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站在沙子上,看见不远处有一棵树,树的下面是一潭水,都在低处。越野车被覆上一层磨砂黄停在他的身后,车门开着,他刚从上面下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布料很结实,能装下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袋子很沉,他几乎是拖拽着。这一段路他走了很久,越走心里越慌,他没有关于树和水的预期,他盯着看了一会才闻到一股腐臭的味道,从塑料袋口溢出来,一部分浸入脚下的沙子,一部分顺着宽松的大口袋裤腿迅速爬升,钻入黑色的风衣,墨绿色的多功能遮口罩。他用一只手把袋子口箍紧,另一只手抬到嘴边提拉了一下口罩,是什么东西这么难闻,他心想。
他在继续等,他意识到他是在有目的的等,他刚才的心慌一定也代表了什么,他说不清,就站在原地,塑料袋的底部蹭在沙地上,里面的物体在被动摇摆。
一阵太阳射出一阵刺,他感觉浑身被灼伤,再定睛一看,树和水已经消失了,只有远处的热浪从地表升腾,云被划开后碎在丈茫的白空。他手臂用着劲,拎着他的妻子,又试图甩起来,用肩膀扛住。那是他的妻子,他想起来了,他们早上坐在一张方桌上吃过早饭,他嫌弃她把盐放得太少,让鸡蛋没有什么滋味,使生活变得惨淡。他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甚至觉得她今天嘴唇上涂的口红颜色别有用意,她在背着他去见另外的男人,她在这个社会的规则下潜进潜出,让他很难堪。他们发生了争吵,他最后把焦点放在大米上,他找出几粒生硬的米,这将会是划破他食管壁的罪魁祸首,别的他没有证据,靠猜测是无法成立的,他是知道力量的来源只能是事实。他破口大骂,去厨房拿起菜刀,结束了她的生命,他觉得这一切过于简单了,在一座相对隔离的房子里,能听到楼上小孩跳绳,楼下老头打鼾的声音,他用高于他们分贝的声音呵斥她将米饭做成了陷阱。他找来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把她团起来,丢了进去,她的体重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娇小的,易于整理的少女。他还是费了些力气。
这可能就是他心慌的原因,他又向前走了几步,问自己,杀一个人怎么会不心慌呢,她好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里有一段历史,历史里有我,在她脑子里占了一块地,这虽然是恍惚的,但就像在视野里长出的坏点,或大或小,已经修不好了。我亲手击碎了它,拆解了它,流出的液体都是玻璃的碰撞声,我打包了它,把它变没,她的意识瞬间就被升华,她应该会上天,去见上帝一类的某些假象,在假象里再存活起来,但是这里,面前是逐渐冰冷的,慢慢物理化,像缺了一块的椅子腿,像粗糙的桌面,裂缝的瓷砖,布满蛛网的角。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后,不再心慌,他觉得自己背着一袋子苞谷,一袋子面,一桶水而已。
2
她从越野车另一侧的车门走下来,整理着圆沿帽,她不想任何沙粒被吹进头皮,发根是很难清理的,起码在这里是。她把长发盘起来,遮进帽子里,这样会显得很干练,他喜欢干练。她每天都会去健身房,她严格控制着自己的腰围,胸围和臀围,这三个数字对她来说是生活能否可以美好前进的过关指数。她把它们联系起来,然后充满动力和憧憬地使劲,但是她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参与处理一具尸体,就用她每天飚出汗液的身体,这和她脑子里所预设的画面完全不同。她弯腰的时候是迟疑的,她觉得他在开玩笑,洁净的瓷砖和整洁没有斗争的陈设,她完全无法将一场只有在新闻里才可以跨意识体会的杀人事件联系到一起。露脐的短夹克接触到塑料袋上沿后,她的好奇心突然作祟,窥探起里面的内容来。她看到一只手,朝上竖起,手指鲜活,指甲盖粉嫩,她咽了一口空气,又看到一张像是调色盘般的脸,被红色覆盖的一半还在继续覆盖,另一半中的半张嘴张合着。她的三围忽然就变得更窄,她紧缩着自己说,她还活着,她还活着。他在厨房里倒一杯水,按下饮水机的按钮时回头看她。她慌张地认为他还是在开玩笑,塑料袋里的女人会一下子跳出来,他们两个一起说一句生日快乐,但是她的生日上个月刚过,他没有回家,她搂着他。她想逃走时,他把水递到她手里,她接受着,她还能怎么做呢。他们一起把塑料袋的口封紧,她看到里面还在挣扎,但是几乎没有任何作用,里面的命运同时也被封死,内循环的消耗使袋子逐渐变小,随后坠入沉默。
她脱下夹克,尽管她已经很小心了,上面还是沾上了什么,她受不了,她决定要在结束后丢掉它。她又看了看鞋子,她刚才用力踩着什么和他一起拽着绳子的两头,鞋底是柔软的另一只胳膊,她绝对确定,里面的造型已经扭曲,肢体只受自然驱动了。她也要扔了它,她都要扔,换身衣服,冲个极致的澡,把每一根毛发都清洗一遍,然后搂着他,叫他的小名,期待他温柔的回应。他还能温柔的回应吗,她心想,竟毛骨悚然起来。你杀了她,你没有必要杀了她啊,她自言自语。他咕咚咕咚喝水,问她,知道应该去哪里吗?
3
他回头招呼她跟上来,他已经拖拽不动了,心里也没了什么别的情绪,就如一名搬运工,此刻需要另一个伙伴搭把手。但是他不理解臭味是怎么来的,恢复理智后,他心想这才一天,他们把她抬上越野车的后座,从城南一直向西,越过山和河,她还在路上听歌,看树木毫不紧张地掠过,成各种姿势睡在副驾驶,醒来看了一本简短的小说,他们讨论了剧情,他不喜欢女主人公,那种丑陋的嘴脸如一朵圣洁的白莲花,在每一个人的面前装可怜。她白了他一眼,他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分歧,他没有再继续讨论,他从车内镜里瞥到后座的巨大黑色塑料袋,他很清楚地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整个车里的环境,让他有一种假想,里面装着他们的行李,他的两双球鞋,她的运动裤和遮阳帽,他们要去爬山去。
他总是跟在她后面跑,山中有一湖,水从山崖上流下来的,他们叫它落水湖。他有些后悔她是如此热爱运动了,健身房满足不了她,连他们的约会都是在运动,户外的和室内的,他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爱好太多,他开始有些心烦。他们坐在湖边,清澈的岸边有鱼蟹在动,石头在安静地看着他们,她依偎着他,他不太享受地感到屁股发凉,水从地下渗出来,湖在移动。他不知道还该干什么,于是想脱去她的衣服。湖面有风吹来,风像一条条线,撩拨着他的脸,他挤起的眉心有一颗黑痣,也在沐浴凉爽的喜悦。他知道她不会拒绝,户外也不止是一次,他速战速决,她的身体虽然很美,但是他有些腻了,她越来越像一个模子,严格卡着尺寸,他厌烦于她的如此自律。他仰面躺着,手掌撑住身下的石块,滑进湖里,她没叫他,也就没人叫他,他感到世界宽广而清凉。鱼游过来,啃食他身上的死皮,他有些发痒,思绪沉入水底,从未想起自己的老婆,也就从未想要杀死她。
她按住帽沿,低着头过来,他已经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塑料袋和沙子的接触有一圈凹陷。他说,你觉得臭吗?她没说话,原地踏了几步,把马丁靴上的沙子抖掉。他理解她的情绪,也理解自己的,他说,我刚才看到前面有水,像是落水湖,这会又没了,这里太大了,垃圾太沉了,我想,丢在哪儿也就是丢在哪儿了。这句话你能懂吗?她没有说话,他把塑料袋往他们中间拽了拽,想让她也伸出手,但是她的一只手一直按着帽沿,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副这与我无关的样子。他有些厌烦,想去吼她,但是他就这么一个女人了,他小心翼翼起来。他说,她今天涂的口红真的很怪,我觉得她真的可能比我早,这句话你又明白吧?她有一个男人,就像我有你一样,不过我忍不了。我不能理解这同一时刻的两件事,你明白吧?或许我是这么生气的,但凡是倾斜的,都不是最可怕的,平衡才是。
他像是得到了某种合理的解释,现在看这堆黑色的团状物,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也不求她的帮忙了,蹲下身子,再次把塑料袋扛在了肩膀上。他弓腰挺身,又一次看向远处,晃动的单色背景中隐约出现了另一棵树,和一片流动的湖。他问,你看见了吗,也许那是真的。
4
她踩在沙子上的马丁靴很沉,一下子陷进去。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荒漠了,她还以为他要带她来某座山或者某条河,她不喜欢如此粗燥的场合,她从来没有在这种地方有过停留,看上去一点也不适合运动,她想指责他,他的背影已经驮着黑色走出了很长一段。她把眼神从干烈的太阳转移到他背后黑色的时候,才缓过神,她不是在旅游,她不想说她在干什么,也不想去想,也许她走进他家门的时候,她就被参与了,或者更早。
但是她想起很多她看过的新闻,很多,通常她只是隔着电视机或者手机表示同情和可惜,那种情绪几乎没有力度,是虚伪地满足自己,假装是社会勇敢的一分子。他们会利用下水道的畅通性,将处理后的碎末冲掉。或者将其分解,冷冻到冰柜里,和一群猪手、羊骨、牛头堆在一起。再或者,在楼下的某棵树旁挖一个坑,作为养分将其贡献出来。她在脑子里捋了这些新闻以后才开始往前走,慢慢跟在他的身后。他高大的身影让她觉得她完全可以不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自己。她也不太在意他有几个女人,如果他想和自己在一起,那就在一起,为什么要杀死另外的女人。她理解不了他,也不想去理解,她今天的课程一定会被耽误了,晚上她有两个小时的瑜伽,她估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回不去。她拿出手机,发现这里并没有信号,她无法联系任何人,唯一的就是眼前将要走出自己视线的男人。
她喜欢看他眉心的那颗痣,她印象最深的是在湖边他急切地脱去她衣服的时候,他的那颗痣像是他的第三只眼,要把她穿透,剥开,咬住。她会想到二郎神,还会想二郎神会不会做爱,他到底有几块肌肉,浑身上下哪里最坚硬。她就如此接受他,也忘了为什么接受他,什么时间接受他,她爱他,并且不带质疑的,这种爱是抽象的。
那就杀了她吧,她说,无非是杀了她吧。
她们把尸体放在客厅里两天,塑料袋的口锁地紧紧的,她摆好了插花,将里面水换掉,试着打扫房间。他学着做饭,把牛肉煎糊时,她们会一起笑。她躺在他的床上,尸体在客厅里,她不知道尸体在客厅里,她觉得他请她来做客只是忘了丢掉垃圾。晚上她抱着他,他不停地的打呼,她觉得很幸福,想让时间就这么在屋里流淌,一丝一毫也不要跑出去。夜晚的月很亮,把光洒进来照到他的侧脸上,她下床拿起枕头想盖在他的脸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这么做,她还想吃了他,什么方式都可以,什么口味都行。
她们一直住了很久,他醒来第一眼总是会看到她,突然有一天,他坐起来,告诉她,要去把垃圾扔掉,就装在越野车里吧,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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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很久,汗液从身体上滑落滴到沙子里又不见了,他所看到的树和湖还是那么远,他有些疑惑了。他听说过海市蜃楼出现在沙漠里,但是他觉得这不是时候,背后塑料袋里的物体几乎完全变形,他不想走了,站在原地,回头看她。
那是假的,妈的。他说。她点点头,她就离他两米的距离,她说,这里什么也没有,连信号也没有。所以呢,他说。所以那就把她丢在这吧,她说,她已经很臭了,我不觉得谁能找到什么。你是说连塑料袋一起丢在这吗?他问。她点点头,说,全部,就丢在这。
他觉得这似乎是个好办法,他已经累了,于是他放开手,塑料袋自然滑落下来,顺着沙子从他的脚边往更下方滚。整个过程像一项运动,球在有规则地翻滚着,直到沙丘的底部才变得缓和然后袋口抻开,洒落出一整块腐肉。他往下看,她也往下看,风卷着沙曲着过来,盖上了他们的脚面。你害怕吗?他问她,我们早上把她一起杀了的时候,你害怕吗?她把帽沿压得更低了,刚才的风已经让她有些讨厌了。我们不是早上杀的她,也不是我们杀的她,都是你自己做的,这一切,她说。他又把口罩戴在嘴上,背过身去嘟囔着说,风又大了起来,你觉得这是一个好地方吗?我不觉得是,她说,这里太干燥了,我花了很大的价钱做皮肤的。他说,我知道,我喜欢你的皮肤和你的身材。她说,我不想在这里待着了。
他拉起她的手往回走,越野车在完全看不见的方向,但是地上有细微的脚印,两个沙丘过去后,他们就可以坐上车,再也不来这个地方了,她不喜欢,他也就不喜欢。现在他不再心慌,她也没有什么好想的,他也不在乎到底是谁在完成了这件事了,她又是否参与了进来。她把头依偎在他的胳膊上,他帮她压低帽沿,遮挡风沙。
他似乎又看到了一棵树和一片水,她侧头盯着他眉心的黑痣,叫着他的小名说,这真的没什么关系的,对吧?
他疑惑着把黑痣挤出脸部表面说,什么?你是说杀死一只鸡或者一只羊吗?
嗯,她点点头说,一头猪或者一头牛。
他哈哈大笑,说,那怎么可能有关系呢。她也跟着笑起来。
风被他们的笑声吸引,带着一束沙子扑过来,它们刚刚已经把塑料袋和露在外面的物体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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