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说,这不仅是现在才发生的事:事实上,是那些死人依照地下城市的样子建造了地上埃乌萨皮娅。还有人说,这两座姊妹城里,没办法知道谁是死者,谁是生者。”
——卡尔维诺
我生活在一座“双生”的城市。这是一座位于大陆边缘的城市,人口不算稠密。海将其圈起,仿佛地下埋藏着丰厚的资源。但这里的人大概是无心发展经济,自顾自地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
唯一陪伴他们的,不,应该说是我们的,是一种类似古埃及来世信仰的——相信人死后仍然“活着”的忠诚。即使称不上富有,他们仍建造了一座与我居住的城市相对称的城市。
老人们都说,人所谓的“死亡”不过是躯体的死亡,人的灵魂仍需要找到得以安放的地方。每当人死去,人们往往不会过于悲伤,死亡预示着另一种生的开启。躯体变为尸体,总会腐烂,人们将其火化后,总由城里特定的使者带着骨灰盒,奔走到那座对称的城市,放到相应的房子内。这样,这个人便获得了新生。
于是,怀着这样的忠诚,千百年来,我们一直与一座居住着灵魂的“空城”相伴。
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这样的使者呢?并不多。
我便是其中之一。
我也没细数过每年究竟进行过多少次这样“新生”的仪式,少则百次,多则千次。城中的人看待这份职业,就如同看待传递生死的神一般仰慕。
我承受着这般敬畏,日夜穿梭于两座城市中间。
我也忘了是哪一次,我需要传递的是死去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因为先天性心脏畸形,不幸夭折。年岁已高的母亲在生下这个孩子后,始终躺在床上,孩子的告别仪式也没有参加;她望着远方不那么澄澈的天空,始终没有哭。
我在医院里,接过颜色无比温柔的骨灰盒,正准备离开时,母亲悄悄地别过头,和我说:“帮他准备一个小小的婴儿床吧。等我有朝一日获得新生了,我会继续照顾他。”那位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眉间的皱纹愈发深了,“大概此生我已无法好好照顾他了,实在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却不知怎地朝她深深地鞠躬,说:“我一定会替您安置好他的家,那么,再见了。”
她的丈夫曾和我描述过她生产前后的种种努力:她为了能做小小生命的母亲,多么苦的补品也吃下去了;医生说为了防止有危险,需要住在医院,时常要打针,她也挺过来了;可谁知,这个灵魂抛弃了有残障的身体,选择离开了如此努力的母亲。
她的丈夫脸上,不是悲痛,更多的,是愤怒,眼神里仿佛说着——既然不是诚心想要选择做我们的孩子,为何要随意降生。我呆滞地听着他说的话,这样是正确的吗?
在一个拥有这般信仰的城市,身体不过是灵魂的依附,这么说好像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是错误的吗?也许是,也许不是,孩子的降生本应是一件幸福的事,新的灵魂降临到了这个世界,父母因此而快乐;死亡便为其悲伤,应该说是理所当然,愤怒的情感似乎是奇怪的闯入者。可是,这孩子的生与死也未免联结得过于近了些。
“您不用太伤心,他将生活在另一座城市,与您一起。再见。”说完这句话,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在城市中心的婴幼儿用品店买了婴儿床,看到旁边的玩偶区,便不由自主地拿起一个小熊的玩偶。也许是恻隐之心,也许是看到父亲的无情,也许是因为母亲的无力,也许是那个似真似幻的“死后犹生”的信仰,我买下了它。
将婴儿车和小熊放入车的后备箱,是时候启程,让孩子继续他新的一生。
荒芜人烟的公路,月亮从平原后缓缓地升起。
总算是到了,一座和“双生之城”那里一模一样的小房子,一间空无一物的狭小房间是留给孩子的。谁曾想过孩子会这么早便夭折。我轻轻地放下了婴儿床,骨灰盒连同小熊一起放在床上。“那么,再见了。”
仿佛孩子也在轻轻摇手,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后来,我在报纸的边角上看到似曾相识的名字:那位母亲因为太过于思念自己死去的孩子,屡次想翻过两座城之间的围墙,但总是失败而返。“她失去了孩子,也找不到寄托,于是最终在家自杀而亡。不过她终于如愿以偿与孩子生活在同一世界。”冰冷、了无生机的新闻报道,我剩了将近一半的早餐未吃,难以下咽。
生命啊,竟如此脆弱。可为了另一个生命,仅仅为了与其在一起生活,为了不确定的信仰,就这样放弃了实体存在、得以确定的“真实的”一生,这样的信仰真的能为人们带来美好的愿景吗?
我不知道。
这次工作过去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这座城市的信仰再次产生了怀疑。但是等不及我想清楚这个问题,新的工作接踵而至。
“这次是一个女孩,在市中心的博爱医院,你快去。”上司的声音永远是这样的“命令式”的口吻。
我开着自己的车,奔赴到了博爱医院。跑上3楼的临终病房,找到了上司和我说的房间。房间内只有一个鬓发早已如霜的老妇人,苍老的手一只抹着不断留下的眼泪,一只手拿着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
“那……我对此很遗憾,老太太,请问你们什么时候举行......”
“她父母早就离开这里了,说是这座城市太小,人们的思想也太老旧,生下了孩子,没有带走就离开了.......”老太太哽咽得连连咳嗽,“就把这孩子留给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看看这……”老太太颤抖着,把揉皱的纸塞到我的手中。
这个女孩遗书中的意思大致是说因为贫穷,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因为没有一副好的皮囊,在学校里屡屡遭受同学的恶意,无法忍受,最终想离开这里。
最后,她说:“等我死后,请不要把我的灵魂带去‘死之城’,我再也不想延续现世的生活。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老太太止不住地哭,转过身避免看到再也不会睁开双眼的孙女。
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和我说:“她这孩子不想按照这里的传统,唉,这是要被邻里笑话的呀!”
“可是她如果信里这么说,我认为还是按照她本人的意愿……”
“她已经死了,我自己也是年迈的将死之人了。她的父母已经几乎不和我联系了。我也没有这么多钱将她送去别的地方。就这样吧。拜托您了。”老妇人握着我的手,摇了摇头,泪水还在不停地滴向地面。
女孩白净的脸上,有着好几处狰狞的伤疤。或许是这一生永远的痛。
大火熊熊地燃烧,伤疤也终成黑灰色的尘埃,飘向未知的远方。偌大的房间,只有老太太一个人。穿着黑色连衣裙的老太太平静地看着火化炉,苍白的脸上,皱纹揉成一片,埋藏了多年的心酸。
“那我走了。”接过老太太手中黑色的骨灰盒,盒盖和盒身上刻着暗红色的梅花。老太太深深地朝我鞠躬,轻轻地说:“谢谢您。”
冬天已经到了,冷空气在城市的角落里穿梭不停。这是一座生与死一墙之隔的城市。“死亡即是新生,死亡是不会死亡的。”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人生来就要走向死亡,死亡也是人的必经之路,那么苦苦追寻的人生还有何意义?
但在这里,我们的生等同于“不朽”,那这一生的是好是坏,在下一生仍会继续延续,我们的人生是否被赋予了永恒的意义?
“人生实难,死之如何。”写在女孩遗书的开头,当时我忘记还给了老太太,我紧攥着它。可是如果这样,她是否仍要延续不断被人欺辱的过去。
若我能像一个机器一样,机械化地完成工作就好了。可是我是人,我被造物主赋予了情感。同样的,那些欺辱她的孩子,也同样拥有情感,可是为什么,情感与情感之间的距离,是如此的遥远。严格地忠诚于这座城市的传统,真的能给她带来快乐吗?或者说,在她人生中,快乐早已不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即使平静的痛苦,她现在都无法获得。
我开着车,冬夜来得很早,天边早已满是繁星。几经踟蹰,我最终还是调头,将车开向了另一座城市。我不知道她的父母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只要不在这一座令她痛苦的城市,她便能获得一些微乎其微的慰藉。
离与这样的信仰生活多年的城市越来越远了,我突然停下。拿起手中的烟盒,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小小的火星闪现、裂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浑厚的白烟在一片漆黑的世界渐渐蔓延、消失。
“生命啊。”
“虽说死亡即是新生,永不会死亡,可能够创造生命的,也只有生命。”
那个女孩生命的最后,她会想着什么呢?
火星点点滴滴地消失了,点亮了远方城市的簇簇灯光。又是一座沿海小城,我把车停在海边后,一个人抱着女孩的骨灰盒走下沙滩,咸湿的海水,大概是女孩心里自由的气息吧。
可最后又随着海飘回到原来的那座城市该怎么办呢?我实在想得太多。其实这一切都是假的吧,我自嘲般笑笑。海浪声不绝于耳,如同世间万物生死循环永不停止,又生生不息。生总伴随着死,生总与死一同存在。
那天后,我给父母寄了一封信——告知他们我不再回去,我将在另外一座城市定居、生活,在我看来,也是新生了。
那个女孩,我最终是随意找了个地方随意埋下。
我在那座城市,在不断地打零工的时光里消耗自己的余生。我不再和这种糟糕的信仰一同存活。这里的人对我的城市有所耳闻,但多半也不了解真实的情况。
很多年以后,在我做过便利店店员、餐厅服务员等等不同的工作后,我在信箱里收到了我最新的体检报告。明晃晃的阳光下,我看着白得令人晕眩的报告单,看到轻得不能再轻、却又沉重得压垮了我的躯体的两个字:胃癌。
“我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了我的灵魂了。”我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不是悔恨,竟然是觉得解脱。我从没觉得人生有多么的令我痛苦,我只是觉得自己一直在想开启新生活,却始终无法开启的矛盾中停滞不前。
“啊!原来过去的信仰在我的内心扎根得竟如此之深,死亡也未必是解脱。”
“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我直接忽略了这么几行字,很突然地,想回家的心情如同岩浆一般从炽热的身体里喷涌而出。我想认真地重新审视过去的全部,我过去全部的回忆,我过去生活的城市。
穿梭在山、海之间,远远的,熟悉的房子又一栋栋地出现。颜色多是黯淡的深棕色、土黄色,埋没于烟灰色的矮山中。有几个烟囱冒出袅袅的炊烟,是生的气息。
而我并没有多想在“生之城”多看看,这些相邻的城市都大同小异。但我家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居民与死亡的躯体、永恒的灵魂一同生活在一起。
我给长年累月守卫城墙的守卫者出示了自己过去的通行证,竟仍然有效。我下车,走在过去无比熟悉的街道上,一座座和“生之城”相同的房子,是这里特有的巨型坟墓。
我又看到了夭折婴儿的家,我不禁打开了门。这里的门从不上锁,因为城里的居民是那样相信“除了使者外他人绝不可打扰死者的世界”,很少有人想要闯进这个世界。当然,那位母亲是个例外,我也是。
那个孩子的婴儿床上,小熊玩偶始终没有被人动过。
而那家的父母卧室里多了两个盒子,仿佛他们一家三口以这种特别的形式最终一家团圆了吧。是不是自欺欺人呢?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死气沉沉的街道,人们幻想着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没有实体的灵魂依旧能够彼此交流,用充沛的情感,编织起灵魂之间的联系。而躯体仍在的人,想着我的亲人即使不再开口与我对话,可他们仍然在另外一个世界延续着今生今世我们的爱与生活。人们因此没那么珍惜生命了。
可又比起其他城市的人更能愈合伤痛吗?因人而异吧。有人可以像那位老太太一样,像丈夫一样,不会为此过多的伤心,甚至埋怨死去的人,也有人会如同那位母亲,痛苦得失去了一切。
呼吸的停止,隔开了生者与死者。但我们这里的医生,却将此界线混淆,也许他们都是坚定不移的唯心主义者吧。他们说生死不过是实体,而灵魂永不朽。
当这里第一个抱有此想法的人传播给了这座城市的其他人,从此以后,生者与死者就开始一同享有一个“双生之城”。生死之间,存在着绝对的界限,但这道界限所隔绝的,难道不正是灵魂吗?
“有死性”是人生活在偌大宇宙中,区别其他物种的标志,因为生命不单纯指“存在”,连同记忆一起,都是人生命的部分。
越发思考,我的大脑也隐隐作痛。夕阳在远方缓缓下沉,我在我的“家”缓步不息。同一时刻,生死不息,人类在不断地进行着生死循环。而这,也许正是人类世界解决最为困难的问题。
远方,如里尔克所言:“群山寂静,为群星所壮美。”然而即使在它们之间,生死仍不断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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