。
10.
人总要学会成长,学会面对生活的冷酷无情,不能总假装现实中只有蛋糕和玩具。
舒予躺在病床上,想起跪在病床前的李立行,她突然发现,忍让并不是这个世界的美德。她突然发现李立行视一切为理所应当,他应该犯错,应该打老婆,也应该被原谅。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雕刻师,在她的身上磨练雕刻技术,让她变成他想象中的人,自然原生的美变成了他的美。
她看着李立行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心中剧痛,爱他么?爱,但也恨他。
临近出院的前一天,于良来了,两人像在工作室时一样,聊天南海北,聊新印象派,聊托尔斯泰,聊《复活》,聊各自的好朋友,聊朋友之间小趣事。
临走,于良犹豫地拿出一幅画,是舒予的肖像画,他尴尬地指着画上麻绳似的戒指,拴着小鸟的吊坠,银白色的脚链,说这些东西,感觉在你身上消失了。
11.
于良脱下拖鞋,穿着袜子的脚蹭在地上前进,怕脚步的声音吵醒舒予。舒予躺在沙发上,墙上挂着于良为她的画,是一幅她穿着短衣在阳光中跑跳的画。
关上电视,声音在空气中被抽离,因为安静,舒予醒了。
“今天晚上,陪陪我好么?“
于良想游进舒予眼中的海,她的海正在涨潮。
他很想留下来,但危险的海,让他不知所措,他不想在她脆弱的时候,占她的便宜。
“我家很大,房间很多。”舒予又说了一句。
“那好。”于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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