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的圣雅各

作者: 勒马 | 来源:发表于2021-09-16 22:48 被阅读0次

萨仁高娃袒露着那小腹,这种毫无感情的暴露是在与乌恩其合法却令她觉察到存在着罪孽的交配后发生的。她毫不顾忌、恣意、如同一幅现实主义油画般袒露着整个肥胖的上身坐在床沿上,下身穿着一条裤脚被裁掉一截的藏青色的硬哔叽呢长裤,她生疏而同时感到越发熟练地盯着站在墙角的乌恩其。

乌恩其佝偻的肩膀在她看来像是一对不协调的、充满敌意的步枪上的刺刀,因为她看到那瘦弱的肩胛骨朝她闪烁着含义不明、死气沉沉的冷光,而他却只是伸出右手食指去抠剥落的墙皮,除此之外,他对身后坐在床上的女人身体里矛盾而充满幻想家诗意的血液或体温或声音或呼吸一无所知。他根本无从知晓,因为他只顾专心致志地抠墙,他看到那洁白、绵软、厚薄不均的砂浆墙皮,一心想要将自己臃肿虬曲的手指头伸进墙皮背面浓稠、呛鼻的阴影里,然后把它搅得浑浊不堪。他甚至不了解她真正的意图是抗拒动物生殖的冲动,还是去违背流淌在哺乳动物体内的摧枯拉朽的浪漫,他不知道她反感他,反感他总傲慢得像是一个扮成将军的孩子似的压在她身上。那就像是一道道无坚不摧的阳光似的刺在她的皮肤上,引起她每一根头发言不由衷、万不得已的呻吟和呐喊。

她盯着他狭窄的后背,把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上,屁股往床面的深处挪了挪。

“带我去吧,乌恩其。”她几乎是喘着气说的话,手接着滑到了肚子圆滑、紧致的上部。

“你知道那很远的。”他把打了麻药似的、弯成弧形的食指举在空中的同时转过身子来朝向萨仁高娃,接着她就看到了他凹瘪的左眼像是一个漏气的气球似的镶嵌、陷进、凝固在他的脸上,这像是一个操之过急的信号警告她他像是在那只看不见的瞎眼里藏了什么秘密。上午那渐渐由青涩转变和蜕化为成熟的阳光像是水蒸气似的洒到她的身上使他真的成了一幅油画(那在有些挑剔分子看来将仅仅是裸露、赤条条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入目的一个孕妇的身体而在那些桀骜不驯的艺术家眼里她则成了一种专门或是偶然用来讽刺和杀人的工具)使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刚才有说过话因为他优柔寡断地不再那么自负地认为他不是油画里的一棵清香并任人采摘的椿树。

“如果那不远那就不叫医院了,医院不是总让我们觉得远吗?”她歪了一下脖子,把眉毛拉到一起去,“还有,如果我们不去,这孩子我自己是生不下来的,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甚至比你都一清二楚就好像他——我猜是个男孩子——是长在我肚子里的,但是,”他把手放了下去,“但是我们是到不那里的。”

“那你难道想亲眼目睹他由内而外、反方向地把我生吞活剥了不是?”

“那你是想拖着他走整整二十里地?”

“你明明知道你可以借额尔敦他家的板车,”她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膏似的一动不动,“你究竟是怎么了?”

“没怎么,”他往前走了一步,“如果你不怕,我这就去借。”

额尔敦家的板车靠着两只脏兮兮、阴郁的轮子歪歪扭扭地支撑着像是一张张没有弧度与没有意义的牛皮纸生拼硬凑到一起的,短小,纤细,当乌恩其第不知多少次看到这辆车时他还是无法狠下心相信面前这曾霸占他对额尔敦凤毛麟角的记忆与一度使他善始善终地觊觎着的车子竟不如一只死狗残存的骨架大。但是他还是把它推了回来放在院子的木兰树下面,她从屋子里走出来挺着肚子手扶在一根还不足以高大到一直支持着她表现出那对乌恩其虚假的情欲的大理石石柱上,他——穿着那件一如往常皱巴巴、丑陋、混杂着迷宫般缭乱的汗水气味的春季的白色亚麻衬衫,气味分子,气味分子围绕着这个左眼黑糊糊得像是烂泥巴似的男人而他当然会把这在她眼里充满了悖论式的精神冲突的一切看做是再正常不过的对自我的完善更可以引申至一种强调那都是他的人格象征的境地里去。他下身相反地穿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荒诞、亮晶晶的黑色涤纶裤,因为是新的所以使他整个人看起来与那辆将要支离破碎、四分五裂的木板车格格不入简直是相当于在一个暴雨刚刚败退与萎缩使其变得更加崭新更加冷寂更加明亮的夜晚里点燃了一根由那破木板车卸下来的方且粗的纵木削成的火把但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因为她不在意那条裤子而他在没看到的时候是不会去琢磨它的——站在板车旁边看着她,在她的一根根头发缠绕着不放松的空气里她闻到了他的一只眼睛也闻到了他无动于衷的内心还自相矛盾地带有一些她早就猜到并不久前刚确认了的不情愿。乌恩其看着台阶上的妻子,看着她的脂肪和皮肤拼凑成了双腿之上乳房之下凸起的、弧度圆润的肚子接着他想起和她在床上时的扑朔迷离的欢乐(而他当然还不知道她对生殖的鄙视、反感、痛恨和抵触同样也不知道她鄙视、反感、痛恨和抵触他储藏在自己那只瞎眼里的性欲和欢愉,所以说他对即将到来的漫长旅程的不情愿几乎等于她对交配和怀孕的抵抗)但是他却不想推着身后那两只轮子丝毫不对称的木板车带着她跑二十里地去医院里,他只想靠一只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深埋着生殖冲动与不安分的右眼和她在床上履行着伊甸园里流传下来的偶然的承诺。是这承诺构成了他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而她也明白他知道她知道。所以他说:

“我们真的要跑二十里地吗?你可能会出危险。”

“如果我们不去,你能把孩子掏出来吗?”

“不能。”

“不能就拉着我去。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来制造关于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的废话,你明白吗,乌恩其?”

“我知道,我会带你去的。”

“我们明天走,”她把手从石柱上拿下来,她像一幅油画里的圣母,像一个亮闪闪的玻璃杯,“天呐,上帝保佑我我再也不想遭这种罪了。”她抬起平直的脖子——瘦弱,甚至能凸显出本该没有却再明显不过的一个喉结来,那是性别的象征吗,如果是她到底是该有还是没有呢她有点混乱了不过好在有大理石柱与她平行好在她是个亮闪闪的玻璃杯——手重新抬起来但是只伸出了一根食指从石柱光滑、不真实、虚情假意的表面上滑过去但却貌似恰巧符合了她的逻辑和道德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表现出什么样欺骗性或是诚实的行为。她转过身去走进屋子里,乌恩其把车子推到杂货间里。他从杂货间走出来站在门口,他觉得他可以去借一头骡子如果幸运他还能借一辆马车反正他不想凭借这副在诞生时便带有戏谑与嘲讽来驱动着自己移动二十里。

太阳快下山时,他重又去了额尔敦家。额尔敦叼着烟斗躺在院子边缘的一张竹条摇椅上对着日落亦真亦幻的方向,那冷冷清清、干燥、空荡荡的深红色穿透人类最易摇摆不定的傍晚穿透沉默包裹着他使他因为这假惺惺、变幻莫测、来自遥远西方的安抚而成了一尊锈迹满满、没有呼吸的铜像。乌恩其走进院门,看到了空气中飘忽不定的沉寂就像是看到了数不清的哑巴构成了他持续往右靠拢的视野,他看到额尔敦躺在墙根——他不认为自己借不到那唯一的骡子因为他所认为的自己并不是周围人眼中的那个愚不可及的独眼还有也是因为他是个独眼所以额尔敦不会是个自闭、鼠目寸光、铁心肠、插不进钥匙的铁锁还要他硬撬开否则不会借给他——叼着烟斗,他走过去,手在裤子两侧不停地上下搓动。

“怎么又来了?”额尔敦把脑袋扭过来,像是一个只会干吼的水龙头。

额尔敦啊额尔敦,我知道你会借给我的。

“车子很好,但是我,”他清了清嗓子,“但是我还想借头骡子。”

我知道你会的。

额尔敦伸长脖子借助拉力艰难地从椅背上升了起来,他用两根指头夹着烟斗搭在膝盖上同时他的眼睛——像是两块打磨完美的无时无刻会有被偷走的危险的紫水晶——对称地——似乎是有意而为、为了嘲讽面前的这个半瞎子——从一对棱角分明、符合美学、虽然被那注定要在夏日循环、长久不衰的暴风雨与上一年丰收的自欺欺人之间肆虐的寒风给划上了几道地下组织特有的纹身似的、稀疏的皱纹的眼眶中射出了一道犀利、不含任何秘密的冷光。乌恩其畏畏缩缩地睁着右眼尝试着并成功但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压地去与他的目光连接。

“你知道我只有一头骡子的,乌恩其。”

“镇上人都知道。”

“那你说的像是我这里是个饲养与贩卖骡子的大户人家似的,”他扭头吐了口唾沫,“仔细看看那头骡子吧,瘦不拉几得我都想把它宰了吃了。”

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知道你会的,额尔敦。

“虽然我只有一只眼,也能把它安全地、牢牢地锁在我的这一只能让我经过深思熟虑(我其实没有)后劝我来找你的右眼里。”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的右眼。

“得了吧,乌恩其,”额尔敦从座位上站起来,“跟你直说吧,你老婆怀孕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那辆板车你就当上帝送给你们的吧,”他看着乌恩其,乌恩其像是一块光溜溜的鹅卵石,“你们不用再还回来了。”

“你是怕我把它弄伤了或是弄丢了。”

“不是。”

“那你是怕我饿着它。”你怎么能不借给我。

“你得明白,我的骡子不是用来拉孕妇的,是用来给我干活的。”

乌恩其叹了口气,和额尔敦道别后便回到家里。他不想再去向镇上某个虽然他在镇上活了四十年也不认识或是根本不存在的马夫借一辆马车,他放弃了这些产生时是为了让自己偷懒的、毁灭时却越来越像是一个宿命论者所主张的汇入命运与归于上天的念头。他走进门,萨仁高娃在把面包、奶酪之类的食物包进一个个布满油渍、却像是一个处女似的散发着一股茉莉花香的硫磺色的油纸里,在这个充斥着抒情的呼吸和昏暗的光线的房间里他们就像是一对表情僵硬、狰狞的瓷娃娃似的用他们被婚姻与命运的火炉围追堵截、攻打、钳制并最终在床榻的火焰下烧制完成的一双腿站立着。乌恩其打开电灯,昏黄、透明、响亮、咄咄逼人的光线打到他们脊背上,他走到萨仁高娃身边。

“我没有借到骡子。”说完他不停地用在不真实的白炽灯光下显得发黑的舌头舔舐着干燥的嘴唇。

“你去借骡子了?”她放下手中的包裹,“向额尔敦?”

“是的,他不借给我,他真是个该死的浑蛋,我从没想过他会这么一毛不拔,真是个浑蛋。”

“你为什么还要去借骡子,有板车不就够了吗?”

“二十里地可不是你想的那么近。”

“算了,快吃点东西去睡觉吧,”她把手上的包裹打开,重新把里面的面包、黄油、奶酪和半个玉米摆放好,“我们明天最好早点走。”最后她把包裹重新包起来。

“多带点食物,”他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这不会是段轻松的旅程。”

早上五点钟当婴儿般虚弱、小心翼翼的阳光刚刚翻过奄奄一息、无精打采的大路在每家每户的门前一闪而过的时候,那些人家院子里宝蓝色的琉璃草和梯子般带有使人登高的迷惑性的慷慨和热情的蝎尾蕉拥挤着、推推搡搡地要融化进这金色的光芒里而不管它们的主人是否还在梦里做着些符合或不符合伦理的梦亦或是他们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饭桌前嘴里咀嚼着昨日遗留的道德的残渣它们不在意也不会因他们站到院子里时而去在意它们只管放肆地用自己种族的颜色和姿势去争夺这个早晨。乌恩其把一个两英尺高的、像是萨仁高娃的肚子似的纱布包提上了板车并用绳子把它拴在车把手上,萨仁高娃在身后关上屋门,走过来坐到了车子上。乌恩其走在前面,手往后抬起车把手同时车子两只原先起最主要的支撑作用的后脚也紧跟着脱离了地面,他们朝西边走去,一只脸部黑魆魆(像是被烧焦似的)的、如同山竹般的暹罗猫趴在他们家的篱笆外,当他们走过时它抬起头来一直盯着他们,像是一尊被暗杀的凯撒大帝的雕像。

“我猜它准是阿木古楞家的。”萨仁高娃说。噢,可怜的猫,可怜的乌恩其。

“那可说不准,”乌恩其艰难地侧过脑袋,使他那只黑葡萄般空洞的左眼进入到萨仁高娃的视野内,“虽然老阿木古楞还在牢里,他家的猫也是会乖乖地不会乱跑的。”你竟然不借给我,额尔敦。

他们经过额尔敦家。他家院子里的天门冬和落葵薯在他向邻居们所宣称与宣扬的是他和上帝连接的华丽的纽带和通道那外柔内刚、虚有其表的渲染下却像是一堆狗尾巴草似的歪歪斜斜地在泥土上方晃动。我昨天竟没有注意到这些病怏怏愚蠢该死的植物。额尔敦正拿着一只遥远的羊角锤在铁砧上敲击着一个即使在远处的乌恩其和萨仁高娃看来也已经黑黢黢得快要被他们家那势利、诡秘莫测、财富的大火所烧化、熔断的铁壶,他戴着一顶麦草制成的平檐草帽,和乌恩其一样穿着一件白色亚麻衬衫,脚上的是一双灰色的帆布鞋。他注意到乌恩其他们在篱笆外走过,便抬起头来看向他们。

“哟,乌恩其,”额尔敦故作惊讶地说,抡着锤子在大腿旁边甩来甩去,“你好,萨仁高娃。”

“你好,我友好、热心肠的额尔敦。”萨仁高娃这时已经侧过身子把那汽车轱辘大小的肚子朝向额尔敦。

“车子还好弄吗?”他问。

“没有任何一辆车子能胜过它。”乌恩其站在两根颀长、平行的车把手中间说。

“那就好,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他停下不间断的、像是钟摆似的荡来荡去的手臂,“祝你们旅途顺利,愿上帝保佑你们。”他又朝他们喊道。

“谢谢你,额尔敦。”萨仁高娃说。

他们经过广场时已经快到九点钟了,硕大的中央喷泉用它清澈、政治性、使人们不怀好意的言语和嗓音不断循环的木兰花色的泉水洗刷了他们因早起而不断堆积、侵蚀他们大脑和身体的睡意,广场边缘像是站岗的士兵似的、人们无法逃脱它们如狼似虎般经久不息的盯梢和监视的柏树、橡胶树和洋槐围成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封闭式的圆圈而那些身上散发出不会消散的麝香味的、不知什么原因总是让人觉得闲散的高个子律师、肥胖的牧师、瘸腿的木匠以及拉扯着她们孩子袖子的妇女们都恍然不知、迷离恍惚地在喷泉的附近像是蜜蜂似的点缀着一个镇子上午的死寂。树木之间千奇百怪、手足无措地生长起来的紫藤花、木香和茑萝完全就是那些尚在激烈地呼吸着的、上帝的孩子们的化身因为那错综复杂、凌乱的绛紫色、鹅黄色和朱红色就像他们的心跳和好奇似的呼之欲出。

乌恩其拉着车子穿过广场,经过喷泉之后有个抱着两岁左右的女孩、身体被塞进一件印花的丝质连衣裙里的妇女走到了他们跟前,脚上穿着一双紫藤花色的高跟鞋,她的孩子丑陋得像是一个还在子宫中的食蚁兽,

“嗨,萨仁高娃,”她用她自我从中挖掘、过滤和提炼出骄傲、荣誉、使命感的尖细的嗓音说,“你们要到哪去?”坐在她胳膊上的孩子低下头来盯着萨仁高娃肚子里的秘密,她的手指毫无规律地、痉挛似的拨动着萨仁高娃的疲倦和反感。

“你好,娜布其,” 萨仁高娃说,“去城里找个医生给我接生。”她的牙齿在打颤。

“镇子上的医生不可以吗?”娜布其说。

“噢,我猜他们肯定要忙着帮上帝了,哪能顾得上我们。”

“我们想找个好医生。”乌恩其插嘴说。

“好医生?”娜布其的声音像是一条捏在两手之间的棉线随着她的惊讶降了下来又后悔地升了上去,“那个叫孙志闻的汉族医生就不错,其其格就是他给接生的。”

“那是因为他是你的——”

“噢,得了吧,没人会愚蠢地承认我丈夫的能力比不上城里医生,”她有点生气,“除非他们看不起这个粗鄙、贫穷的小鄂尔多斯镇。”

“我不是——”

“噢,你们就是这个意思,你们看不起这镇子,看不起我丈夫,”她大叫道,“孙志闻是个妙手回春的医生,你们永远不会知道。”

“我们知道。”乌恩其说道,他伸手试图去触摸她的手指,但娜布其以她一个女性和母亲的身份所不能容忍出现倦怠和粗心大意的谨慎提前避开了乌恩其的触碰,留下乌恩其惯性的、不能反悔的手指硬生生地插进了阳光里,他的手在地上的影子像是一只麻雀似的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

“别碰她,你这个目中无人的蠢货。”她踩在几米外的一片槐树叶上,像是个金属存钱罐,“哼,你们不会知道的。”

“娜布——”

“嘘,”她腾出一只手来把食指挡在嘴唇上,“你们都闭嘴吧,自大的家伙们。”

她怒不可遏地瞪着那双随着她怒气的焚烧慢慢地变得羸弱的眼睛,头发缠绕着一道道笔直的阳光像是绳子缠住了一条男人的腿。她像翻书似的迅捷而灵活地和她的腰部一起转过身去连同她那件沾满印花像是被阳光穿透、烧焦的窟窿似的套裙也一起随着她含混不清的身体转到她黑色的愤怒中。她抱着孩子健步、用力地踩着地面离开了他们,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发出嘚嘚嘚的声音仿佛是一只怀孕的母马的走路声。

她从广场上离开后,萨仁高娃这才发现周围的人像是拧螺丝钉似的拧紧了他们对准乌恩其和她的视线,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一个二流雕塑家在某天被自己的冲动灌进一瓶玉米酒之后昏昏欲睡地创作的失败品上才有的风景,穿黑袍的牧师把他臃肿肥胖的双手背在身后用他鹞鹰似的、逐渐晦暗下去的眼珠子戳着他们,他的鞋子显然是因为承受不了宽大、收拾的脚掌而逐渐变了形(是一种拥有完美弧度的椭圆形),他吧唧着两只像是摞在一起的德国香肠似的、有条不紊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紧接着他手背向外朝他们挥了一下手——就那么吝啬、铿锵有力地挥了仅仅一下,仿佛再多一下就会把他身体里日积月累的脂肪的余温沿着众人和他如出一辙的、都是为了抵抗两个在娜布其合理、振聋发聩的审判下已然变成镇子的叛徒的夫妻的视线甩出去——示意让他们赶紧离开,于是乌恩其继续抬起车子,拉着萨仁高娃走出了广场。

一条被一辆辆汽车在下雨时压上了一道道粗细不一、互相交叉的车辙的小路一直从广场通到镇子边缘的橡树林里,车辙凹槽形的弧线上还有一条条像是水蛇蜕去的银白色的蛇皮似的、闪闪发亮得映射着天空中的云块的水流。道路两侧并行延伸的灌木丛间,一些刚刚开了互相攀援、弱不禁风的白花的野生芫荽、獐牙菜以及天门冬推推搡搡地生长在一起,繁茂而又荒诞无稽,甚至还不如头顶上方在白幕之下像是水墨画似的黑漆一团的橡树枝。只有这条小路在经过无数个自以为是、穿着浆过衣领和袖口的一尘不染的西装、开着外人所不能奢望甚至是有机会摸得到的宝马香车的模糊的富人无数次、不厌其烦的经过后,也像是被他们传染了那挥金如土的臭毛病,它们贪婪、阴险、轻佻、厚颜无耻地吞下路过的贫穷镇民的疲惫,吞下他们的由疲惫演化成的愤怒,吞下他们出发之前直至他们走上这条路上时还苟存着的爱慕虚荣的耐心和希望,简直是整个囫囵地吞下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就倚靠到了某棵橡树粗大的树干上去。

“天哪,现在几点了,”乌恩其坐在地上,头枕着滑溜溜地树干,一束阳光射到他黑糊糊的左眼上,“我感觉已经走了一天了。”好你个该死的额尔敦。

“中午吧,”萨仁高娃小心翼翼地从车子上走下来,解开纱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已经被油渍浸湿、开放着一道迷人的光晕的小包裹,“你要吃吗,亲爱的。”

“天知道我饿不饿,我既想吃东西,可又不想吃。”

“那你喝点凉水,再抓紧吃点东西,”她回过头去从纱布包里拿出一个装着凉水的、小口大肚子的银灰色的水瓶,“我们虽然不着急,但也得尽快在明天或者后天赶到那。”

乌恩其接过她手里的水瓶,拧开瓶盖就大口喝了起来,他们像是生来就连接在一起似的。

“我讨厌那个女人。”萨仁高娃说。

“谁?娜布其?”

“是。” 萨仁高娃说,她往后看看接着坐到了车舆上,“我讨厌她,她总是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也讨厌孙志闻,的确,没有人会认为他的水平比不上城里的哪个医生,可是他也和他的妻子一样总是假公济私、毫不在意别人是否在意他们家里那点腐烂的臭事,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身上总是源源不断地酿造与呼出一股硫磺的恶心味。还有他们那个孩子,叫什么孙瑛,如果我生了男孩,我绝对也永远不会有这个勇气去叫他——”

“算了吧。”乌恩其说。

“——你没注意到她那副表情吗,她恨不得把我们俩都埋到她的虚荣心里去,如果不成,即使埋到她那张没有水阀的嘴巴上她也不会介意的。”她喘了口气,“你怎么不生气?乌恩其?”这个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婊子。

“嗯,我生气。”

“不,你没有,对吧。”

“相信我,我生过她的气。”

“但愿吧,虽然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是想回家去对吧?”

“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 这还不都是怪你。

“我们马上就有孩子了,这不能让你高兴点吗,”乌恩其用手抹了抹下巴,“消消气吧,萨仁。”

“能让我高兴的事是当我发现我不在这里,但这不可能,我怀上了这该死的小畜生。”

“快住嘴吧,这应该是件好事。”

“对你来说而已。”萨仁高娃从包裹里拿出一个面包扔给他,“吃了快走,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当乌恩其再次拉着那辆板车把脚交给那条通向所谓的能给世人带来福祉并将他们从不幸和宿命的阵痛中解救出来的伪巴洛克式的白色建筑里的小路,他感到身体又拥有了崭新的、像是被重新清洗和晾晒过的重量。于是他把两只被汗水和皮肤上的灰尘染得脏兮兮的白袖口卷到胳膊肘的位置,认为通过裸露出这一对瘦骨嶙峋的拐杖似的手臂他就被那蛰伏与潜藏在自己内心和汗珠里的神秘力量所重新驱动——没有杂质、没有三心二意、没有被死亡逼迫的冲动,就单单是一种对自我愚昧和昏厥的盲目崇拜与对大自然(还不是上帝)的种种色泽以及与此类似的对人类戏弄的尊敬——但是他拉不动他没办法拉得动因为他发现了他此时此刻面对与踩踏的是一段上坡路,那两只不太对称的轮子可不像地上的那些一片狼藉、奇形怪状的橡树枝,它们在被某种叫做人的生物的强制和愚弄之下从诞生的那一片铁砧上具有了他们人自称是发达、先进与文明的四肢所无法长出来而只能向它们借用的弧度,而正是这弧度使它们同样也使乌恩其、车子、萨仁高娃以及他们身上所栽培的不能达成目的的恐惧都怯生生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倾斜着,而且萨仁高娃即将就像一块尚未融化掉的冰砖似的从板车上滑出去,充满美学却又使他们感觉厌倦。乌恩其吃力地把车子拉到路边的一棵野生花椒树旁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好你个额尔敦让我遭这种罪。这一次他转动车子走到了后面去。

他开始往上推车子。他闻到萨仁高娃的身体吹出一种虚幻、撩人心弦的奶酪味,像是在一瓮牛奶里浸泡过从而她的气息、她的血液、她的思考和她的声音都具有了别具一格的洁白的的味道。萨仁高娃时不时朝后看他两眼但随即便扭回头去,像是在脖子上安装了一根弹簧使她每次自己都认为是目的不明、繁琐、麻木却不加阻止的扭头都原原本本、有头有尾地转了回去。

车子越走越高。他们像是不加遮掩、汹涌澎拜而湍急、凭借无法参与其中并加以控制的惯性的水浪似的流进了更加浓密的树荫里,在道路两侧寒冷潮湿、墨黑色的绿荫中传来他们曾经熟知而后来变得陌生的此起彼伏、玻璃似的杜鹃鸟叫声,像是一面镜子似的反射着树林里密密匝匝的一切。道路开始平缓,乌恩其能准确地判断出而不管究竟是出于坡度还是自身体力的原因他所运用的力气越来越小,他甚至能够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可以眺望到另一边的山脚,于是他的呼吸由之前像是一个打气筒似的、难以掩饰和拒绝的、剧烈的反叛渐渐而平滑地慢了下来。

“快停下车子,”萨仁高娃突然说,“快停下车子,我要撒尿。”

乌恩其停下车子,抓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甩了出去。

萨仁高娃心急火燎而又慢条斯理地走着,她走到一处密密麻麻的铺地柏和连翘的后面,把衣服从浑圆的肚子上拉起来一直拉到乳房下面,脱下裤子,慢悠悠地蹲了下去。这还不都是怪你。在她被那个全新的肉体所粗暴、无休无止、没有理智地挤压下变得像是手指头一样窄小的膀胱里一直积攒着从她时断时续的睡眠中到此刻的流动的焦虑,随着那些尿液排出去,她不但没有因为身体重量虽然微乎其微但是足以给她提供一个向自己的愤怒和不安表示谦虚和虔诚态度的变化而感到畅快,反而更加觉得心慌意乱,她能准确无误地感觉到那些胜利的焦躁情绪正沿着自己日益宽大与通畅的血管攀爬着,这还不都是怪你,而那些被她自己在一次次歇斯底里的自我审判与解读中淘汰掉的冷静和镇定却不再那么旺盛地在她的思维里燃烧着反而仅仅成了从前的炽热残留下来的余温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模糊直至冷冰冰地像是一具尸体似的被锁进她的大脑里。

这时候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平稳地像是一座大山似的矗立在连翘和铺地柏蜘蛛网似的影子的边缘上,从她腿边某条连翘的枝子上窜出一只闪烁着的、发出令人难以忍受那不停地在阳光中延伸着的声音的蜜蜂可是萨仁高娃并不怕蜜蜂反而她热爱它们同情它们——她常对怀疑她这一点的乌恩其说“最好的爱莫过于同情”可是乌恩其说不是——她把它们看做是为了使时间和世界在一条合理甚至是完美的管道里流动的重要且必要因素,为了让这个因素的存在与发挥作用更加引人注目她必须要爱它们,而不管她是否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她抬起胳膊,从那只浅粉色的涤纶袖子里长出来的手掌拉扯着她试图去触碰那只黄黑相间的蜜蜂,那条胳膊就像是一只笤帚悬在了流动的空气中。紧接着她感觉到了来自中指指尖的、充满了一丝刺鼻的氨水味的刺痛,不,不,不。她把手迅速地从空气里拔了出来,察看中指指尖有没有受到她所热爱她所同情的一个生命的忘恩负义地袭击。不,不,不,萨仁高娃你快看哪,你那任何一根肥硕的呈三角形的手指头上都没有为你的热爱你的同情付出任何代价,你该继续热爱继续同情。尤其是那根中指啊,多么美好。她搓了搓指尖,为自己躲过其实早已在每一次相同的冒险与心甘情愿中揣测到的危险感到万幸。

乌恩其看见她从浓稠、不安分的树丛里迈着大步走出来,他蹲在车把手前面,嘴里叼着一根劣质、油光光的雪茄烟,一束阳光射到他黑糊糊的左眼上。

“知道吗,乌恩其,”萨仁高娃用强调的口吻说,“我又碰上蜜蜂了。”

“哦。”乌恩其说。

“既然我们用新鲜、激情的血液和脉搏来热爱与总有冲动将其占为己有的事物穿越了不知什么反正不会比我们更轻松的旅程来到我们身边,这总会意味着什么,哪怕一点呢。”

“不,”乌恩其说,“同情是爱的反义词,你一直都错了。”

“不是的,乌恩其,同情就是爱,爱就是同情。”

“嗯,也许吧。”

萨仁高娃上了车子,乌恩其这下子又回到了他从一开始便认定——他总是那么愚蠢地、盲目地、潦草而直率地就认定一些与他的生活和命运本身毫不相干的事物但是这粗糙的、从不变化的毫不相干的一切却使他产生了比如说顽强、笃定地认为她是喜欢和他做些夫妻该有的活动的也斩钉截铁地相信她是能够接受甚至是热衷于怀孕的这一类的只对他而言是可以持续地往身体里灌进勇气的变化——如若不是那该死的上坡路便不会中断与临时放弃的位置上去,他走在前面,烟雾粘在他的腮上使他像是一只汩汩流动的烟囱似的在青灰色的阳光里浸泡着或是漂浮着。路一点一点地像是一条蛇一样慢慢地从几乎与阳光平行的陡坡爬到了平缓的、绀蓝色的一片片树荫里去又像是一道伤疤横铺在了一个人棱角分明的胳膊上。四四方方、靠两只一触即碎的晃晃悠悠的轮子来支撑着与移动着的车子因凹凸不平的路面不停地发出橐槖的、像是玻璃瓶子撞击的声音,几只青黑色的金丝燕从一侧树林深处的黑压压的虚无缥缈中窜出来接着越过乌恩其和萨仁高娃的头顶又冲进另一侧与前者对称的喑哑、浓稠的虚无缥缈中,速度之快就像是一个一闪而过并且不会滞留在大脑的垃圾场里的念头甚至像是从没有发生过。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整片灰白色的橡树林被笼罩在靛青色的、氤氲、湿漉漉得像是一块湿床单似的天幕之下,乌恩其觉察到路已经不再像是阳光似的是倾斜着的了而已经与他的身体完全垂直了于是他明白,山顶就在脚下。

整个山丘差不多两百多米高。当乌恩其又往前行进了几十米后,一处地表中央布满了横七竖八、变化多端的赤裸裸的石灰岩的有棱有角的空间滑进了他的视野里,这些似乎是被人有意安置在这里的裸岩的周围长满了树枝霸道而优美地插进彼此树干有阳光流进的空隙里的木兰树和栎树,几棵形容枯槁、一成不变的总像是啤酒瓶似的野核桃树也紧紧地、寸步不离地几乎是贴在他们北面长满了像是被缝上一些绿油油的补丁似的青苔的树干上,在那些带刺的红玫瑰的桀骜不驯的陪衬下,萨仁高娃注意到了披散着像是一绺一绺的紫色头发似的紫藤花,接着她看到了自家院子里的病恹恹的日本紫藤乌恩其,这还不都是怪你。乌恩其拉着车子走到一块像是圆面包似的、平滑而宽敞的砂岩的旁边,停下车子,准备坐到石头上歇息。

还没下车,萨仁高娃突然感到了自己肚脐下方的位置在用一种影影绰绰、释放着疼痛、以她的子宫为中心向四周扩散与挣脱的作用力激烈地拉扯着她的身体,而她的子宫却不切实际地在她的意识的范围内同样激烈地收缩着仿佛是一棵原本饱满的经历了炽热的暴晒后而变得萎缩的、苍老的红枣。她捂着小腹,咬牙切齿地弯下腰坐在车沿上,好你个乌恩其让我遭这种罪,“你怎么了?”乌恩其注意到了她奇怪的举动,紧接着一股在她的疼痛中诞生的尿意狠狠地钳制住了她,包括她的意识和她的身体,随着这先天性的捆绑的发展她发现一二十秒前的疼痛已经模糊不清了,于是她慢慢地直起腰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乌恩其。

“我还要撒尿。”她说。

“天哪,你不是没喝很多水吗?”乌恩其看她表情缓和了一些,躺到了石头上,石头表皮被晒出一种温暖的错觉。

“我是孕妇,乌恩其,”她说,“我去找个地方。”好你个乌恩其让我遭这种罪。

她踉踉跄跄地走出十几米远,乌恩其躺在石头上歪着脖子注视着她。萨仁高娃在一块大约呈棱锥型的石头后面蹲下,石头不大但能够完美地遮挡她好你个乌恩其好你个乌恩其,乌恩其,乌恩其,宽容也许是你定义的,可是大方和宽容的人永远都不是你,接受吧乌恩其,你我都是些自私的浑蛋。我不想怀孕,这是遭的什么罪啊,这个将近十个月以来在我肚子里吃喝拉撒却吝啬、傲慢、不会妥协地不肯回答我一句像是我很好妈妈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噢,我真没有担心他或她)这样的在你我的婚姻里来说已经成了废话的、被无意识地滥用着的毫无价值的客套,看吧,我们这两个自私浑蛋的结合生出来的无一例外还是同样的浑蛋只不过现在我们仅仅不了解那二分之一的概率会把这畜生塑造成什么样也许你会喜欢但我永远不会相信吧乌恩其噢乌恩其我不会喜欢这畜生的我不会。她按照一个多小时前在铺地柏和连翘的影子边缘已经发生过的动作熟练地再次撩起上衣,脱下硬哔叽裤子。当她在随着一股夹杂着阳光的、沁人心脾的、甜津津的紫藤花香排尿的过程中,她半信半疑地觉察到了那长久不衰地盘踞在她小腹内部、像是一束阳光穿透她玻璃般的身体最脆弱部分的阵痛,等她穿好裤子走出来时,她知道了那只是由生理上的新陈代谢引发的最容易被人死死抓住的恐惧因为等她看到躺在石头上、具有实体和有三角形轮廓的乌恩其时那诱发她恐惧的紫藤花香已经变得若隐若现、迷离不清了。

“乌恩其,我们得在明天中午前赶到那儿,”萨仁高娃说,“越早越好。”

“你好些了吗?”乌恩其歪过脖子,注视着她。

“嗯,好很多了。”

“你是想表达什么?”

“你休息够了我们就走。”

“嗯。等下了山就不远了。”

萨仁高娃从包裹里拿出一个凉面包嚼着。乌恩其睁着一只仅存的完好无损的如同子弹似的右眼踉踉跄跄地拉着车子上内心里杞人忧天、骂骂咧咧的萨仁高娃,那呈不太完美与规则的圆锥形的山丘使他们一出发就面对并准备用与上山的作用力相反、塞满阳光的力量踩在一条与上坡路完全对称的、毫无变化的、一样是坑坑洼洼和布满旧车辙的路上去。不同的是,他们能够以一个与上坡相比更富有张力和在他们精疲力竭的掩饰之下更具有弹性的视角来目睹同样已经精疲力竭、被染上了一层流动着的沧桑的橘红色的、像是发烧了的夕阳。“我们天黑前能下山吗,乌恩其?”“我不知道。”“山上可没地方住啊,乌恩其。”“我知道。”朝相反方向倾斜的坡度加快了乌恩其也加快了车子的速度甚至也具有这样的可能:加快了萨仁高娃的恐惧和她嘴中的那个畜生的诞生。凌乱而互相交叉的橡树枝和胶树枝在悬在西方天空中像是黯淡乏力的灯泡又像是一个尚未煮熟的鸡蛋黄似的夕阳的过滤下投出了又细又长、不断朝他们身后延伸的影子,在这些像是海水似的混杂在一起的影子里也包括乌恩其和萨仁高娃两个一瘦一胖、没有实在面积的飘动的轮廓。萨仁,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要像子弹似的击碎黑夜

渐渐地,被铺上一层橘红色丝绸的、地表像是海浪似的起起伏伏的大地变得像是哑巴一样安静,树林深处的黑暗愤慨地酝酿着不为人知的黎明。乌恩其也愤慨地抓住车把手,拉着随着坑坑洼洼的地表跳来跳去的、仿佛稍一安分便会使所有潜在的声音和灰蒙蒙的天空转瞬即逝的车子。空气也逐渐地褪色,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圆形的、朝所有方向蔓延着的黑布。乌恩其一步一步地走着,感到自己的脚、小腿甚至整个散发出一股汗臭味的身体都像一块承受不住浮力的石头似的奄奄一息地沉没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而他身后的车子和车子上的妻子却都像是被黑暗侵蚀的窗棂似的摇摇欲坠。慢慢地,空气中多了一股呛鼻的汽油、腐烂的生猪肉和躁动而冷冷清清的古龙香水的气味,清冽而锋利的树叶的清香变得影影绰绰得如同是黑黢黢的河面上一个乡下女人被她那带有欺骗性的、隐藏着秘密的牲畜气味的脸蛋和眼睛里令人难以分辨的香水味给搅得支离破碎。远处,一盏在茂密而浓稠的枝叶间躲躲藏藏、闪烁着惨淡而苍白无力的白光的草坪灯从乌恩其的视野里升了起来。“萨仁,你看。”萨仁高娃从睡眼惺忪的虚无状态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她已经全然分不清所谓的前和与此对立的后,只知道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在朝着某个方向进行着仿佛永远都不会终结的降落,而此刻她的这种漫无目的的揣测和似乎是有理有据的幻想戛然而止——一个恍惚、飘动的白点像是子弹似的射中她,使她突然惊醒过来,她兴奋得甚至能闻到那虚无缥缈的白光的奶油味噢,这是多么的醇香。“我们是时候走出这该死的、像是坟墓似的地狱了。”乌恩其说。

当乌恩其重新踩上沥青路面上,他晃晃悠悠地差点跌倒过去。他闯过那条投机取巧、模糊得过分的泥土与沥青路面的分界线,车子在他身后像是个醉汉似的起跳、摇晃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而萨仁高娃却不吱一声。路面往前五百米的样子有个十字路口紧接着再往前矗立着一座骄傲地拥有那盏病态的草坪灯、没有任何一块牌匾的小旅馆。我们要去到那里去住下,我们要到那里去。路两侧长满了柏树,柏树与柏树之间突兀而不和谐地被硬塞进一个邮局和一个在门外竖着一块用白油漆着“克里克先生的药房”的木板的、令乌恩其百分之百确定的药店,其他的建筑如果乌恩其没猜错的话应该仅仅就是熄了灯的人家。噢,不,我又要撒尿了

“乌恩其,我们去哪住下?”

“前面的旅馆。”

“把我放下吧,”萨仁高娃支支吾吾的说,“我又要撒尿了。”

“到了旅馆再尿吧。”乌恩其加快了步子,拉着车子径直朝着旅馆跑去。平坦的路面使他原本就没有攒下来的力气得到了缓冲和休息。

在致密的茫茫黑暗中,旅馆被笼罩和覆盖于一层轻飘飘的粉红色的氤氲之下。矮小的旅馆像是一个封存着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和阴谋的木盒子,只有两层楼高,二楼的铁栏杆像是一排粉红色的牙齿。旅馆靠近街边的正门外停放着一辆副驾驶座上的车窗被敲碎的枣红色的桑塔纳,后备箱上还摞着两个仿佛是有意错开摆放的橡胶轮胎。旅馆右侧被割草机修整得如同是一张绿色的床单似的、看不出尺寸的草坪胡搅蛮缠地夹在旅馆和道路之间,草坪上的那盏早已被乌恩其和萨仁高娃看透了的沧桑的白灯就像是一个被诅咒的、脑袋冒出寒气逼人的冷光的男孩。乌恩其走到正门前,借着从化脓般的门缝里流出来使他们逐渐有了不可细细掂量的自信心的黄澄澄的光线,他才看到两扇门上用在黑暗中看起来像是银色的涂料刷上去的、彼此各占一扇门而且位置对称的“旅馆”二字。乌恩其停下车子,敲了敲门,萨仁高娃捂着小腹坐在车子上。

“乌恩其,我得撒尿。”萨仁高娃带着一股哭腔说。

“急什么,”乌恩其侧过一点脑袋朝着那个“旅”字,“马上就能进去尿了。”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外面尿,反正没人看见。”你个爱慕虚荣却又胆小的乌恩其 。

乌恩其没有回答。接着他听到了门缝流出的光中响起鞋子拖在地面行走的沙沙声,门被马上打开了,一个握着像是沉甸甸的铜制刀把的手电筒的男人站到乌恩其面前,原本迷离、神秘、躲躲藏藏的黄光突然紧紧贴在了他的后背上,手电筒射出的笔直的、僵硬而不灵活的灯光在乌恩其的胸膛上漫无目的地游动着。

“住宿吗?”男人的声音很小,但字字清晰。

“嗯,两个人。”乌恩其说。

“还有谁?”男人问。

乌恩其后退一步,侧过身子,使萨仁高娃能够被男人拿着的手电筒的灯光捕捉到。

“孕妇?”男人问。

“嗯,”乌恩其说,“她想先借下厕所。”

男人换了只手拿手电筒。他的鞋子的脚后跟在地上进行着不厌其烦的前后摩擦,他手抓在门上,在手电筒的灯光散射出来的一片早已被他预见、布置与设计好的光明中他的脸像是一张狐狸的脸。乌恩其见他把抓在门上的那只手拿下来马上又横贴在自己额头上摩挲着,他的眼睛反射着的两个若隐若现的光点像是两只山羊似的被圈养在他密不透风的视野里,他把手从额头上摘下来,看着乌恩其。

“让她去吧,”他说,“你留下。”

你个见风使舵、爱慕虚荣的乌恩其 。

乌恩其纳闷地扫了他一眼,但是除了一束横穿视野、寻找在眼角的漏风处钻进去的光柱他只看到了一团银灰色的、没有明确轮廓和边界的隐隐约约的雾气。他扭转身子,看向萨仁高娃。

“你可以进去上厕所了。”

你个虚荣的乌恩其 。

萨仁高娃从车子上站起来,依次从他们身旁走过进到屋子里。男人见她走进去,便回过头来。

“她不能住在这里。”

乌恩其先是怀疑声音是因为他从黑灯瞎火的、仍被睡眠束缚着的黎明出发碰上个神经错乱、自发地变得歇斯底里的疯女人接着耗费半天时间翻越一座像他一样的穷人们看到那些凌乱和富贵华丽的车辙(他不会)便羞愧难当而不敢走动、到处是寄生虫般的橡树的小山丘最后经过了仅仅一个不起眼的邮局和一个竖着妄自尊大的牌匾的药房便来到的旅馆门前所经历了即使活一辈子也不会具有的疲劳所以他已经开始幻听、开始不由自主地与自己对话了然而当他明白过来说话的人是这个拿着手电筒的男人时他又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为什么?”乌恩其问道。

“不为什么,我们不接待孕妇。”男人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乌恩其还是重复地问道。

男人把手电筒的开关往下一拨,原先刺眼而清澈的光柱变暗了一点并且变得浑浊变得扭曲。

“这么跟你说,”男人语速很慢,像是一边斟酌一边说,“你老婆怀孕多久了?”

“马上就生了。”

“你瞧,这就是问题,”男人说,“像你们这样从那座长满他妈的橡树、阴阴森森的山上过来去城里找医生的人多了去了,谁都能住这,就是怀孕的——管他妈的怀孕的是男是女——不行。要是突然要生崽子了,你不是医生,我也不是,去城里又来不及,这不情着等死吗?一出事就是两条人命,别说你这已经尿频、马上临产的老婆,就是刚刚怀孕的,”男人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强调,“刚刚怀孕的母狗也不行。”

乌恩其两只保持颜色和角度一致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跳动着,他砸吧了一下嘴,双臂像是两根雪杖似的同时伸进身后屁股上的口袋里,接着他又伸出来,拿出两张四四方方、仿佛印着某个人物肖像的纸片,他把两张纸片捏在一起,递向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只饥饿而始终保持着与生俱来的警惕的狐狸一样抓着两扇门,朝四周观望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往后退,与此同时,他的脑袋以即使在白天也令人难以察觉的速度和角度迅捷、灵活而来不及马上停住地朝一侧扭了一下。乌恩其攥紧两张纸片,跟着男人走了进去。

进了门就是一个在天花板上挂着铜制吊灯、弥漫着一股不用心便不会注意到的淡淡的鱼腥味的房间也或是客厅,四面墙上粉刷着的白浆已经冒着一片黑黝黝的、因经年累月的剐蹭和摩擦而滋生和泛滥的反光。房间右侧是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一张撩开一半的蓝色印花薄被,床下并排放着两只沾满还没有完全干掉的泥土的黑色高筒雨鞋,靠门一侧的墙边还安置了一张铺着铁皮的办公桌;房间左侧是一个歪歪扭扭、木头踏板的间距不一、穿过天花板上一个像是为了通向二楼而迫不得已临时凿开的洞口的旋梯,旋梯周围被高低不平而又在这个早已无药可救的、脏兮兮的空间里仿佛是被有意凸显出规整和有序的摇椅、暖瓶、瘦小的灶台、修在墙角的有几片白瓷砖剥落了的洗漱台以及旁边敞开盖子并且布满黄色尿渍的马桶。萨仁高娃挂着自从白天见到娜布其之后便时不时拿出来贴在脸上的冷漠表情站在旋梯上,与此同时,她的上方还站在一个戴灰头巾的老妇人。

在萨仁高娃不明了的某个她正从旋梯上往下挪动的瞬间那两张皱皱巴巴的纸片已经被乌恩其塞到了男人裤子一侧的口袋里,男人把他那张像是以五根肿大不美观的手指头作扇骨的折扇似的手掌毫厘不差地完全覆盖在那个口袋的外侧,这个在乌恩其的注视下已经被掺杂进了不知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对他步步紧逼的愤怒和一点点在他的心脏上垒起来的绝望的动作对萨仁高娃和那个戴头巾的老女人实在是不明显所以她们的在意反而是不正常的。萨仁高娃扶着旋梯扶手一块木板一块木板地往下挪动,直到她重新站到了地上。

那个老妇人站在她身旁,如果按照每个人冲动、不加修改和修饰的直觉判断她应该是到了那种年老却不至于老到令人嫌弃的年纪,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天蓝色的绉绸长衫,戴着那顶是个人都能看到却不会感到惊诧的灰头巾,鼻子像是鱼钩似的高高挺起,嘴唇很薄,像是两片叠放在一起的红殷殷的枫叶。直到这时,萨仁高娃(其实也包括一直在用磕磕绊绊的余光乜斜着那个口袋的乌恩其)才清晰而不夹杂着猜测地看到男人那张在除去手电筒的光柱的搅拌后暴露在更加明亮的灯光下的脸,那的确是一张狐狸的脸,凹瘪下去的颧骨足以放上两个鸡蛋,下巴又长又尖像是一个女人脚上穿着的呈锐角的高跟鞋鞋尖。他面露微笑地——那是与这个破败简陋、饲养着数不清的贪婪胆小和自私的念头、并非一片狼藉却邋邋遢遢而臭烘烘的房间格格不入的一种肌肉的抽搐和扭打,乌恩其知道那个笑容(即使他再愚蠢)是他的那两张印着皱巴巴的字符的纸片经过了一个最胆小(那是不同于他的胆小)、最怯懦的生意人内心的洗涤与暗中嗅闻后折叠起来的一组假象,不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看着萨仁高娃,手紧紧贴在裤子上。

“你去二楼上的厕所?”男人上半身稍微前倾,问道。

“是,”萨仁高娃说,“再怎么说我是个女人,不能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下裤子。”

男人从喉咙里扔出几声诡异的、干巴巴的大笑。“是的,不错,”他说,“你们就住在二楼,住在乌斯哈拉小姐隔壁——”

他半张着嘴停在半空中像是含着空气中臭烘烘的灯光,看了看萨仁高娃又看了看老妇人,“——噢,这位是乌斯哈拉小姐,你们都认识了吧,虽然她年纪够大的,但她还是让我们叫她小姐。”

“认识了,阿木尔,” 乌斯哈拉小姐说,“她上来的时候,我正在走廊上抽烟呢。”

“少抽点吧,乌斯哈拉小姐,”阿木尔用尖尖的声音说,“没人会想买一个一嘴烟味的老婆婆的鸡蛋的。”

“哼,你管不着。”

阿木尔笑了两声,接着他把手放在乌恩其的肩膀上把他从自己的身后推过来。

“你们快去早休息吧。”

“可是我们的车子——”

“噢,我会帮你们推进来的。”

“还是我去吧。”乌恩其转身像是一只发情的追着目标的狗似的跑了出去,他回来时推着那辆发出单调、在某种程度上算得上动听的吱吱声的板车推到屋子中央,车子上还放着他们那个硕大的、仍不见缩小的脏兮兮的包裹。

“好,这样就行啦。”阿木尔轻快地说。

一半灰蒙蒙的天空和另一半以沉甸甸的压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漆黑色而存在、漂浮着几盏互不靠近并保持一根食指宽的距离的灯火的地表无缝地衔接在了一起就像是那些白天从那条不断抖动着的地平线上飞驰而过的小轿车或是骡子或是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阳光把它们缝合到了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倒不如说是稳固地堆砌着)一股潮湿的石榴花香,沉重而热烈,紧紧地包裹着乌恩其和萨仁高娃以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着的乌斯哈拉小姐。乌恩其把一只手扶在走廊上因空气中到处飞窜、没有目的但又一刻不停、带有淡淡的白砂糖味的白昼的余温而变得温暖的光滑的铁栏杆上,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放在远处两个越来越小的光点之间,渐渐地石榴花香变成了惨烈的烟味。他咳嗽了一声。

“小姐,”他转过身子说,“你最好把它熄掉,否则它迟早有一天会趁你不注意要了你的命。”

“哼,”乌斯哈拉小姐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吐出一团明亮的、刺耳的灰烟,像是意外地滴到一滩阴郁地墨水中的牛奶,“你和那个叫阿木尔的一样讨厌。”

“他让你讨厌是他的问题,我让你讨厌却是你的问题。”

“哼,小姐,”她又把烟塞到嘴里,透过黑暗看着萨仁高娃,“他在床上也这么像狗似的蛮不讲理?”

“你不该问她这个。”乌恩其说。

“我该问她什么?”乌斯哈拉小姐说,“这是我唯一能问她的了,除了这个,我对你们一点都不感兴趣。”

“那你现在应该吞掉那支该死的烟,滚去你该死的床上做你该死的没完没了地老处女的梦才是。”

“乌恩其。”萨仁高娃朝着乌恩其温柔而充满责备地说。

“哼,别以为我会生气,我从来不生气,我抽烟就不会生气。哼。”

“噢,该死的,现在几点了?”乌恩其问。

乌斯哈拉小姐从她像是松松垮垮的皮肤似的耷拉着的袖子里掏出一块怀表来,翻开表盖。“你想替我看看吗?”乌恩其伸出手接过怀表,觑着眼对着玻璃似的月亮看起来。

“该去睡觉了,萨仁。”他对萨仁高娃说。

“你们要买我的鸡蛋吗?”乌斯哈拉小姐突然说,声音像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明亮的烟雾里跌落出来的,“要买吗?”她重复了一句。

“不买,”乌恩其说,“我们不买你的鸡蛋。”他模仿着她也重复了一遍。

“哼,肚子里的孩子不一定有我的鸡蛋值钱。”

乌恩其没有回答。他拉起萨仁高娃的胳膊,朝房间的门走去。

“晚安,乌斯哈拉小姐。”萨仁高娃朝她说。

“晚安,亲爱的。”

一条像是毒蛇似的盘踞在已经由于长久不衰的潮湿和匆匆住下又匆匆离开的、疲劳的农民或是商人或是病人呼出的天花乱坠、自卑却趾高气扬的气息中腐烂、剥落的水泥墙上的长长的裂缝横亘在床头上方,两侧都露出内部棉絮、又黑又脏的两个枕头像是两本尘封已久的史书似的病病殃殃地并排横躺在镶边已经被剐蹭得秃掉的黑色床单上,一张和楼下的男人盖着的那张印花的、丑陋的、悲哀的、像是虚构出来的薄被褥一模一样的被子正趴在床上。乌恩其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包裹,走到窗户边脱下鞋子。随着黎明时留下的尚未气息奄奄、且仍然保持着一股愈演愈烈的兴奋气味的睡意再次反叛地沿着他们的血液灌入脑子,使他们皮肤和肌肉和毛发的质地逐渐变得又软又松散。

噢,睡吧,乌恩其 。

睡吧,萨仁。

如果不是那不屈不挠死活不肯放弃在萨仁高娃的体内如蛆虫一样繁多而迅速地滋生与繁殖着的疼痛,四点钟的凌晨本该是一个——至少是在包括乌恩其在内的大多数震慑于茫茫的、凛冽而无形的黑夜(更多的是黑夜带来的猜度与怀疑本身)而又依靠时而滔滔不绝的挑剔的口吻当做自己戴在脑袋上(脖子以下的保护并不能使他们在受到惊吓时具有宗教信仰式的勇气)的坚硬的外壳的人们——流动着密密麻麻的往往引起错误的梦呓的紫藤花香和偷偷隐藏了魅惑的毒性的夜来香的香气的世界,结果乌恩其没有感觉到后者的存在,只有萨仁高娃发出的像是用指甲划过铁盆时在一瞬间产生而又戛然而止的呻吟声。乌恩其侧转过身子,把枕头竖起来靠在闷热的水泥墙上,然后坐起来背靠在上面。

“乌恩其,我觉得我是时候死了。”黑暗中的萨仁高娃弓着的身子弯成了一把滞钝的镰刀,她的肚子突兀地夹在她的披散着头发的脑袋和平行的、紧紧贴在一起的大腿之间,像是一个熄灭了的灯笼。该死的乌恩其,你要知道这畜生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该死的乌恩其 。

“别说傻话啦,”乌恩其脑袋像是无法触碰的钢筋似的深深地陷到了墙里,“在你进手术室之前你是不会死的。”

“不,我就要死了,你知道吗?”

“不会的,萨仁,”乌恩其从包裹着、贴附在自己脊椎上的枕头上挣脱下来,坐直身子,瘦骨嶙峋得像是一根蜡烛,“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孩子会让自己的母亲死掉的。”

“得了吧,别净说些假惺惺的、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傻话了。”萨仁高娃不断地呻吟着,仿佛是凭借着这难以描述与难以抓住的疼痛她才能催促声带和口腔发出乌恩其听起来是司空见惯然而却感到厌烦与滑稽地声音,“你才是个畜生,我们不该怀上这个孩子,我们不该拥有他,我们没有这个权力指使他被迫地诞生或是像一如既往似的继续着他从不存在的生命,我们没有这个权力,我们不配。”

“你是疯了,你是疯了,”乌恩其掀开被子,把光溜溜的双腿从被窝里抽出来,“你是疯了。”

萨仁高娃感到疼痛感消失了,随着它们像是遵守承诺似的每次都不请自来接着不辞而别的粗鲁而令她颇感束手无策的消失,她甚至感到自己已经不像刚才那来自某个遥远的深处的、被嫁接到自己身上的疼痛所使她具有的那样实际。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变成一片片悄无声息、越来越黯淡与模糊、令人浑然不觉的碎纸屑然后又变成轻飘飘、有棱有角、触手可及的雪花紧接着她在乌恩其闷热、呛鼻的呼吸与呼吸之间融化掉了,那些融化掉的飘动着的她又因为她凝聚到一块共同在黑暗的海面上被他呼吸的风暴推搡着、无的放矢地蔓延,抓住黑暗进而成为黑暗。

他们走下旋梯时恰好是六点一刻,乌斯哈拉小姐已经坐在了阿木尔的办公桌后面,像是一个婴儿似的被一整把千疮百孔的破转椅包裹着,她仍然像昨天晚上一样嘴里含着一根饱满的、富含老年人的顽固特质的烟,盯着挺起她觉得碍眼的肚子的萨仁高娃。乌恩其站在她旁边胸前抱着那个自始至终都作为他们行程的倚靠和象征的而且不曾因为他们的饥饿而缩小的包裹,他转动着脖子使其内部的骨骼发出敲打木头般清脆中带有闷闷沉沉的声响,他的脑袋像是个圆润的拳头形的核桃似的也随着脖子晃来晃去。他们站在旋梯的最后一节踏板前面,迎接着乌斯哈拉小姐那张烟雾缭绕的苍白的脸掷来的审查的目光。而阿木尔先生此时正一个人在门外修理着额尔敦板车上的两只轮子,透过稍微张开的像是竖立的嘴唇的门缝,他蹲在清晨灰白色、冷飕飕、始终凝滞的自相矛盾中,像是一个沙哑的铃铛。

“你们要走了吗,”乌斯哈拉小姐把烟从嘴里拿出来,用食指往桌上的一个白色瓷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不留下来吃饭吗?”

“哦,我们不在这吃。”萨仁高娃说。

“你们凭借想象或是对我无端却由衷的惧惮,就足以判定我做的饭很糟糕吗?”乌斯哈拉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吐了出来。

“老小姐,我们没有这么说,也不会这么说。”乌恩其往前走了两步,走到房间中央,仿佛那里的气压和温度适合他发挥自己所隐藏在内脏里的胡言乱语的本事。

“哼,你要么无知地叫我老妇人,要么礼帽且带有敬意地叫我小姐,”乌斯哈拉小姐满含戏谑与调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乌恩其,“老小姐?我还真没听过有人这么叫我。”

“今天不就有了吗?”

“哼,你们真的不在这吃早饭?”

“没错。”

“靠你们的干面包撑不了多久的。”

阿木尔推开门走进来。背对清晨凛冽、弯弯曲曲的阳光,浓稠而一刻不停地窜动着的阴影填满了他月牙形的额头,使他的狐狸脸像是被割断的木板似的只剩下那锋利的鼻子和通过深不可测的鼻唇沟相连接的不断地泄露出他病入膏肓的内心的嘴唇。他左手拿着一把木柄缠着浅黄色卡其布的铁锤,右手拿着一盒发出硬币般清脆声响的钢排钉,看见乌恩其和萨仁高娃便微笑起来。

“我给你们修了修轮子,”他边说边把工具放到乌斯哈拉小姐胳膊肘压着的桌子上,“你们回到小鄂尔多斯是没问题的。”

“太谢谢您了,阿木尔先生。”萨仁高娃对他说。

“你们不留下来吃饭?”

“不了,我们这就走。”

“嗯,这小东西让你们受了不少苦吧?”

“那是当然,阿木尔,”乌斯哈拉小姐插话说,“总有一些该死的生命或者该死经历折磨着你,让你在自己的声嘶力竭的沉默与沉默中翻来覆去、痛不欲生,可是总还有一些下流胚子说,这他妈是值得的。哦,阿木尔,阿木尔,你真不该问他们这个蠢问题。”

“乌斯哈拉小姐,我是出于好心,就像我帮他们修好车子。”

“没事的,先生。”萨仁高娃走到乌恩其身边,“我们是时候出发去医院了。”

“嗯。”阿木尔先生先走出门外,转身朝向西边。慢慢地蒸馏出一团阴魂不散、往路人身上胡搅蛮缠地攀附的强烈而均匀的石油味和橡胶味的沥青路一直通向城里,通向那座巴洛克式的、被病菌覆盖与包围着——仿佛一层一层建造所用的物料不是水泥不是沙子而是不计其数的、透明的病菌——白色建筑里。萨仁高娃像昨天一样坐在车子上,把包裹放在自己身边,任由乌恩其抬起车把手同时像是起重机似的用他弱不禁风的骨架把整个车身抬离地面。乌恩其,你个该死的畜生

阿木尔站在他的门口。他戴着那副假惺惺的、五彩斑斓的、肌肉扭曲得就像是女人的立在脑袋上的虬曲而硕大的发髻似的的面具注视着他们,脖子时而转到左边接着又转到右边,但是眼睛始终保持着那与乌恩其或萨仁高娃之间冷冰冰的角度和平衡。萨仁高娃回头望着他,迎接着从他那个深不可测的身体里辐射出的表面上风平浪静却一直在某个神秘而诡异的真空里完好保存着的激烈的、活跃的阴险,她甚至能够触摸得到那阴险滚烫、火辣辣得像是永远都悬在空中的太阳,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征兆地就在她正陶醉地、痴迷地陷入乌恩其的自私所给她带来的疼痛的某一瞬间就把她焚烧殆尽连一粒随着汽车疾驰而过而被气流卷走的灰尘都没有留下乌恩其,这个阿木尔不是我们该要去认识的人,卡特赖特才是呢。乌恩其气喘吁吁地往前拉着车子,一直直僵僵地挺立着他的脖子,没有说话。萨仁高娃看见阿木尔走进屋子里,接着手里拿着一个黑皮包走了出来走向那辆后备箱上摞着两个错开摆放的轮胎的枣红色桑塔纳。

随着太阳慢慢地从他们所翻过的、那座被一条布满车辙的道路所一刀斩断的山丘的脑袋上萎靡不振地飘起来,空气的质地变得像是壁炉里被囚禁的火焰一样松软、又稀又薄仿佛一碰就碎。沥青路两侧的、被数不清的裂缝所缠绕着的、死气沉沉的路缘石像是大地黑漆漆、丑陋、龌龊的蛀牙,它们身后的柏树因为被炙烤而散发出与同样被炙烤着的、像是镜子一样反射着整个上午的乏力和疲倦的沥青路面所具有的刺鼻的臭气所不同的地狱般绿油油的香气。树下的山矾摇晃着刚绽放不久、像是成熟后绽开的棉铃似的白花,清爽而阴森。乌恩其一步步往前走着,呼着他形销骨立的轮廓已经不能承受与抑制的渐渐变得潮湿与沉重的气息,仍然直僵僵地挺立着那被晒得黑魆魆的脖子。萨仁高娃注视着那辆只打开一个像是乌恩其的右眼似的前照灯的红色桑塔纳朝她驶来,后备箱上的轮胎已经不见了。

“嘿,朋友,”阿木尔把汽车降到和乌恩其的双腿几乎一样的、不紧不慢的甚至像是停滞了的速度,开到他们右侧,拉下车窗探出头来,“我要去城里,要我捎着你们吗?”

“你知道这个时候你是没法施展你的善心的,阿木尔先生,你该早点说的,”乌恩其边走边歪着脑袋看他,“在你帮我们修车子之前。”

“我这个人就是爱管闲事。”说完他看了看方向盘,又转过头来看向乌恩其,“现在也不算太晚嘛。”

“还是不用了,阿木尔先生,”萨仁高娃坐在车子上说,阿木尔看向她,“我们离城里也不远了。”

“嗯,也许你们是对的。”他把左手放到车窗的手摇柄上,“你们一直往前走,直到闻到下水道的臭气就到了。”

他没再说什么,摇上车窗,便加速离开了。一滴一滴的水从那个喷溅着靛蓝色尾气的、给空气注射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腐烂气味的排气管的锋利的豁口上坠落下来摔在地上,与沥青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滩难以辨识的、似是而非的深黑色,像是邮票上的一列齿孔似的一直从乌恩其的脚边往前延伸着,在萨仁高娃的眼眶里那是连接着她的上眼皮和眼袋的不断地像是一个舞女的腰部似的左右摇摆着虚线。乌恩其,他走了,他不是我们该认识的人,他和额尔敦一样,一模一样。他们仿佛是受了无中生有的蛊惑和不可捉摸的欺骗和诱导似的以在山矾的映衬之下越来越踉踉跄跄的节奏移动着,直到他们脚下阿木尔所实践地对他们也同样对之漠不关心的黑色水滴变得影影绰绰,乌恩其才停下来,看着一辆辆和不久前的那辆桑塔纳如出一辙的、总是以各种颜色的错乱和杂沓呈现出来的私家车冲进他的眼里,接着又挣脱着冲出来。

左边又是一个邮局,右边又是一个药房只不过没有立着那殖民者般狂妄自大地用一个粗制滥造、掩盖了其名不副实的事实的牌匾来标明那些弥留者们乐于光顾的领地;左边是一个装了新的电动门的学校,右边是一个杂货店;左边是一个门口挂着五颜六色的绉绸、亚麻布、丝织物和腈纶服装的布匹店,右边是一个汽车租赁行……这该死的地方总是这样,这该死的地方总是让我们觉得我们的双腿欺骗我们来到了不属于我们却拗不过我们强制的思维的圈套里,这该死的地方始终如一地沿着我们脚下的脏兮兮的街道保持对称,这该死的地方从不叛变地继承与践行着和我们一样始于同一祖先同一血统的猴子们的丑陋和卑劣,这该死的地方让你觉得恶心让你半圆形的胃抽搐让你想倾吐胆汁但是它却讽刺我们而我们也乐于接受并谨慎细心地保存着这讽刺因为我们不得不在它的指引下才能活下去只有它才能使我们这些猴子样的难民们后继有人,这该死的地方……萨仁高娃的脖子像是太阳花的花冠似的在相反的方向上交替移动,乌恩其只是笔直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重如同组成他的肌肉或者是在他的血管里流动着的不是肌肉和血液而是铅,是不同于供那些他眼中的猴子们所使用的金属的一种专门使他行走的节奏更加均匀更加稳定的打拍器。他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店面,与一个又一个搽脂抹粉的女人和戴着浆洗过的硬邦邦的领结的男人擦肩而过,但还是没有看到医院。这该死的地方总是这样戏弄我们。看吧,萨仁,这里到处都是假装自己姓本廷克和诺曼的而事实上甚至比我们还要粗俗还要蒙昧的——原谅我这么看不起我们这些出身卑微低贱只能靠着喂饱这些姓氏来混口饭吃的穷鬼们——浅陋无知却自称是文明符号的野蛮人们。哦,他们可真是恶心。他们以为自己疲于现实是为上帝奉献的一种表现而其实不是,这只是他们太傻罢了。他们以为靠着几个臭钱——我承认那始终神神秘秘、神出鬼没的数量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这不妨碍我们的内心足够健康足够完整地去以他们狭隘的、比一个针眼还要渺小的视野去重新描摹我们和这些猴子一起冷却在其中的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就足以拯救自己甚至还能让上帝降下他们已经从我们身上刮下、抽走的本不属于他们的多余的恩惠,可事实也不是这样,他们只是死不悔改自欺欺人地互相隐瞒一个事实,这个事实使他们羞于承认他们的弱点——他们永远都只是一个玻璃瓶子,他们永远都要比我们懦弱而从他们身旁路过的、散发出与乌恩其臭烘烘的汗水味不同的古龙香水气味的男男女女们都仿佛是中了魔咒似的把脖子转向他们但是接着又自然地毫无悔意地转了回去,像是泄露了什么国家秘密而怕被别人看到。乌恩其觉得他们简直是疯了,他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一条两侧长满了人形树木的林荫道上,面对着从一簇簇的阴影里探出来像是一个个的脑袋似的审查他的枝干,感到无限的愤怒和悲凉萨仁,萨仁,怎么还不到。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在缭乱的人间投下高温。萨仁高娃像是一个小女孩似的,拍了拍乌恩其的后背,等待着乌恩其惯例似的停下车子,转过身子来抹抹头上的汗水。而乌恩其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就仿佛如果不这样做这个浑身释放着一股牲畜棚的臭气的雄性动物就不是乌恩其。

“萨仁,我们不能在这停下,”乌恩其边抹着额头上的汗边说,“这群猴子是看不惯我们用他们的地方撒尿的。”

“嗯,那只能快点到医院了。”

他们没有再停下,没有吃午饭。最后他们站在那座巴洛克式的自由奔放的白色建筑下,抬头看着医院楼顶的天际线划过他们旋转的眼睛。乌恩其走进大门,把车子停在医院的车棚里,挤在一辆辆烤了各种夸张颜色的漆的的自行车中间。他走在前面,萨仁高娃跟在他后面,当他穿过两扇厚重、老气横秋、暴露着大厅的一切的玻璃门时,萨仁高娃正扶着那没有贴上瓷砖或是瓷砖全部脱落了的、光秃秃的顶梁柱,踏上最后一节台阶。

整个大厅是一个梯形的布局,一条被捅开一连串窗口、窗口中间镶着一个个戴着白色的护士帽的面容憔悴而把那生拼硬凑似的五官活生生地暴露出来的脑袋的前台占据了梯形的下底边,而玻璃门所攀附着的是乌恩其压在脚掌之下的上底边,两侧斜边上摆放着互相对称、与建筑外形的旨趣相悖、囿于传统或是古典的美学偏见的塑料长椅。长椅上坐了零零星星的几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她们双手都攥成了拳头按在膝盖上,带着一种恶狠狠的厌世的不屑和果断成为大厅里的一部分。在右侧长椅的尽头,一个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的男人——如果那穿过浓浓的戏谑性的化学药品味来到乌恩其眼前的没有面孔的生物足够野蛮到证明那不是个女人的话——坐在地上,双腿颤巍巍地弓起来伸在外面,蜷曲的长发完全将他的脸遮挡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虚无之中,他手上握着一个墨绿色的啤酒瓶,有支烟还被夹在他的指头之间,也许是因为他也迫不得已地屈从于这在他心里同样该死的地方的禁忌,也许他只是因为穷的没有力气去拥有足够点一根火柴的钱。他就坐在那里,像一头从墙里掉出来的猛兽,安静而愤怒。

乌恩其从他脚跟前走过去,带着一种螺旋上升的、任性的傲气和与之相反的愧疚感,但是他没有把这些自己都恨之入骨并且根本不符合他那所谓的尊严的情绪丢出来而是像敞开一张丝绸似的把它们全部卷走了。萨仁高娃不紧不慢——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慢慢吞吞的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可爱的小东西而已你为什么不托着你那展现你荣誉的肚子反而把它捂的严严实实的呢,这是多么的滑稽多么的愚蠢多么的不可理喻简直……——跟在他后面,跟着他绕过那个把头埋在头发里的醉醺醺的乞丐,走上楼梯。

王龙医生又把他们安置在一楼一个有三个病人的病房里。你也是个该死的猴子若不是你……若不是我们……哦,真是该死……他棕褐色的短短的蜷发像是表现或是证明重力不仅存在而且远远重于一颗苹果似的紧紧地贴在头皮上,把他那张随着嘴唇的上下起伏渐渐变长变窄的、颧骨一边高耸一边凹陷的脸衬托得更加不幸,像是海面上受了诅咒的海浪。那副树脂镜架的眼镜如同是一把锁似的锁住了他的脸而且没有提供给任何包括病人的人一把可以和他的知识相称的钥匙,就这样他完好地禁锢着、压抑着自己所不可避免地泄露给嫉妒者的身份,也因为那只桡骨翘起来似的手腕上的石英表,在无边与无形的对话与对话之间的万籁俱寂的错觉里,伴随着指针滴答滴答的没完没了为时已久的性感的节奏,使他的身份进一步被病房里密密麻麻的、愈来愈深的妒忌所凸显着或者是像是一个灯泡似的被孤独地塑造出来。他把钢笔别在胸口外侧口袋内部鬼鬼祟祟的白色中,手上只拿着一个翻开封面的记录本,站在离床脚半米的地方,能够使萨仁高娃看得到也能够使乌恩其闻得到他身上的那股热乎乎的麝香味,同时也能使他在距他一米左右的身份差别里不肯忍气吞声地咒骂他你们这些该的猴子该死的猴子不不不……若不是……该死

“如果今晚没有突发症状的话,”他拉过身后孔雀蓝色的隔帘,“你明天就能再见到我。”

孔雀蓝色的隔帘把他最后一只穿着皮鞋的脚给淹没了,他把他热乎乎的麝香味都带走了留下的只是屈指可数的令乌恩其又爱又恨的希冀。萨仁高娃把枕头靠在墙上,供自己的身子有一个柔软但不东躲西藏的支撑点。她遵守着一个孕妇该有的力量和形态的规则倚靠在倾斜的枕头上,看着窗户的颜色仿佛是被那些抽烟者的烟给染了色似的慢慢地变成银灰色进而是煤黑色。从楣窗的一个距她最远的钝角看去,黑压压的空气中被钉进一盏泼洒出不规则的金色光晕、冷凄凄、萎靡不振的路灯,像是古老的煤炭堆里的一块浑圆的金子。她盯着路灯看,对照射在她胸口和肚子上颓靡而费解的灯光一筹莫展,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是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封锁在自己身体里而不泄密给乌恩其的顽固劲到底是要演化成何种会再次令她追悔莫及并且同样使她哑巴似的缄口不言的生理刺激。窗户外边橄榄绿色的遮雨棚凭借着所不能被重新锻造的弧度为病房里的生命抵挡着靠乌云所不能预判、充满无端的恐吓、如银针般锋利的雨滴,保持警惕地的同时也承载着从茫茫无际的虚空的白昼里跌落下来的阳光的重量,为因为肌肉相撞或是器官不争气地溃烂或是唾手可得的性欲而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圈养敌意与病毒的空间的病房投下一片倾斜的阴影。

萨仁高娃就在这阴影的边缘上,忍受着也许是乌恩其或者是阳光的毒性带来的愈演愈烈的阵痛,发出呻吟却不试图打破那呻吟声所最薄弱最不堪一击的边界。乌恩其始终坐在窗户边的帆布椅上,像是只猩猩似的总是带着假装没有进化完整的矫情表情挠挠头,然后胳膊打结似的交叉在一起倚靠在墙上闭上眼。由于阳光时而亮晶晶时而昏昏欲睡地黯淡下去,更多的是保持与拘谨地释放着一种恩典似的令人触手可及而同时心存敬仰和感激的微弱的光芒,使在这金光闪闪的又仿佛象征着什么的真空之中的乌恩其变成了一块令人捉摸不透的泥巴,就那样懒散地凝固成使他感到舒适而使萨仁高娃无可奈何却又愤愤不平的角度。他为什么总是这么无所谓,萨仁高娃心想。

终于那繁琐的阵痛裹挟着萨仁高娃一直以来所厌恶与排斥的悲观一起消失了,肯定是它也腻烦了这高频率然而程度、性质和发生位置却又都一成不变的神经刺激,所以把囚禁在这一二十秒的刺激之内的萨仁高娃给释放了。她躺在床上从手术室里被王龙医生推出来,与此同时乌恩其站在供他来回踱步的走廊的一个黄色垃圾箱旁边,他看到的那一幕是没有出现任何人物的,只有一个戴着白色口罩和手术帽、蜷缩在一团雾化的白色的神秘之中的矩形用它的长边推搡着另一个平放着的、悬浮在空中的白色矩形。当他看清了王龙医生偏向右侧的脸,才准备——他反常地没有受到十个月以来在自己身体里保持亢奋并伺机而动的那个畜生的脸的影响——迈开步子,带上侥幸者的愉悦感,奔到那两个矩形复杂特征的波及范围内。

王龙医生抬起手臂在本子上写着字,嘈杂的石英表缠绕在手腕上,尊贵而略带一个谦虚的高贵者的歉意。透过高高的防护栏,萨仁高娃满怀期待地看着那个躺在床脚小床里的丑陋的雄性哺乳动物,突如其来的悔恨为自己刚刚脱离出来的阵痛附上了一个背叛者般的、使人发誓要坚持着自我救赎的人性。我不能没有他但是可以没有乌恩其,她想。这些人都是有成为人性的拥护者与顺从者的可能的进而他们会呼出辛辣的鼻息使之顺便、草草了事地带上空气中他们早先安置下的私底下的闲言碎语落到他的身上,并且毫无悔恨的语言或是举动证明他们的确为此而感到抱歉,没有,但这都只是一些带着恶意的揣测和假想而已,因为他们围在他的身边像是小鄂尔多斯那个圆形广场边上的柏树和洋槐所体现出的不是嫌恶、鄙视和轻蔑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顺其自然的无所谓,这种无所谓并非代表着与嫌恶相反的含义而仅仅、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是掩盖了那种嫌恶使萨仁高娃无法用一个新母亲的眼睛察觉得到。就像那个同一病房里的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衫的父亲,他为自己女儿肚子毫无预先提醒、毫无征兆地凸起来并且像是被错误诊断似的没有一点寄生在她身上的阵痛和其他临产迹象而表现得一言难尽。他低头观察着萨仁高娃的儿子,双手交叉背在后腰上。乌恩其,看吧,看吧,我说的没错,他们世俗、腐朽的鼻息降落到了他白玉般的额头上。看吧。

“可是他仍然这么俊朗,仍然这么,”他稍微抬起身子,露出他热气腾腾的面容,“像是一个精灵。”

“哦,谢谢您这么说。”萨仁高娃躺在床上,苍白的嘴唇像是两瓣被溅上一条条短小的血痕的白玫瑰,整张脸上蕴含着色调单一、营养不良的愤怒、悲哀和疑惑,面若死灰,仿佛马上就要死掉。

“不,不,”男人说,“我不是说些低廉的、众人皆知的客套话,那多愚蠢啊,只有傻瓜才会想到那样做,”他站起来,挺直身子,他的胸膛虽然瘪了下去但还残留着和萨仁高娃的儿子一样的——虽然她的儿子如今正被人夸赞为稚嫩的精灵——雄性哺乳动物藏匿于每一块骨头与每一个关节上的野性,“他像个精灵,是的。”

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整张嘴里倾吐出的世故的、达到特定的委婉程度的赞语显然大家都能听得出来,他怎么还能继续保持着这虚与委蛇的状态与胆量并使之不衰弱不颓圮地呈现给我们。噢,萨仁该不会中了他的蛊惑还没有听出来吧。不会的,不会,她不会那么傻的。虽然我们爱他,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明明那么丑,他的小脑袋明明像是个伤痕累累的橄榄球,他竟然说是精灵。虽然我不能不承认这个躺在床上盖着一张印有花卉图案的丑陋的生物是我的儿子,但是我也不能不承认他说的简直是一通屁话。醒醒吧,我亲爱的丑儿子,让大家再仔细地看看你的脸,你那张像被谁上错颜料接着又被他踢了一脚的丑脸,让大家看看吧,虽然我爱你,但是我……人们就是这么恶心从这个看似无理取闹的角度看去我们也像那个戴着石英表的人一样本质上都是未经开化、自欺欺人而又装模作样的猴子。这些人们——我不想承认自己在内——总是喜欢撒谎的而那些对他们的谎言了然于心、心知肚明的被欺骗的人们也总是喜欢被欺骗的否则那些撒谎的人就不会去撒谎。看吧,看吧,在我的眼睛里他空瘪的上半身像一副跷跷板轻盈的一端似的升上去又落下来,使我感到厌烦,厌烦,恶心,恶心。这些……

乌恩其站在打开的窗户前,湿透的衬衫被闯进来的热风吹得像是气球似的鼓了起来。他软绵绵的五官像是堆到一起去的碎玻璃似的呈现出一种虚晃的、带有死而复生的惊恐状的质地,但是冥冥之中那脏兮兮的白衬衫仿佛要为他作证一样利用那几天来连他自己都不想吸入鼻内被自己所察觉到的汗臭味,为他增添了一道错综复杂却仍野性十足的距离感。他像被钉在、困在一个画框中似的站在玻璃窗前,如果阳光再强烈一些,他的身体将会渐渐地、不辞而别地溶进从他身后隔着玻璃向他发出召唤的发蓝的尾气与喧哗声中,并且没有再生的可能。他低着头,几乎是要把头埋进胸膛里,对站在床脚的那个男人漠不关心。仿佛在他那只孤独的眼里,他就像一个腐烂的苹果,像一滩从月光里渗出的闪闪发光的呕吐物,使人感到寒意的同时使他们的提防心强化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不想靠近他,但又也许仅仅是他软绵绵、恍惚挫败的脸主导着他,所以他和他之间拥有无数解释和可能性的距离实际上只是他顺从了那张但凡还能发亮就不会被一拳击碎的脸而畏葸不前。

王龙医生迅捷地合上本子,和笔一起移交到左手上。他用食指关节机械地推了一下镜框,动作娴熟而又似乎蕴含了什么不可思议、不能泄露的秘密。这时男人走回到了他女儿的床前,坐到凳子上。乌恩其终于抬起他笨重的脑袋,用他受限于疲劳的脑神经而不得不耷拉着眼皮的眼睛打量着王龙医生他可真是个高贵的猴子,不是吗,他可真显得高贵,哪都和我们与众不同。王龙医生低下头,把没有拿本子和笔的手温柔地搭在防护栏上。

“你们过两天就可以走了,”他看着萨仁高娃,伸出舌尖舔舐了一下干巴巴得使他感到炽热的疼痛的嘴唇,“尽量早走吧,你们知道规定的。”

“什么规定?”乌恩其站在窗边问道,“我们不知道。”

“别说傻话了,没有人会不知道。”

“我们真不知道,不信你——”乌恩其喊了一声那个一直撒谎称那个孩子是个精灵、此时正坐在他女儿床边等待她肚子里发出点具有革命热情的躁动声音的男人,他回过头来,看向乌恩其,“——不信你问他,问问他知道是什么规定吗。”

“你知道医院的规定吗?”王龙医生问男人。

“如果你是指他们,这我当然知道。”

“什么规定?”乌恩其问他。

“非城里人最多在这里住四天。”王龙医生说。

“噢,这是谁说的屁话?”

“乌恩其先生,”王龙医生紧紧地攥住防护栏,“大家都知道的。”

乌恩其没有说话。他瞪着他那只在额尔敦面前畏畏缩缩的陶瓷般清脆而又易碎的右眼,在空气中转动,谁也说不准他到底是在审视那个拿着笔和本子倒霉地惹怒他的医生还是那个在众人皆知的情况下仍然撒谎的男人,接着他啐了一口痰吐到脚边的、盛了一些水果皮和带血的纱布的痰盂里。他深知,即使这个聚集了从不同地位、等级与美感的子宫中来的猴子们——包括他们这样被人特殊对待的卑微的包括有棕褐色的高贵的还包括挤在他们中间的狡猾的——的病房里近在咫尺的一切突然变得像是烟雾一样虚无缥缈,他也能像抓住每一根使他手上的肌肉酸痛、抽搐的缰绳一样牢牢地抓住它们,因为他是带着恨意去品尝这一切的,这在充满了令人费解进而厌恶的麝香味和无知的汗臭味的房间里顺理成章地被那个医生所界定的一切。这时他会想起萨仁高娃,那个肚子已经瘪了下去、不再像个女人似的抱怨的女人,她会成为他遥不可及但仍旧不会被马上淘汰掉的寄托,她会成为一个散发出雌性的温柔与神秘感的象征,她像一朵琼花、一罐新鲜的蜂蜜或是一个仿佛永远都不会破晓的黎明似的对他充满了诱惑力。而他仅仅是注意到她,她正倚靠在墙上的枕头上,失掉往日钻进印花蕾丝裙的热切的眼睛刚好对他对上。他也没有说话。这些该死的猴子们总是这样,他们总是煞费苦心地践行着他们生来就和我们不一样的奸诈的本性,在这一点上,他们从来不让我们失望;在他们看来,满足他们仿佛才是我们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看看吧,看看在我身后窗户外面的那些穿着锃亮的皮鞋、坐在最新款的汽车里与他们的情妇搂搂抱抱、寻觅欢乐却能熟练地躲过婚姻的监视的人们吧,看看他们梳得明晃晃、涂了发胶的头发,看看他们偷偷地从无名指上摘下来扔在仪表盘上的戒指,简直都和他们丑陋的五官似的带着一种无可救药、我就要这么满腔热忱地堕落下去的德性,我都要……

“乌恩其先生?”王龙医生用手撑着防护栏,看着乌恩其说,“我是没办法改变这种众人皆知的规定的。”

“嘿,我没让你改变,我连让你帮我们都没有不是吗?”乌恩其抬起头,问他,他感到自己的牙齿开始酸痛,“这真是个愚蠢的规定,你说呢?”

“乌恩其。”说完萨仁高娃从枕头上艰难地坐起来,但马上又随着她已经感知不到的身体的重量倒了下去。

“你能好好地躺着,让你的丈夫来解决这个问题吗?”乌恩其说。

“但是看样子你还没有想出什么值得一提的办法。”萨仁高娃说。

“如果你再打断我,我们马上就会被这些人给赶出去的。”

“我们——”王龙医生试图插话说。

“我不打断你,”萨仁高娃把王龙医生的话头抢过来,“但如果你暂时还想不出来的话,能给我弄点吃的来吗?”

“我们不会那样的。”王龙医生呼了口气,把话说完。

乌恩其走出病房,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马口铁杯子走了进来。他躲在从杯口冒出的、窸窸窣窣地发出肌肤与肌肤之间的摩擦声音的雾气后面活像一个被抠掉左眼的塑像,只有那只略微显露出生命的慌张与优柔寡断的右眼才把他呈现得像是一个人,一个端着盛着菠菜汤的马口铁杯子的男人。当他把身子完全露出来,萨仁高娃觉得他似乎变矮了,不知是因为他那可悲、一文不值却不会被人察觉出来的对城里人的嫉妒心和恨意还是他那可悲、总会以欺软怕硬的蹩脚方式粗鲁地展现出来的胆小的本质压垮了他使他变得那样矮小,反正他端着杯子的模样是滑稽的、愚蠢的、畏首畏尾的、使人不想再多瞥他一眼的。萨仁高娃结果接过杯子,小小地啜了一口便放在了床头柜上。

到了第五天早上,萨仁高娃用一张王龙医生送给他们的紫红色的薄毛巾被把那个孩子包了起来,她坐到那辆让他们的身份显露无疑的车子上,等着乌恩其。

在这个被巴洛克式的美学所纠正的院子里,车棚里的阴暗、潮湿和被眼花缭乱的车身所遮挡的孤独躲在每个人视野的死角里闪闪发光,同时发出难闻的、不能被比喻与描述的臭气;地上的红色砖头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几株东倒西歪的胡椒木;两只到处寻欢作乐、无所事事地飘浮在没有限制的喧哗声和尾气味里的棕斑鸠围着整栋白色建筑绕来绕去,从它们飞过的、呈现出一张张为疾病的偶然性和金钱的匮乏而提心吊胆、愁眉苦脸的面具的玻璃上,也映出了它们不可避免地被这些可怜人恶意揣测进而被射杀与剥夺的棕褐色的、肥胖但美丽的身体;隔着矮小的大理石墙壁,院子外面是那条总在被站在窗边的人无端地嫉妒与痛恨着的街道:被秘密窥视却假装英雄般从容不迫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搂着他从某个舞厅或是妓院里勾搭上的、没有名字(也许只是没有告诉他)的红发女郎,对她们热情地倾倒着、灌输着他们那些在胃里始终没有被消化掉就等着这一刻的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穿着灰色的工装裤、灰头土脸的几个勾肩搭背的汉子从酒吧里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们正要走向他们一夜未归而他们的妻子正要和她们的秘密情人分别的房子里……两三个戴着黑色礼帽、穿着干净整洁的西装和套在里面的马甲、律师模样的男人坐在咖啡厅门口的座位上,桌上放着一沓厚厚的、他们草草地翻了几页而当他们看到那些被电影明星的婚外情或是轶事所占据的标题时便狠狠地摔到桌子上的报纸,桌子边竖立着他们装着诉讼文件和换洗衣服的人造革行李箱,整个场景使他们显得像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人……那些衣着雍容华贵的女人们提着最新流行的昂贵的手提包从街上走过,特别是从那些灰头土脸的醉汉们的跟前走过去,使他们垂涎三尺地冲破醉意忘掉他们的妻子,跟在她们身后直到意识到被她们狡猾的妇人心所戏弄,而这时她们已经轻巧、愉悦、傲慢且虚荣地逃进了某条巷子里。

萨仁高娃听到了围绕在她周围的一切,感到紧张但是也感到了因出身的必然性而产生的释然。乌恩其从那扇玻璃门后走了出来,手上拿着几张粉红色的薄纸。他站在门口两根光秃秃的顶梁柱中间,看到坐在车子上的萨仁高娃,她抱着沉睡的孩子,沉默并且面无表情。

“他们不能这样决定我们,萨仁。”乌恩其站在台阶上说。

“应该是这样不错。”萨仁高娃回答他说。

“不,他们的确不能决定我们,不是不敢,是没这个能力。”

乌恩其走下台阶,使劲抓住停在车棚里的车子的把手上,晃晃悠悠地把它抬起来。他熟练得像是个杂技演员似的转过身子,使重心往前倾,车子在他的努力下缓缓地在地上的苔藓上划上两道车辙。

“连额尔敦那个狗杂种也不行,谁都不行。”

他拉着那辆与他一样从年轻力壮的躯体里发出聒噪的、喋喋不休的抱怨声音的板车走出医院,踏上放着一辆辆墨绿色吉普车的沥青路上。上午的阳光像是用一根根被紧紧拉扯着的、紧紧绷着的淡黄色的细麻绳互相缠绕在一起形成的,那股在尾气的迷宫中暗中作祟、经久不衰的强大力量支配着乌恩其,使他那只尚且存在神经刺激的眼皮也毫无留恋、毫无悔意的垂了下去。

“你知道吗,萨仁,他们没办法决定我们该怎么做。”

萨仁高娃抱着孩子,把头扭向一侧,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正趴在一张咖啡桌下熟睡,桌边坐着的男人穿着硬挺的西装,脸上的五官和王龙医生一样充满了一种机械式的、为了展现完整而生拼硬凑到一起去的自信的茫然。她又把头扭回去,看到了乌恩其黑黝黝的后脖颈。

“萨仁,萨仁,他们不能这样做,谁也不能,谁也不能……该死的额尔敦,娜布其,阿木尔先生,乌斯哈拉小姐,王龙医生……该死的人,该死的浑蛋们,他们不能这样……该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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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森林里的圣雅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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